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節(jié)
他與墨紫幽也算是老相識,當初他出使魏國還差點娶了她。在他印象中,墨紫幽不過是一個受盡家族擺布,任人欺侮利用的可憐孤女,如何會有本事引得魏梁兩國最有權力的男人為她摒棄前嫌,聯(lián)手出兵西狼。他原以為這一次魏梁兩國聯(lián)姻,墨紫幽不過是又一次被推出來成為政治的犧牲品罷了。 而那時,西狼雖與漠北戎狄結盟,企圖瓜分魏國,可戎狄當年被楚玄使計重創(chuàng),元氣大傷還未恢復鼎盛時期的軍事實力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能給魏國帶來太大的壓力,導致魏國還有余力調兵抵擋西狼對魏國西南三省發(fā)起的攻勢。 而梁國是左右這一場幾國混戰(zhàn)局勢的關鍵,若是西狼能再拉攏梁國,三國結盟,讓魏國三面受敵,那么縱然滅不了魏國,也能讓魏國五十年內恢復不了元氣,最終走向衰落。是以他早早就派使臣接觸梁國攝政王,希望能與梁國結為盟友,誰知道慕容英卻是選擇與魏國聯(lián)姻結盟。 這一次魏國文官武將都因寧國公留下的后手十去五六,國內形勢動蕩不安,他又得到了寧國公送給他的魏國西南三省布防圖,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錯過,他此生只怕再無機會成就他夢想中的千秋功業(yè)。是以,他絕不能讓魏梁結盟。 恰逢那時,西狼國相不知從哪里得知了魏國送親車駕所經(jīng)路線,在國相的慫恿下,他當機立斷派了一隊輕騎前往攔截,擄走了墨紫幽。他本以為只要擄走墨紫幽,破壞了魏梁的聯(lián)姻,便可拖延魏梁兩國結盟,之后他再派使者再次前往梁國游說,許以重利,定能將梁國拉向西狼這一邊。 那日,墨紫幽被擄回朝月城,送到王宮議事的大殿時,他還極為張狂地嘲笑過她的自信。他用同一把彎刀挑著她的下頦笑著威脅道,“若是我將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劃花,或者是把你扔給我那群沒品嘗過你這種中原大家閨秀的手下糟蹋,你說梁國的慕容英還會不會愿意娶你?魏國的新帝還會不會要你?” 聚集在大殿中的西狼官員聽見赫泰的話,頓時都得意又猥瑣地大笑起來,yin、邪的目光來回逡巡在墨紫幽身上。她還穿著那身魏國公主才有資格匹配的嫁衣,大紅嫁衣上金線繡成的繡著九翟四鳳浮動的流光,她頭上黃金鑄就的高貴端莊的鳳冠上垂下旒珠反射著大殿里的燭火,熒熒晃晃在她冰雕玉刻的臉上。她的面色很是憔悴,自湛江北岸至西狼王都的數(shù)日奔波讓她疲憊,可她那雙清冷的眸子里卻滿是鎮(zhèn)定。她既未恐慌,也未發(fā)笑,只是淡淡回答,“他們的確不會再要我,因他們知我若有所損,必不茍活。而他們定會替我報仇。到時,魏梁兩國的大軍一定會踏平西狼的每一寸土地。” “你以為我會怕么?”他惡狠狠地將手中彎刀往前送了一分,鋒利的刀刃在她纖細光潔的頸項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你以為你說這般的大話,我就不敢動你?” “你不敢,”縱然刀鋒橫于頸上,她依舊一臉泰然,她道,“因為倘若我所說為真,而你毀了我,那么西狼與魏梁兩國之間的仇怨便無可化解。留著我,你將來還能有一絲與魏梁兩國談判的余地。” 那日,他看著她迎視著自己的雙眼,那雙美麗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漫天星辰皆匯于其中,他手上的彎刀不知為何就無法再向前送進一分。 他僵立在眾人面前,卻見她從容地轉頭向著大殿外東邊天際看了一眼,終于露出的笑容,“想來,你已派了使者前向梁國。可惜,不日你便會看見他的尸首?!?/br> 豎日,他派的出使者的尸體,與慕容英扣下了西狼送去的公主為質的消息一起送回到朝月城。又過數(shù)日,西狼東南數(shù)個重鎮(zhèn)遭遇梁軍進攻的消息粉碎了他與梁國結盟的美夢。 