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zhuǎn)身，拿著花鋤離開了繡樓，一路穿過繡樓周圍環(huán)繞的回廊，穿過荒草叢生，凄涼陰森的花園，走到蘇宅一個偏僻的角落。他站在那角落里，垂首盯著地面像是努力回憶著什么，然后找了一個方位用花鋤挖了下去。

    初冬天干物燥，且這花園將近九年無人打理，地面早硬得如同石塊。幸而他在西南從軍這兩年里，沒少被寧國公扔去校場cao練，倒也連出一身蠻力來。

    寒風(fēng)過境，四周叢生枯黃的荒草與幾株常青喬木被夜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影影幢幢，如鬼影幽魅張牙舞爪地襲來。到處是陰森森的幽暗，時而有不知何物發(fā)出的幽鳴讓人心生不安。

    十月十六的月光灑落在蘇宅，灑在蕭朔之那充滿著隱忍的臉上，他揮舞著花鋤，一鋤一鋤地挖了下去。他挖了很久，挖得很深。

    突然，他手中的花鋤似乎敲到了一物，發(fā)出一聲金屬才有的嗡響。

    那聲嗡響，似沉夜鐘鳴，猛地敲擊在他心中。他怔在那里，呆看著自己手中的花鋤，似是有些害怕自己挖到的那樣?xùn)|西。

    最終，他還是咬了咬牙，扔掉花鋤，帶著一臉決然之色將手伸向被他挖出的那個深洞里。

    “你在做什么？”

    一把清冷的聲音在這幽幽寒夜里響起。

    蕭朔之一驚，抬頭看見迎面不遠(yuǎn)處有一道綽約的倩影緩緩向這里走來。

    那倩影搖曳生姿，步履翩然，一身寬大的披風(fēng)在月光中是幽幽的灰藍(lán)。夜風(fēng)卷過，卷得那幽幽灰藍(lán)鼓舞飛揚(yáng)，飄飄蕩蕩，似鬼似魅。

    那倩影有著一張美麗的臉，臉上的妝容在因月光的染就更顯寡淡，唯有額間那一抹殷紅艷麗得宛若血染，襯得她那一雙眼睛在夜色中似乎蘊(yùn)滿了無數(shù)幽怨，直直逼視著他。

    這是一張他無比熟悉，魂?duì)繅艨M，與那幅畫像上女子一模一樣的臉。

    “雪，雪君……”蕭朔之瞪著那仿佛黃泉幽魂般突然出現(xiàn)的魅影，一下子臉色蒼白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墨紫幽慢慢走近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走到那個被他挖出的地洞前。銀白的月光瞬間落滿了她美麗的臉龐，映得她那雙眼眸與這天上的明月一般冷冷幽幽。

    “……紫幽表妹。”蕭朔之這才認(rèn)出她來。

    終究還是不一樣的，蘇雪君沒有這般冷銳逼人的眼神。

    墨紫幽看他一眼，蹲身彎腰，伸手欲去拿地上那洞中被蕭朔之挖到之物。

    “別動！”蕭朔之無比緊張地大叫一聲，像是猛然間驚醒一般從地上跳了起來，沖著墨紫幽大喊，“你別動！”

    墨紫幽并不理他，繼續(xù)蹲下身，彎腰伸手進(jìn)洞中。

    “我讓你別動！”蕭朔之警告地大喊，面容因一瞬間的激動而扭曲，竟是拔出袖里藏著的匕首指向墨紫幽，神情里透出幾許狠厲來。“我讓你別動！聽見沒有！”

    那匕首的冷鋒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寒光。

    墨紫幽淡淡看了那柄匕首一眼，嗤笑一聲，依舊將洞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卻是一個上著把小銅鎖的小紫金盒。

    墨紫幽伸手?jǐn)Q了擰那把小鎖，因擰不開而微微皺眉。她又不客氣地拿起被蕭朔之扔在一邊的花鋤，將紫金盒放在地上，舉起花鋤就要敲下去——

    “不許打開！你放下！”蕭朔之的神情充滿著恐懼，臉上神情隱隱透著一種瘋狂的扭曲，他拿著那柄匕首有幾分外強(qiáng)中干地威脅著墨紫幽?！安蝗晃揖?，我就——”

    “就如何？”墨紫幽語氣淡淡地問他，手上的花鋤已又狠又準(zhǔn)地敲了下去。

    只聽鐺地一聲，小銅鎖一下便被敲壞，墨紫幽俯身將紫金盒拿起來，拆掉壞掉的銅鎖，就要打開——

    “不要看！”蕭朔之拿著匕首指著墨紫幽大喊，渾身開始因戰(zhàn)栗而顫抖。

    墨紫幽已然打開紫金盒，看見里面是一塊卷起來的極舊的羊皮。她將羊皮拿出來，扔掉紫金盒，就要將羊皮展開——

    “不要看！紫幽，我求你——”蕭朔之目呲欲裂地瞪著墨紫幽手中那塊的羊皮，整個人抖得厲害，仿佛那塊羊皮上有什么將會毀滅他的東西，讓他惶恐至此，下一瞬間便會崩潰。

    墨紫幽沉默地看了蕭朔之一眼，展開了那塊羊皮。

    倘若蕭朔之以平常的姿態(tài)衰求她別看這東西，她也許還會答應(yīng)。可他這般方寸大亂，甚至拿著匕首威脅她，她就非看不可了。

    可當(dāng)墨紫幽展開那塊羊皮的一剎，蕭朔之那幾欲崩潰的戰(zhàn)栗停止了，就如同一直拼命壓抑著隱藏的秘密在被揭露的一瞬間，因?yàn)闊o可挽回而終于得到解脫。

