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jié)
她又聽見姬淵清洌的嗓音在道,“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 這一句是用自己的親生骨rou代替趙武被殺,又將趙武扶養(yǎng)長大并將趙氏一族血海深仇告知趙武,盼他為家門報仇血恨的醫(yī)者程嬰的念白。 那悲愴之聲又唱道,“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yè)種……” 這一段戲講的正是晉國大夫公孫杵臼向程嬰提出,由程嬰將趙武撫養(yǎng)成人,而他自己則帶著程嬰的孩子假冒是趙武赴死。 這劇本就滿懷悲憤不平和英勇大義,只是為這人唱來,墨紫幽卻莫名就覺得他那平平的唱腔卻是唱盡了曲中之悲,戲中之義。令人聞之心生悲愴。 這人是誰? 墨紫幽微微皺眉,她猶豫了一下便如往常一般打點了看守角門的守夜婆子,獨自悄悄往梨園去。她方從梨園的后門進去,便聽見那悲愴之聲還在唱:“……向這傀儡棚巾,鼓笛搬弄。只當(dāng)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 姬淵正接道,“老宰輔既應(yīng)承了,休要失信?!?/br> 那聲音又道,“言而無信言何用。” 姬淵再接道,“老宰輔,你若存的趙氏孤兒,當(dāng)名標(biāo)青史,萬古留芳。” 那人唱,“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發(fā)髼松……” 墨紫幽循著這聲聲唱詞一路往前院去。遠遠的,她看見芙蓉班用來排戲的那座寬敞的三間廳里燈籠搖曳的光暈。她透過大廳敞開的窗戶望進去,就見一人扮著公孫杵臼,臉上掛著一副花白的長髯,看不清本來面貌。而姬淵扮著醫(yī)者程嬰正與他搭戲。 這一折戲已唱到末尾,墨紫幽站在窗外,看著那“公孫杵臼”向著扮著程嬰的姬淵正唱道,“……我從來一諾似千金重,便將我送上刀山與劍峰,斷不做有始無終。” 他這一句擲地有聲,透著濃重的不毀與慷慨,他又向著姬淵念作道,“程嬰,你則放心前去,抬舉的這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 他的語氣之中懷著深深的托負(fù)之重,墨紫幽竟是覺得他這話不是再對“程嬰”說,而是在對姬淵說。 他最后又唱,“……憑著趙家枝葉千年永,晉國山河百二雄。顯耀英材統(tǒng)軍眾,威壓諸邦盡伏拱;遍拜公卿訴苦衷。禍難當(dāng)初起下宮,可憐三百口親丁飲劍鋒;剛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到今朝襲父封。提起冤仇淚如涌,要請甚旗牌下九重,早拿出jian臣帥府中,斷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誅不寬縱,恁時節(jié)才不負(fù)你冒死存孤報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兒葬近要離路旁冢?!?/br> 一曲唱罷,他向著姬淵舉袖拱手鄭重行了一禮,忽然哈哈大笑著轉(zhuǎn)身大步出了大廳,竟是妝也不卸,衣也不換,就這般長笑著與墨紫幽擦肩而過,一路大步往梨園后門去了。 墨紫幽回身望著他的背影,那人的背影挺拔,步履堅定,透著一股如公孫杵臼一般英勇就義的凜然之勢,莫名就讓她心感震撼。 