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之年齡最大，又是中郎將，軍銜比其他人都高些，因此平日里下了值，便總會叫上這些小兄弟，一起出去喝酒吃飯。他大半的俸祿，倒都砸在了這上頭。

    今日下了值，一班子弟便湊過來問，“趙大哥，今日咱們?nèi)ツ睦?？綴錦樓還是小張樓？”

    趙瑾之略略猶豫，搖頭道，“我今日就不去了?！庇秩〕鲥X袋，拿了一吊錢出來，“這個給你們?nèi)セㄙM(fèi)。”

    打發(fā)了這些人，他轉(zhuǎn)身回家時，想到自己竟也有能吃得上一口熱飯的時候，腳步不由輕快了起來。

    第6章 一束薔薇

    趙瑾之是頂著一坊人的注視走回家的。

    開始他不知道是為何，但等到進(jìn)了巷子，那股讓他聞了之后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的香氣越發(fā)濃重，他就有些明白了。怕是人人都知道這東西是清薇煮的，但是又不敢進(jìn)來打探吧？

    這樣想著，他在清薇門前停下來，本來想抬手敲門，不知為何又放下了。他幾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將腰里的刀子解下來，便爬上了靠著院墻的梯子，居高臨下的往下望去。

    清薇正費(fèi)力的用刀子劈砍將剔了rou剩下的大骨頭，打算用來燉湯。

    趙瑾之一見她舉著比她手臂還粗的骨頭刀，動作搖搖晃晃，仿佛下一刻就會砍歪，不由提起了心。抓了個清薇停下來喘氣的空檔，連忙開口，“趙姑娘?！?/br>
    清薇回過頭，對他總是出現(xiàn)在墻頭上已是見怪不怪，含笑道，“趙大哥回來了。”

    “你這是在做什么？”趙瑾之問。

    清薇道，“這些骨頭丟了可惜，我想用來熬湯。大鍋里小火燜上一整夜，就是上好的高湯，又香又濃，下面條做湯頭最好不過。”

    趙瑾之看著地上一堆骨頭，不由微微挑眉，“你一個人住，熬這樣一大鍋湯難道還能自個兒喝了？”

    “自熬好了分送鄰里就是?！鼻遛辈辉谝獾男Φ?。

    趙瑾之微微皺眉，想了想，站在墻上，將梯子抽過來搭在這邊，爬了下來。他走到清薇身邊，接過她手里的刀子，開始動手劈那些大骨頭。他的手掌寬厚，胳膊有力，握著骨頭刀也十分穩(wěn)當(dāng)，幾乎每一刀都能恰到好處的將一塊骨頭劈成兩半，不一時一堆骨頭便都弄好了。

    他將刀子放在一旁，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這才看向清薇，表情有些凝重的道，“我今日出門時聽說，趙姑娘搬來兩日，前后便花費(fèi)了近十貫錢？”

    清薇嚇了一跳，“趙大哥從哪里聽說的？”她自己一筆一筆算過賬，這才知道花用了多少錢，如何外頭就都知道了？

    趙瑾之嘆氣，“我知道你剛從宮中出來，里頭的規(guī)矩不大一樣，且你一個姑娘家獨(dú)自住在這里，自然想與鄰里為善。但須知升米恩斗米仇，你這般大手大腳的拋費(fèi)買好，能有多少用處且不提，只怕會引來宵小覬覦，還是當(dāng)心些好?！?/br>
    清薇聽他輕描淡寫說出自己的打算，言語之間頗有不以為然之意，不由漲紅了臉，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心里卻是不服氣的。

    正是為著怕人覬覦，所以她才要做出財大氣粗的場面來，讓人輕易不敢打她的主意。畢竟對不了解的人來說，她從宮中出來，誰知是不是認(rèn)識什么奢遮人物？那些宵小之輩多半膽小謹(jǐn)慎，不是亡命之徒，見她如此，心下自然也就有了顧慮。

    只是這些打算，卻不必與趙瑾之分辨。

    趙瑾之見她不說話，也意識到這番話說得有些重，“是我造次了?！?/br>
    “不妨，趙大哥也是好意?！鼻遛币不剡^神來，念及趙瑾之的性子，會當(dāng)面直言倒不令人意外。話雖說得直白，卻也是為自己好，因此重新掛上笑臉，“飯菜我都已準(zhǔn)備好了，趙大哥是在這里用，還是帶回去？”

