第15節(jié)
茶座里面的人都扭頭觀望,然而沒有人舉手,倒是剛才那位老者高高抬起手來:“我!我!”茶客們都哈哈大笑,說:“好!小公主配上老駙馬!” 余飛也有些覺得不合適,倒不是她嫌棄這位老者,只是這戲里面,有公主與駙馬合巹交杯、相依相偎的橋段,難免不眉來眼去,肌膚相接。讓她對著這位手舞足蹈的老者入戲,這么悲戚戚慘惻惻的一出生離死別,只怕被她唱成歡喜冤家版的《醉打金枝》。 正左右為難間,余飛聽見白翡麗說:“你要不介意的話,我來陪你唱?!?/br> 他說,我來陪你唱。 余飛確信自己沒聽錯,呆呆地說了聲:“???你會唱?” 白翡麗說:“會一點,可能沒他唱得好?!彼艘谎勰莻€老者。 “哈?” “但我不會跳來跳去的?!卑佐潲愓f。 余飛想,很好,那不用多想了。“那就你吧?!彼f。她覺得既然白翡麗是y市人,這首曲子的傳唱又那么廣,他會唱兩句也不奇怪,起碼調(diào)子錯不了了。 言佩珊很高興。 余飛和白翡麗一同上臺去。底下的茶客們更興奮了:“兩個這么年輕的后生仔!”“會唱嗎?會唱成流行歌曲吧?”“這靚女身材真是好啊。”“靚仔也不差嘛,瞧瞧那臉蛋兒,好到極?。 薄翱纯慈司托辛?,戲就算了吧?!?/br> 《香夭》這出戲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榮華酒家甚至備有現(xiàn)成的劇本發(fā)給他們兩個。余飛略略掃了一眼戲詞,便放在了一邊,白翡麗也擱在了一旁。 余飛低聲問他:“你記得???” 白翡麗說:“記不住了我就念數(shù)字。”他斜斜看了臺下觀眾一眼,“今晚將近一半是外地人,聽不懂?!?/br> 余飛:“……” 戲臺旁的十手棚面樂隊在調(diào)弦試音,余飛又問白翡麗:“你知道從哪里開始唱嗎?” 白翡麗說:“憑感覺吧?!?/br> 余飛:“……” 余飛說:“那你總唱過ktv吧?” 白翡麗:“唱過?!?/br> 余飛說:“每次該你唱的時候,我給你打三下節(jié)拍,你就當(dāng)是那三個點,節(jié)拍打完了就開始唱,好嗎?” 白翡麗老實道:“好?!?/br> 余飛覺得這表演是要砸。 有可能成為她職業(yè)生涯中最失敗的一次。 不過她還是樂觀地想:換個人,或許更糟呢。剛才那個老者,雖然知道從哪里開始唱,但和樂隊就沒合過拍。 那邊樂隊準(zhǔn)備就緒,掌板樂師向他們點了一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編輯催入v了,我還是0存稿……撲街 真是沒想到,拼死拼活寫了六萬字了,這才寫到故事發(fā)生的第三個晚上……對于飛飛來說,這可能是人生中最神奇的三天了吧。 提問:明天的戲,砸還是不砸? ☆、香夭 余飛要唱的這一段《香夭》,由兩人的四句念白開場。 第一句,便是長平公主看著宮殿前的連理樹,思及舊日,她和對面的駙馬就是在此處共誓山盟。那時候是金枝玉葉,錦繡良緣,如今卻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棲遲。 此情此景,公主便凄凄長嘆一聲:“倚殿陰森奇樹雙?!?/br> 余飛等了半晌,整個場子都靜悄悄的,也不聞白翡麗啟口出聲。她奇怪地望向白翡麗,只見他也正一臉奇怪地看著她。 哎呀。余飛頓時反應(yīng)過來。她唱老生唱慣了,習(xí)慣性的就覺得是自己唱男角,等著白翡麗先唱。 然而,難道要讓白翡麗唱長平公主不成? 余飛到底是專業(yè)的,心念遽動之間,已經(jīng)把角色心態(tài)轉(zhuǎn)換了過來。運了氣,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陰森——奇(ki)——樹雙。” 余飛一字一字,字正腔圓,摒棄了京劇念白中的“湖廣音、中州韻”,換做了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正統(tǒng)廣府白話。凄婉頓挫,紆徐有情。光這一句,就讓臺下那些癡迷于粵劇的票友和行家們,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肅正起來。 “雙”字語音一落,緊隨一聲板響,大鑼“咣”的一聲。余飛心中稍有擔(dān)心,望向白翡麗,但見他雙目平視前方,只手微抬,啟口念道: “明珠(ju)——萬(man)顆(kuo)映—花(fa)黃(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頻頻點頭。 白翡麗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渾,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較他平時要低沉寬厚一些,顯而易見有著刻意的控制。 余飛一聽他的腔調(diào)和節(jié)奏便知有底子,是入過門的,不由得暗暗驚訝,替他懸著的那顆心也稍定了下來。在那板、鑼聲后,余飛緊接著念道: “如此斷腸——花——燭—夜?!?/br> “不須侍女——伴——身—旁?!卑佐潲惙值?,“下去——” 他沒有著戲裝,沒有作戲裝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個翻手動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氣象。揚琴樂音起,艷艷傷傷溢了上下十方,滿場屏息,是都入了戲了。 余飛——這時已經(jīng)不是余飛了,是那國破家亡的長平公主,伴著樂聲拈指起了手勢,目中含情有悲,運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滿天蔽月—光——” 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飽滿開合,如珠玉滾于唇舌間,曼節(jié)長聲,委婉回復(fù),自不肯一往而盡,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場中聽眾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發(fā)出滿堂喝彩: “好!” 白翡麗此時目中也是極亮,一雙目光盡注了她身上,隨著她的動作和唱腔移動。待余飛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帶淚、帶淚暗悲傷”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戲中駙馬周世顯。 余飛此時已經(jīng)入了情,望著他,目中既是愛戀甜蜜,又惶恐不安:畢竟駙馬他身有何辜,為何要隨我這個亡國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驚聲唱: “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鳳配,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br> 樂聲宛然一轉(zhuǎn),余飛倏然反應(yīng)過來:之前說好給白翡麗打節(jié)拍,唱到這動情處竟然忘了。