其實對于梁國而言,無論是聯(lián)合魏國對付西狼,還是聯(lián)合西狼對付魏國,好處都是一樣的。而且魏國的富庶遠遠超過西狼,侵占魏國領土的好處一定比攻占西狼多,為何慕容英偏偏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魏國聯(lián)手? 赫泰微微瞇起眼注視著面前這美麗動人的女子在想,這世間果然真有紅顏禍水一說?那個心思深沉,不擇手段成為梁國攝政王的男人竟會為了這樣一位小小女子而左右? 不得不說,在被魏梁兩國的大軍逼到如今的地步時,他心中是慶幸的,慶幸自己那時沒有殺掉墨紫幽,也沒有傷及她毫發(fā)。 “怎么,后悔了?”墨紫幽轉頭向著窗外看了一眼,這塔建得極高,高出朝月城那巍峨的城墻許多,可以望見城外那滿是荒草的平原,“你是該后悔的,若你當初依我所言,乖乖地從大魏退兵,將我送回去,再好好地當你的西狼王,便不會有今日?!?/br> 赫泰冷著臉沉默不語,就見墨紫幽輕輕搖頭,“我在這里的幾個月里常??煽匆娢骼堑能婈犜谶@朝月城外集結,可這一個月里卻再也沒有各地馳援的西狼軍隊出現(xiàn)在朝月城外,想來你已無兵可用了吧?人吶,不該貪心的,你看看你的西狼,魏梁大軍所過之處破城徇地如探囊取物,不戰(zhàn)而降的城池比比皆是,這是何緣故?” “這是你們中原人太狡猾!”赫泰臉上露出恨意,“若非你們派出的間諜屢屢竊取了我方情報,又派人離間我與各部族首領的關系,以我天狼人之勇猛,你們豈能如此輕易就攻入我天狼腹地!” 魏梁之師在西狼境內無往不利,的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有人數(shù)度竊取了西狼的軍事情報,才導致了西狼在戰(zhàn)事上屢失先機。那些赫泰想借著對魏國用兵削弱西狼幾大部族實力的流言,也是有人有意放出去的。然而在背后cao縱這一切的是誰,到底是楚玄還是慕容英,赫泰始終未查出來。 “所以我說你太貪心了,”墨紫幽嘆息一般地道,“若非你好大喜功,一心只顧著對魏國用兵,沒有著意培養(yǎng)部下,又怎會讓西狼軍隊中充斥著這么多酒囊飯袋,輕易就讓我們竊取了情報。要知道中原人的相貌與西狼人大異,想在你們西狼為間可是不易。若非你癡心妄想,圖謀中原河山,沒有好好經(jīng)營你與西狼各部族首領之間的關系,又怎會讓我們輕易就離間了你們?可你繼承王位不過數(shù)月,連你王兄舊部都還未擺平,就急急地想吞并大魏,當真是異想天開。說到底,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西狼就是亡于你的貪念。” “我天狼還沒有亡!”赫泰的面容因憤怒而猙獰,“你別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 “你的確不敢?!蹦嫌暮V定地搖頭,“若是你敢,剛將我擄回來時,你就殺了我。越是到了如今,你便越是不敢。” “我早就對你說過,男人要折磨女人,多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赫泰冷笑起來,他欺近墨紫幽,惡狠狠地威脅道,“你說,若是我將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砍下來,送給魏帝和梁國攝政王,逼他們退兵,他們肯是不肯!” “我也說過,若是我有絲毫損傷,必不茍活,而他們是一定會為我報仇?!蹦嫌哪抗獾赜曋麅春莸碾p眼,“如今西狼的局勢已到了這般地步,我是你最后的倚仗。若我死了,魏梁聯(lián)軍兵臨朝月城下時,你拿什么去同魏帝和梁國攝政王談判?” “是么?你當真對他們這般重要?”赫泰雙目一紅,猛地伸手掐住墨紫幽纖細的脖子,推著她的背抵在窗沿上,那插在窗沿上的彎刀緊貼在她鬢邊,森冷的寒光在她玉面上打出一塊光亮,他咬牙切齒道,“那為何我派出去求和的使者連他們的面都未曾見到便被殺了?” “成大業(yè)者,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絕?!