姬淵已出了大廳走到墨紫幽身邊,她看著那人遠去的背影問他,“那是誰?” “楊舉。”姬淵回答。 墨紫幽一時沉默,在七皇子楚宣這一次出事之時,她就隱隱覺得自己前世曾在哪里聽過楊舉這個名字。如今見到姬淵,她忽然就想起來。 前世,楊舉的確是七皇子楚宣的門客,可是他分明在去年的正月就被人殺害,拋尸在亂葬崗上。此案后來為墨云飛的姨夫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林大人所破,昭之于眾。派人殺害楊舉的便是楚宣,只全因楊舉手中掌握了楚宣不法的證據(jù),此事后來成為了楚烈攻擊楚宣的一個重要把柄,故而她才會有印象。 “他就是你去年在亂葬崗上救下的那個人?!蹦嫌膯枴?/br> 去年正月,她帶著飛螢去亂葬崗上查驗王mama的尸體時,曾遇見姬淵扶著一身受重傷昏迷之人離去。那時她并未多想,如今想來那人多半就是楊舉了。 “他曾是蘇閣老門生,當(dāng)年蘇家出事時,他察覺了七皇子和武閣老在蘇家一案中動了不少手腳,于是便假意投至七皇子門下,意圖報復(fù)?!奔Y嘆息道,“他為七皇子門客多年,暗中掌握了七皇子與武閣老諸多不法證據(jù)。此生,我原本早已派人同他接觸,希望能得到他手中的那些證據(jù),奈何他太過謹(jǐn)慎不肯信我。終究是如前世一般為七皇子所察覺,手中證據(jù)皆被奪走毀去,還險些命喪七皇子所派去的刺客手中。” “那所謂的幫七皇子給諸多外官游說送禮?”墨紫幽問。 “自然是我讓他去做的,沒有證據(jù)何妨制造證據(jù),金陵城中不少人都知他是七皇子門客,卻又無人知七皇子曾要殺他,這層身份便會是最好的證據(jù)?!奔Y忽然有幾分自厭地笑了一聲,問她道,“你會否覺得我殘忍,救了他,卻又讓他去送死?!?/br> 替皇子游說拉攏眾臣,楊舉自是非死不可,姬淵這一招是讓楊舉同楚宣同歸于盡。 “他是否自愿?”墨紫幽問。 “蘇閣老于他有大恩,此路是他自愿選的。”姬淵搖搖頭,“但路是我給的。” 這一條路夠狠,也夠快,再加上秦王楚烈和寧國公等人的推波助瀾,自是能一舉斷送七皇子楚宣的帝王夢。 “這世間上有些事無法論對錯,只能論成敗?!蹦嫌牡偷蛧@息一聲,她無法去評論姬淵此舉該與不該,只是道,“就如程嬰犧牲了自己的親生骨rou,去救一個與己身無關(guān)的趙武,如何不殘忍,但又有何人能評論他所為的對錯?他既已下此決心,有朝一日,你助成王為蘇閣老報仇血恨,便是不負(fù)他所托。” 楊舉的背影已經(jīng)遠得只剩下一抹虛影,姬淵伸手一撩袍角,雙膝跪地,向著楊舉的背影鄭重一拜。 這世間從不是黑白分明,也從無雙全之法,有時候功過對錯,從來無法評說。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曲牌,這一段我第一遍寫的時候用的《東窗記》后來還是改為《趙氏孤兒》,這是元雜劇,昆曲里也有根據(jù)這個典故改的《八義記》,但我更喜歡元雜劇《趙氏孤兒》里的唱詞。 改了一遍,話說我家男主這一章老正經(jīng)了,唉,不過現(xiàn)在不是妖艷賤貨的時候。。。。 第122章 魏,開平二十年, 中秋之夜, 金陵城禁軍在武閣老府外抓到鬼鬼祟祟似是在傳遞消息的楊舉, 立即將其下獄審問。 重刑之下, 楊舉招供, 他自去年時起就受命于七皇子楚宣和武閣老帶著大量錢財珍寶前往各省游說拉攏外官重臣, 勸他們投靠楚宣,助其登基為帝。楊舉又列出了一張曾收受過他賄賂的官員名單,記錄之詳盡, 官員人數(shù)之眾令人發(fā)指。 楚宣身為皇子卻結(jié)交外官,結(jié)黨營私,妄圖危及皇權(quán),皇上如何能忍。