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節(jié)
“哦?”墨紫幽淡淡問。 “我不想做亡國的喪家犬。”赫泰搖頭,所以他才苦苦掙扎,不能對這座王都放手,不愿灰溜溜地逃進(jìn)大漠,做人人皆可恥笑的窮寇。這生存與尊榮的抉擇不分晝夜地折磨著他,讓他在痛苦之中徘徊不決。“天狼該興于我手,怎能在我手上滅亡!” “身為王的你還在,又怎稱得上滅亡?”墨紫幽心口的血已染紅了雪色的衣料,她看著赫泰那滿懷恨意的雙眼,道,“況且只要你還保有余力,他朝東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br> “李后主還在,難道南唐就稱不上滅亡了?”赫泰冷笑,“光武復(fù)興漢室,史有兩漢,晉元帝南遷,后稱東晉,趙構(gòu)南逃,宋亦有北南。今日國破山河斷,縱然他朝我再興天狼,也不再是今日的天狼!” “可縱然你不走,朝月城依舊會破,西狼依舊要亡,你無能為力、”墨紫幽嘆息一聲道,“亡于你手,若能再興于你手,這原本就是你對族人和先祖的告慰。”她又笑,“又或者是你已被魏梁之師打得心生怯懦,料定自己此一西去后便會只圖安逸,再無勇氣卷土重來?” “你莫要拿話激我!”赫泰登時大怒。 “我魏師前鋒恐怕明白便至,你再不下決斷可就來不及了。是要耗盡你手中最后一絲兵力,與朝月城共存亡,還是保存余力再謀后動,你自己選吧。”墨紫幽冷冷道,“可以完整地保留你在朝月城中余下軍隊(duì),可以安全地帶著你的王族和臣民離開,而不用被魏梁大軍追擊得灰頭土臉,毫無尊嚴(yán)。這其中的差別有多大,我想你是明白的。你留著我,不就是為了這最后的一絲余地,不就是因?yàn)槟阍缭缇蛯袢盏慕Y(jié)局心存畏懼!” 赫泰張口欲要反駁,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用那柄彎刀指著墨紫幽沉默許久。夏夜的清風(fēng)自東窗襲入,引他轉(zhuǎn)眸遠(yuǎn)眺。他從那扇東窗可眺望見朝月城高聳在夜色中的東城樓,可看見城樓上守城的將士的黑色輪廓,他們手中那直指長天的槍戈激起他心中的憤怒與豪情。這座王都的每一尺每一寸,每一人每一物都在提醒著他身為天狼王的尊榮與職責(zé),提醒著他不該棄城而逃,該有尊嚴(yán)地向魏梁大軍展現(xiàn)出天狼人寧折不彎的勇氣,與這座王都共存亡。 可他看向墨紫幽那雙如皎月般清冷幽幽眸子,卻又看見了西邊大漠的生路,看見他帶領(lǐng)著天狼族人再度崛起,看見那想象之中艱難卻充滿希望的未來。她的存在,她所代表的那一絲余地是一誘惑,不停在誘惑著他拋棄腳下這座古老莊嚴(yán)的都城,拋棄他尊貴神圣的王座,拋棄這個已是日暮途窮的國家。 只要,他只要現(xiàn)在一刀殺了墨紫幽,他便能斬斷這誘惑。因?yàn)樗醒裕羯硭?,手握魏梁兩國最高?quán)柄的兩人男人誓要替她報仇血恨。或用戰(zhàn)爭,或用暗殺,失去國家的他怕是難以逃脫那二人聯(lián)手的報復(fù)。 只是,他當(dāng)真舍得斷了自己的生路么?他當(dāng)真甘心埋骨在這座古老的王都,用這最后的犧牲為他的一生劃下終結(jié)? 夜越發(fā)深了,久久的沉默彌漫在這間小小的塔室之中,他們就在這沉默之中靜靜對峙。忽然,不遠(yuǎn)處的王宮傳來報時的鼓聲,四更報鼓已敲了第三遍。 “聽說魏師的前鋒是輕騎,兵貴神速,凡事都要占盡先機(jī)才好,你若再做不出決斷,怕就來不及了?!