蹦嫌幕卮?,“你是聰明人,你應該懂得,若不將你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他們怎么能放心?西狼人驍勇善戰(zhàn),倘若你只是借著和談來拖延時間,意圖反撲,他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你最好有你說的這般重要!”赫泰惡聲道,“否則,天狼若亡,朝月城若破,你是一定會給我的王都陪葬!” “你還不懂么?”她用那雙清冷的眸子看他,“從我踏入朝月城時起便未想過能活著離開。我已親眼目睹這一場風云際會,死而無憾。害怕我死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你?!?/br> “呵,”赫泰冷笑了一聲,看向窗外如墨的夜空,西狼地勢極高,星空比之中原九州要更干凈許多,在這星空的映襯中,遠遠地可看見幾座同樣的七層六角高塔矗立在朝月城的各個方位,“你在這里待了這么久,應該注意到了,這朝月城□□有七座相同的六角七層塔。這七座高塔自天狼立國時起,就聳立在這朝月城中,你可知它們的來歷?” 墨紫幽沉默看著掐著自己脖子的赫泰,赫泰笑,“當年我族人穿越荒漠到達這片土地時,天狼還只有七個部族,不足萬人。七個部族的首領是結義兄弟,曾立誓同生共死,患難與共,也共富貴。其中最大部族的首領便是天狼的開國太、祖,他與他的六個結義兄弟一起共同建立了天狼國,并在朝月城環(huán)繞王宮的七個方位建了七座高塔,塔中各自供奉著他與六個結義兄弟的神像。他們曾約定,將來死后,他們的尸骨就各自葬入這七座塔中,成為朝月城的守護神。只可惜——” “只可惜,有些人可共患難,卻不可共富貴。”墨紫幽冷冷替他把話說完,“后來西狼開國太、祖,與他的六個結義兄弟因分利不均有了分歧,起了沖突,最后鬧至不死不休的地步?!?/br> “你很聰明,”赫泰笑看著她,“我以前出使魏國時怎未發(fā)現(xiàn),你這般聰明?!?/br> “人性如此?!蹦嫌牡卮?。 “最后,太、祖囚禁了他六個結義兄弟,”赫泰繼續(xù)道,“他就將他們六個人分別囚禁在為他們而建的六座七層塔中,那原本該供奉他們神像的塔室卻成了他們的囚籠——” 赫泰的聲音停頓下來,他那微帶血色的雙眼中閃爍著興奮與刻毒的光,赤果地逼視著墨紫幽,她平靜地回視他,問,“故事還沒有結束?” “對,還沒有結束?!焙仗┬Γ敖y(tǒng)屬于那六個人的部族為了營救他們的首領而與太、祖的部族發(fā)生了數(shù)場戰(zhàn)役,為了一統(tǒng)天狼,為了斷了他們的念頭,□□便只好殺掉他那六個結義兄弟。而他所用的手段每一種都是狠毒無比——” 他粗魯?shù)貙⒛嫌淖У酱斑叄钢h處位于東方的一座七層高塔,道,“看見了么,那一座,太、祖在那座塔中放入一窩毒蜂,將塔中囚禁的人活活蟄死?!彼謱⑺龔娦型系搅硪簧瘸ㄩ_的窗子前,指著遠處正對著這扇窗子的另一座高塔,道,“那一座,他在那一座高塔中放入毒蛇,塔中囚禁的人是被蛇給咬死?!彼^續(xù)將她拖向下一扇窗,“那一座,那座塔中囚禁的人對他出言不遜,是被太、祖親自用鞭子鞭死的,聽說死時,已是不成人形——”他接著拖著她走,“那里,那座塔中的囚犯最好女色,曾經(jīng)欺侮了太、祖的親meimei,是以□□找了幾個女人,讓她們將他身上的rou一口一口咬下來,他是被活活痛死的——”她被他拖得跌跌撞撞,他又指著夜色中第五座高塔嘆息道,“那,還有那,那座塔中的囚犯死得很特別,太、祖親手將一根長銀釘刺入他的心臟,他每呼吸一下,心臟便會絞痛難忍,他是自己放棄了呼吸,自己將自己憋死的。哈哈哈,如何,是不是很特別?” 墨紫幽始終沉默著,任他邊說邊用力將她拖到最后一扇窗子前,他望著最后那座高塔,道,“最后這一座塔中的囚犯,被太、祖打斷了手腳,然后在塔中放入幾匹豺——”他湊在她耳邊輕聲笑,“知道豺么,豺吃獵物的時候,不會像其它猛獸一樣先將獵物咬死,卻是會直接將獵物開膛剝腹,分而之食。