天顏震怒之下,皇上當(dāng)即下令將楊舉凌遲處死,也絲毫不聽楚宣等人的鳴冤辯解,直接下旨將武賢妃廢為庶人關(guān)押冷宮,將七皇子楚宣貶為庶民, 永世圈禁在七皇子府,所有涉案官員包括武閣老全部羈拿問斬,又將武家抄家滅族。就連東鄉(xiāng)侯也因是楚宣岳父而受到牽連,幸而東鄉(xiāng)侯執(zhí)掌大都督府多年,常在天子腳下,一直極得圣心,在朝中老臣之中又頗多故舊為他說情, 此次才算是幸免于難,但地位自是大不如前。 此次楊舉一案牽涉官員之多之廣震驚全國,不久前還如日中天的七皇子黨派一夕潰敗。皇上對待七皇子一黨的手段之凌厲,絲毫不遜于當(dāng)年對待蘇家之時。天子一怒,血流飄杵。行刑的菜市口每日被斬首的犯人的鮮血已深深染透地面青磚,再洗不去。 此番,秦王和寧國公一派可謂是大獲全勝。唯獨讓楚烈和寧國公稍感到郁悶的是,楊舉所列的受賄官員的名單之中也有不少他們的人,如今也被牽涉進去。不過這些人為點蠅頭小利便鬧得己身身險囹圄,實在是目光短淺,舍棄也罷。 現(xiàn)如今,徐淑妃被鴆殺,武賢妃被廢囚,八皇子楚玉被廢流徙北疆,七皇子楚宣被廢永世圈禁,武家傾覆,徐太傅和葉閣老退隱。整個朝中內(nèi)閣已可算是楚烈一黨的天下,除了內(nèi)廷總管韓忠再無人可與他們抗衡。 恰好皇上本就生病,又因楚宣一案而氣得病情加重,已是一個多月臥床不起。于是楚烈便暗中指使朝中官員上書,提出皇上既是重病便該好生養(yǎng)病,才可保江山萬年不朽。如今國泰民安,既無戰(zhàn)事也無災(zāi)情,不如就讓秦王楚烈暫代皇上攝理國政,好讓皇上可以安心養(yǎng)病。 如今皇上諸子中留在金陵城的也唯有秦王楚烈和成王楚玄二人??沙赏醭揪褪潜毁H之身,又曾被送往南梁為質(zhì),回魏近兩年間除了曾經(jīng)的白石河救災(zāi)一案毫無建樹,至今無官無權(quán),如何能與既有內(nèi)閣首輔墨越青輔助,又有手握重兵的寧國公支持的秦王楚烈相提并論。是以,朝中那些墻頭草又紛紛見風(fēng)轉(zhuǎn)舵開始上書請皇上準(zhǔn)允秦王代為監(jiān)國。 這一次雖無先前百官為七皇子楚宣求情時之浩大聲勢,但皇上剛剛經(jīng)歷七皇子結(jié)黨營私之事,自是還心有余悸?;噬洗松钔春拗拢闶怯腥宋<八幕蕶?quán),故而前有蘇門慘案,今有楚宣一黨傾覆,他次次下手都如此狠絕不留情面,全只因他從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威脅。 現(xiàn)在,朝野百官又隱隱似有以秦王楚烈為首之勢,皇上自然就猶豫了。 楚烈卻不心急,這朝野上下能輕易把握皇上心思之人不出五個,徐太傅算一個,韓忠算一個,寧國公算一個,他也算一個。他自是知道皇上此時為何猶豫,但如今放眼朝野,這監(jiān)國之任舍他其誰? 曾經(jīng)比他得寵的八皇子楚玉正流放北疆,七皇子楚宣被圈禁在自己府邸日日與薛穎爭吵不休。至于成王楚玄,他就沒放在眼里過。 前年冬天,楚玄剛剛回到金陵城時,楚烈還對楚玄稍加忌憚。特別是楚玄占了他那“救駕之功”與皇上父子關(guān)系重新破冰回暖之時??珊髞磉@么長的時間里,他卻見楚玄至今未得一絲職務(wù)權(quán)力,甚至連塊封地都沒有。就連去年白石河救災(zāi)有功之時,楚玄也如傻子一般絲毫不懂得借機向皇上討要官職,一直就這么庸庸碌碌地做著一個閑散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