蹦嫌目粗仗┮琅f掙扎的雙眼,嘆息著笑,“我原以為你是個豪氣干云,爽快利落的男子,想不到原來也如此扭扭捏捏,優(yōu)柔寡斷。難道無人提醒過你,中原有句話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赫泰恨恨看著墨紫幽,拿刀的手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他的眼中寫滿了痛苦,猶豫,貪婪,掙扎……還有一絲如星火般漸漸燃起的希望,對未來的希望。這數(shù)種情緒混亂在一處,便成了茫然,在這茫然之中,他握刀的手臂漸漸軟了,刀鋒一點(diǎn)一點(diǎn)自墨紫幽心口收回—— “王,西城門護(hù)軍發(fā)現(xiàn)國相與王叔一起連夜離城,意欲西逃,已將他們?nèi)甲チ似饋?!”就在此時,卻有一名侍衛(wèi)急急沖上塔室來稟報,“護(hù)軍審問之后,國相招供,他一直暗中與先一步撤入大漠的那幾個部族聯(lián)絡(luò),早就商議好要一旦離開朝月城,就擁立王叔為新王!” 赫泰如整個人猛地一僵,收刀的手臂一瞬間停止了顫抖,他沒有看那侍衛(wèi),也沒有出言,只是目光幽幽地看著墨紫幽。墨紫幽看見他雙眼中那混沌在一處的數(shù)種情緒在這剎那間全數(shù)消失無蹤,只余下一種大夢初醒的清明和強(qiáng)過先前十倍的濃厚殺意。 “我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被你說動了。真的,只差那一點(diǎn)點(diǎn)。”他看她的目光逐漸冰冷,冰冷得如同烈火燃盡的灰燼,有諷刺的笑聲自他壓抑的喉間傳出,“哈哈哈哈哈……你說的對,我當(dāng)初鬼使神差地留下你,的確是為了這最后的一絲余地,的確是因?yàn)槲覍袢盏慕Y(jié)局心存畏懼?!?/br> 早在魏梁兩國的軍隊(duì)跨過西狼東境邊界時,他的心中就萌生出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畏懼,對今日這如垂死困獸般掙扎的局面的畏懼。是以,他留下了墨紫幽,為了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一絲余地。 “然而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忘記了一點(diǎn)。其實(shí),于我而言根本沒有余地?!焙仗┰叫υ絽柡?,越笑越大聲,“你可知被擊敗的頭狼會有何種下場?” 被擊敗的頭狼注定要失去狼群首領(lǐng)的地位,最后離開狼群默默死去。 他們是狼神之后,天狼人骨子里是沒有中原人那對于血統(tǒng)的忠誠和畏懼,他們只忠于力量,他們只畏懼強(qiáng)大。朝月城一破,他就是被擊敗的頭狼,是亡國之君,先祖辛苦建立且繁衍至今的天狼國就這么亡于他之手,他帶給國人的屈辱和痛苦是永遠(yuǎn)無法被原諒的。 他的確可如墨紫幽所言帶著他的臣民,帶著他僅余的軍隊(duì)西逃撤入大漠,在狼嶺關(guān)被破之后,他屢次動過這樣的念頭??梢坏┧哉勁械姆绞綆еS嘧迦朔艞壋鲁?,往西退入大漠,立刻便會有人糾集眾人推翻他的統(tǒng)治,奪走他的王位。他本已人心盡失,真到那時,沒有人會再擁護(hù)他,沒有人會甘于臣服在他的腳下。他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離開他的狼群,自此埋沒。更甚者,也許他的族人會逼他以死謝罪,為新王絕后患。 他怎會如此天真地忘記了這一點(diǎn)。 