所以那獵物不會馬上斷氣,它會在感受著自己的內臟被一點點吞食的痛苦中緩慢地死去——” 夏夜的狂風呼嘯在高塔之巔,刀割一般狂亂地刮在墨紫幽的臉上,她目光冷冷地看著遠處夜色中沉默的高塔,聽見赫泰因過度興奮而漸漸變粗的呼吸,道,“看樣子,你很欣賞你的太、祖?!?/br> “不錯,無毒不丈夫?!焙仗┑靡獯笮?,“也是因為他夠狠,才能壓制住天狼各部,一統(tǒng)天狼?!?/br> “可惜啊,他一手建立的西狼卻是在亡在你這個瘋狂的崇拜者手中。”墨紫幽淡淡道。 赫泰的笑聲嘎然而止,他神情僵硬地猛地按著墨紫幽頭,將她的上半身推出窗外,讓她在呼嘯的狂風中俯視著遙遠的地面,讓她深切地感受著這座七層高塔那驚人的高度。他冷聲道,“墨紫幽,于你這等渺小之人而言,死亡自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倘若天狼當真亡了,那么你死時所感受到的痛苦絕對不會比那六個人少!” 呼嘯的狂風灌進墨紫幽的雙耳,令她兩耳盡是轟鳴之聲,她的頭因充血而暈眩,她在暈眩中聽見赫泰在問,“那六座高塔既然屬于那六個人,你應該注意到你所在的這座高塔便是屬于太、祖的罷??蛇@塔中并未供奉著太、祖神像,你可知為何?” 墨紫幽自然不能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因為這塔中也囚禁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太、祖最心愛的女人。她背叛了太、祖,與太、祖那六位結義兄弟當中的一人有了茍且,并生下了一個男孩,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那人是誰。所以太、祖才不肯給那六個人一個痛快,才會用那般狠絕的手段對付他們。他將那女人囚禁在這座可觀望那六座高塔的塔中,就是要讓她看著,她心愛的男人是如何被他所虐殺?!?/br> 墨紫幽猛地凝眸,她在暈眩中仿佛看見,那距離塔巔遙遠的地面似乎綻開了殷紅的血色蓮花,那花色那般紅,那么艷,奪目刺眼,觸目驚心。她聽見赫泰還在笑,“聽說那天,那女人悲慘的哭喊聲傳遍了朝月城每一個角落??墒翘?、祖沒有殺她,他故意囚禁著她,卻帶走了她的孩子,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她在痛苦中一天天老去,每日提心吊膽地擔心著自己的孩子——” “讓一個女人痛苦的方法太多太多,”赫泰嘆息著笑,“墨紫幽,你也知道,如今我已是眾叛親離,黔驢技窮,無技可施了。而你就是我最后的指望,既然魏帝和慕容英都是為你而來的,若是他們當真兵逼朝月城,你就該有本事讓他們?yōu)槟愣吮7駝t,你便會知道何為生不如死,何為煉獄!”他又抓起她右手握著的紫竹簫看了看,“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何只吹那一支曲子,莫非其中別有深意?” 墨紫幽沉默不答,赫泰又笑,“不過我知道你在這里無聊,我也不會這般不人道,連點消遣都不讓你做。但你們中原人太過狡猾,所以我給你準備了一些美妙的協(xié)奏——” 語罷,他終于松開了墨紫幽,伸手出窗在夜風中擊了三下掌,三下輕脆的掌聲落下,從那六座高塔處忽然傳出幽幽蕩蕩的簫聲,凄惻悲愴,憤怒不甘,輾轉徘徊在這朝月城中,是《籠雀》的曲調。且像極了她的,就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差別。 “我特意從你們中原找了六位曲藝大家,”赫泰笑道,“他們聽了你五個月的簫,用的是與你手中一模一樣的紫竹簫,是以可以模仿得分毫不差。你看我多體貼,有他們給你做伴,你也不至于太孤獨無聊?!?/br> “你還真是多慮了,”墨紫幽已經(jīng)從窗臺上直起身子,冷冷對他道,“我的簫聲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