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節(jié)
眾人都在議論他們這位窮途末路的王被對敵軍的恐懼逼瘋了,否則怎能置城外的浩蕩敵軍于不顧,縮身在王宮之中一心折磨自己人取樂? 五月三十的清晨,墨紫幽從那座高塔之巔的每一扇窗子望出去,都可望見朝月城外身穿魏梁甲胄,手執(zhí)槍戈,漫漫林林的士兵,兩國的旌旗飄揚在夏日的晨風之中。這十日的平靜,十日的等待,她隱約猜到了原因為何。 忽然,她在晨風中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那難聞的氣味自窗外,自塔下傳來。她探首出窗看去,就見塔下不知何時已高高堆了一圈柴火,正有幾名西狼士兵手持油桶往塔壁上潑著火油。她又看向遠處,遠處的幾座七層高塔下也高高堆著柴火,同樣有士兵正往塔壁上潑著火油。 “這味道真是不錯?!焙仗┦峙跻粋€紅漆木制大托盤走上塔室,迎著倒灌進窗子的晨風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一種極為暢快的表情。 “強敵當前,這般多的柴薪火油不用來抗敵卻用在我身上,好大的手筆?!蹦嫌闹S刺道,“活活將我燒死,的確算是一種凄慘無比的死法?!?/br> 赫泰只是笑著將手中托盤放在一旁的坐榻上,那托盤上整齊地疊放著一整套大紅嫁衣,上面端端正正地擺了一只鳳冠,嫁衣上金絲繡成的鳳頭和黃金打造的鳳冠在晨光下浮動著流彩,這是大魏公主才匹配的嫁衣。他道,“那日請你遠來王都做客,風塵仆仆,臟了你的嫁衣。今日,我特意讓人替你清洗干凈送來,如此良辰,自當盛服以待才對?!?/br> “看樣子,你的心情是越發(fā)的好了?!蹦嫌牡馈?/br> “我如今已無所畏懼,心情自然好?!焙仗┪⒙龡l斯理地將那嫁衣在坐榻上鋪展開,那艷麗奪目的紅與金絲繡成的九翟四鳳越發(fā)耀得人眼生疼。他笑,“特別是我終于確定了你并未騙我。魏梁之師圍困王都十日,屢屢提出要與我談判,我全數不作回應。可他們依舊按兵不動,并未攻城。城外的魏梁之師不下十萬之數,朝月城無險可恃,十萬大軍若是發(fā)起總攻,破城不過吹灰,他們因何與我拖延這十日?” 他抬眼看她,她靜靜回視著他含笑的雙眼,不作回答,只聽他自己笑道,“自然是為了你——”語罷,他大笑數聲,才接著道,“想不到楚玄與慕容英這兩位心狠手辣的人中之杰居然還真都是個情種!” 墨紫幽依舊靜靜看他,無動于衷。他又起身行至東窗指著東城門的城樓道,“不過就是這樣才有趣,我今日約了他二人在那談判。墨紫幽,我會給他們二人一個救你的機會,這七座高塔不多時就會同時點火,若是他二人愿意單槍匹馬進城救你,并且能在你被燒死前從這七座高塔中找到你,我就放你一條生路?!?/br> “你在說笑話么?”墨紫幽笑了,只覺得自己聽見了極為可笑的事情,“他們不會來的?!?/br> “別這么絕望,人總是要心懷希望才好?!彼厣恚斐鲭p手捧起她美麗的臉,笑道,“過不期望越大,失望的時候也就越痛——” 語罷,他放開她,張狂長笑著下塔離去。她轉頭看著那套鳳冠翟衣許久,忽然又笑了起來,走到妝臺前坐下,開始認真對著銅鏡梳妝打扮。 赫泰所言不錯,這般特別的日子,的確應該盛服以待。 *** 晨曦的天光照亮了朝月城的東城門,清涼的晨風拂過朝月城外那如墨海一般默然靜立的魏梁軍隊,只有兩國旌旗在風中鼓蕩之聲獵獵可聞。