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正是這種說不清楚的感覺,支撐著他就算鮮血流盡,也片刻不停地背著她堅持走下去。 姬淵就這樣背著墨紫幽一直走了一天兩夜,在這一天兩夜里,墨紫幽曾數(shù)在姬淵的背上次醒過來,但往往沒過多久,她又再度陷入昏迷。 只是她每次醒來,都能感受到姬淵緊繃的背脊,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聲。她能感覺到他的疲憊和艱難,可他始終沒有停下腳步,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她醒來,他總是背著她在前進(jìn)。 她在半昏半醒中回想,似乎無論前世今生,從無一個人無須她做出任何付出,就能這般不余遺力的對她好。 前世,楚烈對她好,是想讓她成為蘇雪君的替身。 今生,楚卓然和蕭朔之對她好,是想從她身上尋找蘇雪君的影子。飛螢對她好,首先的原因是她救了她。墨云飛對她好,又何嘗沒有她屢次幫助他的首因在里頭。 只有姬淵,他們從來不是朋友,甚至數(shù)次劍拔弩張,針鋒相對,幾次差點欲致對方于死地。 可只有他從未得到她的付出,也未想從她這里得到任何回報,卻這般拼盡全力地背著她前進(jìn)。 明明拋下她,自求脫險是最簡單的事。 到了第三日清晨,墨紫幽再度醒來時,發(fā)現(xiàn)姬淵已帶著她到了有人煙的下游。她在姬淵地背上看見下游河道兩岸,數(shù)座村莊和大片農(nóng)田被洪水盡數(shù)淹毀,只余下幾座沒被沖塌的房屋的煙囪還能辨別。入眼渾濁的洪水中,四處皆是人和牲畜的浮尸,情狀相當(dāng)慘烈。 這一帶的百姓是后來遷來的,因為這里地勢低矮平坦,土地極為肥沃,是以數(shù)百年下來人丁越來越興旺,村莊農(nóng)田極多,一路沿著河道綿延。又因為白石河的上游早在百年前就被那里的山民筑堤改道引水之故,這數(shù)百年來流至下游的白石河的水量都不大,又與另外兩條流經(jīng)此處的松溪和浦溪匯在一處,最后一起匯入三十里外的通渠。 因為數(shù)百年來,這白石河與松、浦兩溪都不曾發(fā)生過水患,就算每年雨季水量也漫不過河床,是以河邊從未修過堤壩。哪想到此次上游會突然發(fā)生山體滑坡,泥石流沖毀堤壩之事,是以,這洪水簡直來得這無防備,頓時就淹毀村莊農(nóng)田無數(shù),不少百姓連逃都來不及逃就被沖走或淹死。 姬淵背著墨紫幽往地勢高處走,那里有附近衛(wèi)所調(diào)來的官兵臨時為災(zāi)民搭建的帳蓬和窩棚。墨紫幽看見得以幸存的百姓都衣衫襤褸地擠在帳蓬和窩棚里,有官兵正在為他們分發(fā)食物,一切井然有序,顯然救災(zāi)者組織得極好。那些幸存的百姓在感激朝廷求助的同時,又忍不住為自己失去的家園和親人痛哭流涕。 這聲聲凄慘的哭聲匯在一起,當(dāng)真是哀鴻遍野。 墨紫幽看著那洪水里的無數(shù)浮尸,和這些凄慘的百姓,忽然就深深懂得了姬淵前世看見那些慘死在山中的民夫的感受,那種看見無辜百姓慘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為力的悲哀。之前只聽姬淵訴說時,她雖也理解他,卻遠(yuǎn)不如今日親眼目睹這般慘狀更來得感同身受。 她只是看著這些無辜遭受天災(zāi)的百姓就覺得悲哀,更何況前世會讓魏國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楚烈還是姬淵一手推上帝位的。這一點注定要成為姬淵兩世擺脫不去的良心的桎梏。 