看哪,朝月城還未破,西狼還未亡,他的國相,他的王叔,他的族人已經(jīng)開始計(jì)劃著擁立新王。 其實(shí),他所有的抉擇,所有的猶豫,所有的掙扎都是無用功。因?yàn)閷儆谒慕Y(jié)局只有一個。他如今的低頭妥協(xié),保存下西狼僅余的實(shí)力終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衫。 墨紫幽依舊不答,只是用那雙通透的眼睛靜靜看他,他看著她那了然一切的目光,嘆息著笑,“啊,原來你方才只是在哄著我,你早就看破了我西去的結(jié)局了——” “可惜了,我差一點(diǎn)就能哄著你放過我呢。”墨紫幽緩緩笑起來,她的確早已窺破了赫泰的結(jié)局,于一匹被擊敗的頭狼,本就沒有后路。她所謂的那一絲余地是對于整個西狼而言,而不是赫泰。 天真的王者總是認(rèn)為血統(tǒng)所帶來的光環(huán)永不褪色,卻不知世事莫測,天下多以利聚,曾經(jīng)所有的忠誠與擁戴有一日都可變成刺殺自己的利刃。 可惜,他太早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早過了她的預(yù)料。 若是他是一個心胸寬闊的君王,也許他會愿意為了自己的族人犧牲??上皇?,她在他那深邃的雙眼里清晰地看見了這一切。他從骨子里就是自私的,他沒有那么偉大的心胸為他的王國,為他的子民奉獻(xiàn)一切。于他而言,與其最后受盡屈辱嘲諷,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他寧可拖著這些人與朝月城一同沉淪。 “你真是不怕死?!焙仗┦种械膹澋哆€指著她的心口。 “我已有言,能親睹這一場風(fēng)云際會,能眼見我大魏旌旗插遍你西狼每一寸土地,死又何憾?”她退后一步,折身走至東窗邊,眺望著東邊天際的零星星光。 夜風(fēng)倒涌進(jìn)窗子,吹得她鬢邊發(fā)絲輕搔在她瑩白的頸項(xiàng)上,他依舊執(zhí)著刀指著她的背心,凝視著她修長的頸項(xiàng),她長頸的線條極美,讓他想起胡琴被撥動的絲弦,纖細(xì)脆弱,繃斷的瞬間卻會傷著了人的指尖。 沉默再度彌漫在塔室之間,她不曾回首看一眼他那殺意畢露的刀尖,只是固執(zhí)地東望遠(yuǎn)方。東方天際空無一物,只有看不盡的黑暗和零零星光。她抬起執(zhí)簫的手,吹奏那一曲《籠雀》,另六座高塔上同時流泄出的簫聲與她的一起流淌在這漫漫長夜。 王宮傳來的報更鼓聲響了數(shù)遍,那鼓聲每響一次,她都能感覺到背心上那冷冷的殺意又近了一點(diǎn),那冷鋒上逼近的凜冽穿透她大袖衫薄薄的輕紗攀爬在她的脊背上。 她想,縱然此時死去她亦不悔,她此來西狼本就是一場孤注一擲的博命冒險。唯一可憾的是她未能再見姬淵最后一面。 五更報鼓敲響了第二遍,天光破曉,朝月城外的東邊天涯處忽然出一片隱隱的墨色。墨紫幽執(zhí)簫聲的手一頓,定睛細(xì)看,就見那片墨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她的心臟突然間狂亂了起來。 朝月城東城門城樓上的守軍亦發(fā)現(xiàn)了那片異常,有人在長街上奔跑著趕來欲向赫泰報信。墨紫幽笑了,她看見蒙蒙的天光之中,那片墨色化作大隊(duì)騎兵踏著滾滾煙塵奔馳而來。在他們上空迎風(fēng)招展著數(shù)面旌旗。每一面的旌旗上赫然都是一個赤白的“魏”字。 那是魏師的三千前鋒! 