在這寧靜之中,有悲愴的簫聲自朝月城中而起,纏纏繞繞,如溪水匯成江水,隨著晨風越過了朝月城那鱗次櫛比的民居,越過巍峨的城墻,一路東來,孤寂不甘地流淌在晨風之中。 正騎馬等在朝月城東門外的楚玄聞這簫聲,不禁一怔,喃喃道,“《籠雀》——” “你說什么?”同樣騎著馬并立在楚玄身邊的慕容英偏首問。 “是他!”楚玄抬眼遠眺朝月城那巍峨的東城樓,突然就不煩騎著馬環(huán)繞朝月城的城墻奔走,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皇上!”一直帶著將士守在一旁的云王楚卓然連忙催馬追了上去,將楚玄攔下,“皇上不可!萬一城內敵人放箭,傷及皇上龍體,臣等萬死難辭!” “你讓開!”楚玄怒視著攔著自己的楚卓然,依舊按捺不住地不停轉頭往城頭看,“這簫聲一定是他!” “誰?”楚卓然皺眉追問,“皇上是指義誠公主么?” 楚玄一楞,立刻平靜下來,他有幾分欣慰地笑了笑,催馬往回走,“是了,應該是她,至少她還活著?!?/br> 楚卓然向朝月城那高聳的城墻看了一眼,可以看見有幾座高塔的塔尖露出城塔,直指長空。他拍馬追上楚玄,護著楚玄行在朝月城里弓箭手的射程之外。幽幽的簫聲回蕩在他耳邊,他心中微感酸澀,他太過明白,他們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若是赫泰不肯同他們談判,那么也許他此生就再也見不過那對他殷殷托付的女子。 “魏帝陛下,攝政王殿下,真是好久不見?!背统咳粍偦氐侥饺萦⑸砩?,就聽朝月城東城樓上有人長笑一聲,赫泰不知何時已在一眾西狼將士地簇擁下上了城樓,正遠遠沖著他們喊話,“想當初我出訪大魏時,你們二人不過就是兩只喪家犬,如今卻也能與我平起平坐了。” 赫泰這話說得極其張狂無禮,更有貶低楚玄、慕容英之意,他二人身后的魏梁大軍頓時因憤怒而一陣躁動,一眾將士鐵青著臉恨不得立即沖上朝月城的城樓,將赫泰大卸八塊。 “我們遠道而來,西狼王你卻避而不見,這莫非是西狼待客之禮?!背种浦股砗髴嵟奈很姡疽饬顺咳灰谎酆笈c慕容英催馬上前,楚卓然立刻帶著一隊手舉盾牌的魏軍與同樣手舉盾牌的梁軍一起護送著楚玄與慕容英二人稍稍接近朝月城,以防著城中有人放箭。 “我們天狼人一向豪爽好客,自是不會這般無禮地對待遠客?!焙仗┰诔菢巧细呗曅χ貞?,“我這般只是再替墨紫幽出出氣。她原以為你們二人都深深鐘情于她,一定會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絕不會任她在我手中傷及半分——誰知,她在我這朝月城里住了大半年,你們卻遲遲不來救她,她對你們可是怨恨得很?!?/br> 楚玄冷著臉聽著赫泰胡言亂語,慕容英卻是微微動容,身下的馬不由得上前了一分,怒問赫泰道,“你把她怎么樣了!” “她很好,她是你慕容英深愛的未婚妻,我哪敢傷她分毫?”赫泰高笑著回答道,“你們沒聽見簫聲么?這便是她的簫聲?!?/br> 慕容英心頭一喜,側耳細聽那悲愴的簫聲,那簫聲透著一種孤獨與不甘,透著籠中之鳥一心掙脫桎梏的拼命掙扎,透著奏簫之人的孤立無援。他心中不禁酸澀不已,就聽赫泰又道,“不過,她很快就要不好了?!?/br> “不如說出你的條件?!蹦饺萦⒗淅浜暗溃澳阋绾尾趴戏帕怂?!” “嘖嘖嘖,”赫泰感慨一般地搖頭道,“為了個女人這般對我低聲下氣,委屈求全,若是你們兩國的臣民看見你們這般模樣,會否會大失所望?” 魏梁大軍間又是一陣躁動之聲,楚玄冷眼看著城頭上的赫泰,赫泰不過三言兩語就挑撥得他們軍心不安。無論是從魏國還是梁國,到朝月城的補給線都極長,且不穩(wěn)定。