姬淵背著時昏時醒的墨紫幽沿路詢問官兵,才得知楚玄在受災(zāi)更嚴(yán)重的再下游處,那里的一個縣城受災(zāi)最為慘重。那縣名為上谷,處于類似盆地一般的低洼之處,山洪爆發(fā)時,上谷知縣為保城中百姓避開山洪,下令關(guān)閉城門,并將城門封死。哪想到洪水居然漫過城墻涌入縣城,將城中數(shù)萬百姓淹死,知縣一家也死在此次山洪之中。 當(dāng)洪水稍退,楚玄帶著官兵劃船至上谷縣城城門處,命人潛入水里砸開城門瀉洪看看還能不能在城中找出活口時,從城中涌出的萬具尸體被洪水沖卷而去,一路蔽江而下,簡直慘不忍睹。而城中幸存之人,竟只有百余人。這災(zāi)情一旦上報朝廷,只怕欽天監(jiān)官員人頭不保。 姬淵趕到上谷縣城附近所設(shè)的救災(zāi)處時,楚玄正由李德安陪同著,在給新救回來的百姓分發(fā)薄被。四月上旬的天氣不算太冷,一床薄被勉強能夠三個人一起取暖。 楚玄看見姬淵時,姬淵已將墨紫幽改背為抱,由官兵一路領(lǐng)著大路向他走來。楚玄驚訝了一瞬,姬淵現(xiàn)在的樣子實在不比這些災(zāi)民好到哪去。 他的頭發(fā)凌亂,一身短褐兩只袖子全沒了,沾滿了泥水,身上發(fā)上還掛著斷枝和樹葉,如玉的俊顏上都是污漬。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臂,不停地在淌著鮮血。他對楚玄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極為焦急的一句,“王爺,大夫在哪里?” 自六年前在大雪中初見時起,楚玄就從未見到過姬淵有狼狽的時候,也從未見到一向肆意不羈的姬淵會露出這般焦急的表情。 楚玄的目光落在姬淵懷中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的臉上沾滿了污泥根本看不清面目,可單看她身上那沾著泥沙的大紅嫁衣,他就能猜到她是誰。 他的面色沉了下來,對跟在身邊的衛(wèi)所指揮使吩咐道,“剩下的被子,你們來分吧。” 指揮使領(lǐng)命之后,他又對姬淵沉聲道,“跟我來?!?/br> 語罷,他冷著臉轉(zhuǎn)身就走。李德安看了姬淵和墨紫幽一眼,沉默地跟在楚玄身后。姬淵抱著墨紫幽跟上楚玄和李德安,一路被帶到為楚玄單獨歇息之用而設(shè)的帳蓬前。楚玄和李德安一前一后地進(jìn)了帳蓬,姬淵稍稍猶豫了一下,才抱著墨紫幽跟了進(jìn)去。 楚玄的帳蓬里很簡陋,絲毫沒有一個親王該有的尊貴和華麗,除了幾張破椅子,就只簡單地設(shè)了張床,床上所鋪被褥與災(zāi)民所用是一樣的。床邊傾靠著一柄長劍,劍鞘和劍柄都裹著上好的鯊魚皮,劍鞘兩端用鎏金生鐵環(huán)包,劍首也是鎏金生鐵做成,其余無一金銀玉石等飾物。樸實無華的長劍,透著一股沉默的殺意。 姬淵方抱著墨紫幽走進(jìn)帳蓬中,楚玄就唰地一聲拔出床邊那柄長劍,精鋼打造的劍身指向姬淵懷里的墨紫幽,他冷冷道,“你讓我失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別嫌短小,為了23號的更新活動,在我壓字?jǐn)?shù),白天應(yīng)該會爆更。。。。。。話說這兩個人真是被我越寫越慘。。。。 上谷縣水災(zāi)的慘事原型是明朝萬歷年三十七年,發(fā)生在建安縣(今建甌)的事情,文中關(guān)于地勢水流之類的描寫也是仿照建甌,話說建甌在歷史上真是洪災(zāi)重災(zāi)區(qū)。。。。。。 第86章 李德安微微吃了一驚,他第一次見到楚玄用這樣冰冷的口吻對姬淵說話, 也是第一次見到楚玄對姬淵動怒。