在這瞬間,她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眶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溫?zé)岢币?。她一直知道的,自她被囚禁在這高塔之巔時,她就知道,只要她不死,總有一日她會看見這幕情景。她會看見大魏雄師陳兵在朝月城外廣闊的平原上,她會看見大魏的旌旗飛舞在西狼疆土的上空,而這也許便是她此生所生的最后意義。 身后傳來收刀入鞘的聲音,她回頭,看見赫泰已收起了那一身殺意,正望著東窗外,遠(yuǎn)處那大隊(duì)的魏師騎兵。她冷冷問,“不殺我么?” “自然要?dú)?,只是讓你死得這般輕易,太不有趣?!彼麤]有看她,卻是望著那兵臨城下的魏師前鋒,露出詭異的笑容。他笑得很輕松,輕松得詭異,他放下了心頭的掙扎,又恢復(fù)了從前那般傲慢狠辣的氣勢,像一個真正的王者目視著終于到來的敵人。 “那么,你想如何折磨我?”墨紫幽也笑了,笑得一樣輕松,她的輕松之中透著說不出的灑脫。 “只折磨你一個人有什么意思?”赫泰伸手玩味地輕撫墨紫幽修長的頸項(xiàng),“楚玄和慕容英為你而來,我怎么也不能落下了他們。你不是于他們極為重要么?為了他們的國家,他們不能退兵。那么他們自身呢?你猜猜,我若用你的命吊著他們,他們會為你做到何種地步?” 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著他含笑不語,他微微苦惱地皺眉,“我討厭你這個眼神,我怎能讓你帶著如此傲慢的眼神死去?你該親眼目睹他們的自私,你該深深為他們的無情而飽受傷害,然后孤獨(dú)又痛苦地死去?!?/br> 墨紫幽依舊含笑不語,赫泰已帶著那名一直不敢出聲的侍衛(wèi)走下塔室,他的聲音和木梯吱嘎的呻、吟一起傳上來,“墨紫幽,對大多數(shù)男人而言,女人同天下,同他們自身相比,永遠(yuǎn)只能被舍棄。你在末路上的痛苦一定不會比我少——” 元狩二年五月十四,魏師三千前鋒率先抵達(dá)朝月城,與隨后趕來的由楚卓然統(tǒng)率的魏師二萬右路軍在朝月城下會師。五月二十,由楚玄統(tǒng)率的魏師主力和由慕容英統(tǒng)率的梁軍主力也兵臨朝月城,分南北兩側(cè)扎營,將朝月城團(tuán)團(tuán)包圍,與城中守軍對峙。 攻城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整個朝月城的守軍嚴(yán)陣以待,緊張地防備著隨時魏梁大軍可能發(fā)起的進(jìn)攻,只等待著赫泰一聲令下,就會暴發(fā)出強(qiáng)弩之末的西狼最后的垂死掙扎。然而,位于朝月城中心的王宮卻遲遲未有戒嚴(yán)之后的下一步命令傳出,甚至就連魏梁大軍派出使者在城下喊話,要求談判,赫泰都沒有給出回應(yīng)。那座浮華冰冷的王宮面對朝月城外的危情平靜得過于詭異。 令人意外的是,面對赫泰這般無理的無視,魏梁大軍也未急著發(fā)起攻城,楚玄和慕容英都極有耐心地連續(xù)十日派出使者在朝月城東門下喊話,要求與赫泰談判。 而這十日里,赫泰半分回應(yīng)也無,也不曾親登城樓看一眼圍困著朝月城這徹地連天的魏梁大軍,看一眼那迎風(fēng)招展,浩浩蕩蕩的魏梁旌旗。他只是將國相為首那一干意圖擁立他王叔的貴族大臣全都拘在了王宮里,日夜折磨取樂。據(jù)說那些被折磨的貴族大臣凄慘的叫聲連在王宮外巡邏的護(hù)軍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