圍城十日,所費軍資甚巨,明明拿下朝月城不費吹灰,自然是會有人對他與慕容英這一番作為頗有微詞。 然而赫泰再如何挑撥也只能給他和慕容英添上一些無關痛癢的小麻煩而已,此時于赫泰最有利的便是用墨紫幽與他們談判,換一條生路。他不明白赫泰為何還要在此時開罪他與慕容英。 “開門見山如何,”楚玄對著赫泰高聲喊道,“只要你放棄朝月城投降,我們絕不會傷及你與你城中臣民的性命。你若愿意可帶著你的族人臣服于魏梁,若是愿意,只要你帶著你的族人退出這片土地,我們可保證絕不追擊。當然,這其中最重要的條件便是,義誠公主必然毫發(fā)無傷!” “呵呵……”赫泰高聲冷笑,“要我臣服在你們腳下,你在說什么笑話?至于西去,那條路于我不通!” “那么,你今日派使者提出,意欲親自與我們二人談判,又是打算談些什么?”楚玄和慕容英同時皺起眉頭,他們已將自己的底限放到最低,再退是不可能的。 “我們三國打了這么久的戰(zhàn),大家都累了,所以我打算來點余興之樂?!焙仗┬Φ脴O為得意,他回頭向著身后一座塔頂高聳出城墻的高塔一指,道,“看見那座塔了么?在朝月城里共有七座這樣的高塔,其中一座就關著你們那位義誠公主——” 楚玄與慕容英的心同時往下沉,直覺赫泰所謂的余興絕無好事,果然聽見赫泰繼續(xù)笑道,“我已命人在那七座塔下堆起了柴草,澆上了火油,只需我一聲令下,這七座高塔就會同時點火——” “你若敢傷她一分,我必將你碎尸萬段!”慕容英大怒。 “碎尸萬段?”赫泰輕蔑一笑,城頭上狂亂的風吹得他塵沙滿面,他放眼去望城外那徹地連天的魏梁軍隊,在那沉默林立的將士身上感覺到了死亡的壓迫。就是這些軍隊跨過了天狼的邊界,掃蕩了他的城池,橫越他大半的疆土將他逼到了如今這一步。他的宏圖,他的理想,已被他們粉碎,而他的后路已被他自己的族人掐斷。在朝月城被圍困之后,楚玄和慕容英有意地向城中放出消息,他那些西去撤入大漠的部族聽聞他的王叔已死在他手上,就急急另立了新王,那位新王也被稱為天狼王。 他終于理解了墨紫幽的無畏,他的結局已然注定,終不過是死,不過死的方式不同罷了。明白這一點后,畏懼,掙扎,退縮,怯懦……等等一切都不存在,所以他在這十日里活得暢快淋漓,輕松無比。不必在意他殘殺族人會引來何種質疑與反對,不必計劃如何防守這座即將被占領的王都。 最為有趣的是,他終于可以殺掉墨紫幽,讓城下這兩個驕傲的男人親眼目睹她死況的悲慘,這是他唯一可能傷害他們的方式。 “我可以給她一條生路,”赫泰笑道,“只要你們二人愿意單槍匹馬進城,在她被燒死前將她救出,我必放她一條生路。” 楚玄和慕容英同時怔住,魏梁大軍中一片嘩然,兩軍將領皆沖著楚玄和慕容英高喊,“萬萬不可——” “怎么?不敢?”赫泰像是極為驚訝地望著楚玄和慕容英,“你們二人就無一人愿意為她冒一次險?” 楚玄和慕容英一同沉默著,神情極為復雜難堪,只要他們進城就絕無生還的可能,而他們皆身系了魏梁兩國太多的重擔,他們的生命怎能終結在此處。 “唉呀!真是可憐墨紫幽還苦苦期盼著你們能夠救她,結果你二人不過就是兩人膽小的懦夫!”赫泰張狂大笑起來,“說什么征討我西狼是為了她,全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說到底,你們只是在覬覦我天狼疆土,借她之名發(fā)起戰(zhàn)爭!什么魏帝,什么攝政王,不過都是些偽君子,小人,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