    他靜靜看著墨紫幽，墨紫幽正垂著眼看著手中那塊羊皮，她的神色很淡，淡得完全看不出那羊皮紙上有什么。他麻木一般地問她，“上面寫了什么？”

    “你不知道？”墨紫幽淡淡抬眼反問他。

    “我埋這東西時，并不認(rèn)得西狼文字?！彼届o地回答。

    那塊羊皮上的確是西狼文字，那形狀奇異的字體的黑色因歲月歷久而稍顯模糊，甚至還因長久埋于地下而生出了霉斑。

    “所以，你現(xiàn)在是來確定這上面的內(nèi)容的，還是來銷毀證據(jù)的?！蹦嫌膯?。

    “上面寫了什么？”蕭朔之沒有回答，卻是仿佛要確定什么一般，又麻木地問了一遍。

    “這是西狼王寫給你爹的信，”墨紫幽語氣平靜得不可思議，“十年前，西狼因大旱鬧了一場饑荒，魏梁兩國借機(jī)以借糧為代價(jià)威脅西狼。西狼王以十七年前你爹曾與他密謀，設(shè)計(jì)埋伏英國公世子蕭決與十萬西南大軍，導(dǎo)致他們?nèi)姼矝]之事來威脅你爹，讓他偷偷在大魏大量收購糧食運(yùn)往西狼解一時之圍，好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本與魏梁兩國談判?！?/br>
    蕭朔之怔怔聽著，如夢囈一般喃喃問她，“為何你一點(diǎn)都不驚訝？”

    他卻是如遭雷擊一般，他與堂兄蕭望之感情極好，從小蕭望之就處處護(hù)著他，教導(dǎo)他。他一直同情蕭望之年幼失怙，后又失恃。卻不想，原來蕭望之的父親是被他父親害死的。還有那西南十萬將士的英魂，是否還徘徊在那戰(zhàn)場上抱冤不能瞑目。

    墨紫幽沒有回答，一切果然與姬淵推測的一模一樣，十七年前那場西南軍的大敗果真是寧國公的手筆。他們一直在找寧國公與西狼勾結(jié)的確實(shí)的證據(jù)，想不到現(xiàn)在這證據(jù)卻是被蕭朔之送到了她的手上。她問，“為何這東西會在蘇家舊宅里？”

    蕭朔之像是被刺中一般，渾身猛顫了一下，他緘默許久，才啞著嗓音回答，“當(dāng)年，當(dāng)年成王和我jiejie正要cao辦婚事。恰逢我爹回京述職，皇上便恩典讓他等到成王與我jiejie大婚之后再回西南。我爹不在事，從無人約束于我，可他一回來，便處處對我看不過眼，每日非斥即罵。有一日，我便躲在他的書房里想嚇?biāo)粐槨?/br>
    那時，他年不過十三歲，天真貪玩，膽子頗大。寧國公常年不在家，蕭鏡之也常有公務(wù)在身，老宋國公夫人向來寵著她，寧國公夫人管不住他，他便養(yǎng)出了無法無天的性子，就沒他不敢做的事，幾乎可以將整個寧國公府掀過來。

    哪想到，寧國公一回來好日子便沒了，處處約束著他不說，還時不時就對他連罵帶罰。他從前囂張慣了，膽子一向夠肥，就想小小報(bào)復(fù)寧國公一下。

    那日，他躲在寧國公書房做隔斷的博古架后面，聽見有寧國公的親信來稟報(bào)說有人送了封信給寧國公。他矮著身子悄悄透過博古架看出去，就看見寧國公正拿看著一塊有些奇怪的羊皮看了片刻，然后憤怒地猛將羊皮扔在書案上，背著手在書房里來回踱著步。似乎那塊羊皮上寫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一般。

    恰在此時，墨越青來拜訪寧國公，寧國公還來不及處理掉那塊羊皮便只能找個角落隨便一塞，就讓人將墨越青請進(jìn)來。寧國公與墨越青相談甚久，具體談的是什么，蕭朔之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他只記得自己在寧國公送墨越青出去時，悄悄將那塊羊皮偷拿出來看?？伤趺匆部床欢巧厦娴奈淖帧?/br>
    然后，他想到了蘇雪君，那個他自九歲時起就戀慕的女子。那女子玉色天然，驚才絕艷，自她十三歲時在花朝宴上一舞傾城之后，他便一直戀慕著她。

    他與她相差了四歲，是以無論他如何糾纏于她，她都只將他當(dāng)做一個孩子看待。而他那時年少，少年人總是喜歡用挑釁的方式吸引傾慕的女子的注意。他便開始處處找她麻煩，找出各種難題來考她學(xué)識，刁難于她，想讓她出糗。仿佛只要他成功了，那高高在上的仙女便會跌落凡塵與他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