在姬淵為楚玄謀士的這些年里, 楚玄一向以上禮待姬淵, 與姬淵平易相交, 從無主從之分??山袢? 卻因為姬淵懷里的女子, 打破了楚玄與姬淵之間一向平衡的關(guān)系。李德安不由得就看了姬淵懷里昏迷著的墨紫幽一眼,暗嘆紅顏禍水。 “王爺,我殺不了她?!奔Y對楚玄回答道, 他的確沒能做到對楚玄的承諾,他沒能殺了墨紫幽。無論他有什么理由,楚玄都必然會對他感到失望。 為人謀士者就該成為主子手中所向披靡的寶劍,一旦心慈手軟,懷有婦人之仁,這柄劍也就不再鋒利。 “這個女人,她看穿了你我的關(guān)系,她看透了你我的計謀, 她拿著你我的把柄,卻與你我不同道。我說了,她是變數(shù),是你我圖謀大業(yè)的障礙?!背种猩涞膭︿h已要指到墨紫幽的臉上,“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殺不了她?” “我殺不了她?!奔Y微微垂首看了懷中昏迷著的墨紫幽一眼,無奈回答。 “你難道不該給我一個理由?”楚玄再道。 姬淵沉默不語, 但抱著墨紫幽的姿態(tài)卻是紋絲不動。 “既然你殺不了她,那就我來動手!”楚玄冷笑起來,他手中長劍劍尖一偏,指向墨紫幽脆弱的咽喉。 就在這時,在姬淵懷里昏迷著的墨紫幽似是感覺到逼近自己的凌厲殺意,忽然緩緩睜開雙眼,清清冷冷的看了楚玄和他手中的長劍一眼,卻又再度安然閉上雙眼昏迷過去。 楚玄一怔,明明墨紫幽現(xiàn)在長發(fā)凌亂,滿身臟污,臉上還沾滿了泥土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可笑??伤讲拍堑蝗坏囊谎?,卻反讓楚玄覺得自己受到了嘲弄。 楚玄目光一冷,手中長劍就毫不猶豫地向著墨紫幽的咽喉刺去,在他劍鋒將至?xí)r,姬淵卻是抱著墨紫幽迅速退后三步,避開他的劍鋒,然后單膝向他跪下。姬淵道,“王爺,姬淵追隨你六年,從未求過你任何事,如今求你留她一命。我可以用我性命擔(dān)保,她絕不會成為王爺大業(yè)的阻礙。” “你追隨我六年,私下里只向我下跪過三次。第一次是六年前在那風(fēng)雪亭中,你自薦為我謀士。第二次是在墨府的花園中,你要求我不負(fù)大魏天下?!背嶂潜L劍,劍上的殺意絲毫未褪,他冷冷看姬淵,道,“這第三次卻只是為了她?” “王爺,我既殺不了她,就絕不能看著她死。”姬淵仰首看著楚玄,正重道,“請王爺成全!” 楚玄微微凝眸,再次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姬淵和墨紫幽二人。姬淵滿身狼狽,臉上的疲憊之色怎么也掩飾不住,右臂的傷處仍舊在淌著鮮血。這是楚玄看見過姬淵最為脆弱的樣子,脆弱得仿佛輕易就可以擊潰。 而始終被姬淵抱在懷里的墨紫幽雖然也同樣狼狽不堪,可她那閉著雙眼的安然模樣,就讓人覺得姬淵將她保護(hù)得很好。 其實楚玄在十里長亭相遇之初,就一直忌憚著墨紫幽這個女人,不止因為她太像蘇雪君,還因姬淵對她那超乎尋常的關(guān)注。 姬淵是他手中最為鋒利的寶劍,是他最為依賴的謀士,而一個可以吸引動搖姬淵的女子是極為可怕的。但在這可怕之外,卻還有著別的東西—— 楚玄沉默地看了姬淵許久,姬淵始終保持著抱著墨紫幽單膝下跪的姿勢回視他,他看見姬淵那雙總是肆意在笑的鳳眼里有一種無法撼動的固執(zhí),為了墨紫幽而固執(zhí)。 楚玄手中的長劍漸漸垂指地面,劍身上的殺意也盡數(shù)褪去,他對姬淵道,“姬淵,我留她一命,但你一定要記著你今日對我的保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