但這時已是來不及,余飛心驚rou跳看向白翡麗,擔(dān)心這位粉妝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眾人面前出了丑,終究是不好收場。 然而只見他低頭注視著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卻又煞是動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這低沉中微帶沙啞的平喉唱腔一出,滿場又是一道轟然喝彩:“好??!” 恰似壓陣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說旁人,連余飛眼中都是驀然一亮。 她斷斷沒有料到,他會唱,還唱得這么好。雖然并不專業(yè),但放票友中,無疑堪稱出色。 用專業(yè)的眼光來看,他這是一種相對通俗的、并不規(guī)范的唱法,發(fā)音里夾雜了許多懶音,可正是因為這種懶洋洋的、隨性的腔調(diào),讓他把原本生硬的廣府白話變得搖曳生姿,溫柔可親。 茶座周圍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一些站著的人,有的是榮華酒家的服務(wù)員,有的是廚工,都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 眼波牽連,伴著簫鼓,他緊接著唱:“鴛鴦侶、相偎傍,泉臺上再設(shè)新房,地府陰司里再覓那——”聲腔忽然揚起,“平陽門巷(hang)——”竟有了幾分豁朗意氣。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并頭交頸,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陰司之下,我們覓一處尋常宅第,相與合歡,快快活活做一對黃泉夫妻。 “唉、惜——”余飛承著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嘆息一聲,音質(zhì)細(xì)麗,若一線鋼絲高高拋起,“——花者甘殉葬,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看到這里,全場茶客都已經(jīng)鴉雀無聲,臉上如癡如醉。這一晚榮華酒家里約有半數(shù)是外來旅人,來這里體驗粵地風(fēng)情。他們本對粵劇聽不大懂,不過看個熱鬧,這時竟也都被吸引了過去;有些女孩子,興奮到不行,一會兒看看余飛,一會兒看看白翡麗,竟是不知道該著重挑哪個看好。言佩珊已經(jīng)驕傲得不行,拿著余飛的手機不斷給他們拍照。 余飛習(xí)慣了戲工,這一回雖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卻也難免點綴進(jìn)些些細(xì)小身段。她雙手若有水袖拂擺,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應(yīng)盡禮揖花燭深深拜——” 白翡麗伸手輕托她臂,身姿標(biāo)致,竟也是戲中程式。余飛宛轉(zhuǎn)折身,仰首而望,唱道: “再合巹交杯——墓xue作新房,待千秋歌——贊注駙馬在靈牌上?!?/br> 駙馬愿與她雙雙赴死,可她,長平公主又能為駙馬做什么呢?這花燭夜,不能偕白首,卻只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駙馬能與她一同被世人所銘記,享受那后世千秋歌贊。 白翡麗那目光一深一放,余飛只見他嘴角隱約翹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聲腔驟揚,“將柳蔭當(dāng)做芙蓉帳——”徹底開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著,仿佛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滿堂驚喜喝彩。 他側(cè)過頭來,搖身逼近一步,目光綿柔,注視余飛:“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余飛心中若有鹿撞。劇本中,這段本有“挑巾介”這么一個動作,而在種種經(jīng)典舞臺演出中,這一段都是駙馬周世顯手執(zhí)紅燭,在那柳蔭下挑紅巾,將新婦細(xì)細(xì)觀,細(xì)細(xì)賞,悲喜交織,花燭夜斷腸。 自然,白翡麗什么動作都沒做。然而濁浪滔滔,歡喜悲憂,千情萬意,盡注于那一雙流麗雙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雙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的人是她。此后自是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殷殷切切,似實非虛,亦真亦幻。 他未執(zhí)紅燭,他已目執(zhí)了紅燭。 他未挑紅巾,他已目挑了紅巾。 那目光綿綿密密,如絲如網(wǎng)。余飛只覺無處可逃,無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癡凰,愿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合——歡與君醉夢鄉(xiāng)——” “碰——杯共到夜臺上——” “相擁抱——” “相偎傍——” “雙枝有——樹透露帝女香——” 最后“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一句二人合唱聲落,全場極短暫的安靜之后,忽然爆發(fā)出雷鳴一般的掌聲和喝彩聲。余飛看到,臺前的母親,臉上笑得像花兒一樣,拼命鼓掌。 余飛抿笑,向白翡麗伸出手,白翡麗也正好伸手過來,兩人拉著手,向臺下觀眾鞠了一躬,又向樂隊鞠了一躬。掌板師傅向他們點頭致意,比了個大拇指。 底下的觀眾意猶未盡,有人大聲喊道:“再來一段!”眾人紛紛附和起來,言佩珊也在臺下點頭。主持人也拿話筒勸了:“兩位唱的太棒了!盛情難卻,再給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飛看向白翡麗。 白翡麗搖頭。 余飛道:“為什么?” 白翡麗道:“我就會唱這么一段?!?/br> 余飛笑著謝絕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臺后,余飛眼神復(fù)雜地盯著白翡麗,道:“手機給我?!?/br> 白翡麗眉頭微蹙,手機遞給她。 余飛道:“微信,yura的?!?/br> 白翡麗倒是坦蕩,開了手機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遞給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