    “帶回去吧?！壁w瑾之略略猶豫，便道。

    雖然關(guān)上了門戶，不會有人知道自己在這里，但君子慎獨(dú)，不因別人不知道就放縱，他自然不能久留。

    清薇也早料到，拿了一個大的盒子過來，將飯菜都盛好放入，交給趙瑾之。

    趙瑾之提著盒子，翻墻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才將幾樣菜一一取出擺在桌上。聞著撲鼻而來的香氣，他掃了一眼四個菜，先夾了一塊紅燒rou，肥而不膩的五花rou入口即化，滋味上佳。趙瑾之忍不住又吃了幾塊，這才將筷子轉(zhuǎn)向別的。

    清薇做的四個菜里倒有三個是rou菜，吃得趙瑾之十分滿意。他習(xí)練武藝，胃口本來就較常人更大，這些菜吃完了，看著光光的盤子，竟還有幾分意猶未盡。

    趙姑娘的手藝可真好！

    這新鮮的、帶著熱乎氣的、才出鍋的的菜，怎么看也不像是大鍋里做出來的。然而清薇跟他非親非故，若說只是作為鄰居將暖灶的飯菜送些過來，倒也正常，若單為自己下廚，便有些不妥了。

    所以清薇不說，趙瑾之也不提。

    心下卻有些后悔之前對清薇說的那些話，人家好心好意請自己吃飯，就算知道某些地方不妥帖，暗地里照拂一下也就是了，何必當(dāng)面揭穿？

    ……

    第二日一大早，清薇就起身了。

    然而她起得早，還有人比她更早。開了房門出來，便見丁香樹下，昨日給趙瑾之拿走的盒子，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的放在那里了。

    清薇轉(zhuǎn)頭往墻上看，昨晚被趙瑾之收走的壇子也放在上面，顯見得他是早就起了，沒有驚動自己的將盒子還了回來。這般想著，清薇將盒子拿過，打開看了一眼。

    碗筷已經(jīng)清洗過，規(guī)規(guī)整整的擺在盒子里。但令清薇意外的是，碗筷旁邊竟擺著一小束潔白的薔薇花！

    花朵上還帶著露珠，花瓣完好，顯然是早上才新摘下來的。清薇小心的將之取出，發(fā)現(xiàn)枝上的刺也已被人細(xì)心的剔去。她湊近嗅了嗅，一股清淡的香氣便在鼻端蔓延開來。

    想是他自己也知道昨日失言，因此不敢見她，又特意送了花來道歉吧？

    這樣想著，清薇心上昨日生出的一絲芥蒂，便煙消云散了。這個趙將軍能在這個年紀(jì)被擢拔提升，又得整個長壽坊的人敬重，絕不只是因為他差事辦得好，這人情世故上，想必也不差。

    將盒子并碗筷送回搭在院子里的廚房內(nèi)，清薇拿著那束薔薇回到屋子里，找了細(xì)頸的瓶子將之插好，擺在桌上，看了一回，忍不住擇了一朵插在鬢邊。

    薔薇這樣不起眼的花，宮中是沒有的。

    又恰巧她的名字里有個薇字，出宮后收到的第一份禮就是它，倒也算難得的緣分。

    不過簪了一會兒，清薇還是將那朵花取下了。她今日要忙碌，打扮得過分細(xì)致并不好。——這也是昨日聽了趙瑾之的話之后，她夜間思量的結(jié)論，該給人看的都給過了，接下來還是低調(diào)行事為好。

    所以清薇換了利落的短打扮，頭發(fā)全都梳上去用帕子扎起來，然后便到廚房里開始忙碌。

    昨日那些骨頭，她放在大鍋里熬了兩個時辰，然后又埋了火，只留一點(diǎn)小小的火種燜著，過了一夜，湯的味道便又香又濃，清薇將骨頭撈出來丟掉，又洗了米放進(jìn)鍋里，開始熬粥。

    夜里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之前那個花錢的架勢，的確會讓人懷疑她家底豐厚。財帛動人心，未必就沒有敢于鋌而走險之人。所以現(xiàn)在，她需要讓人知道，這幾天花出去的就是她全部家底，或者就算剩下，也不多了。

    所以這一次，熬了粥，她卻不打算繼續(xù)分送鄰居們了。

    第7章 一筆進(jìn)賬

    粥還未熬好，劉嫂子就上門來了。昨日清薇燉紅燒rou，那一聞就是rou味，劉嫂子為人厚道，想著若是那時登門，清薇少不得又要分送自己一些，便沒來。今日聞著是米粥的香氣，雖然比之尋常米粥不同，但總不會比rou更金貴，她這才過來。

    “姑娘這是在做什么？香得我在家里都坐不住了?！彼M(jìn)了門，便含笑問。

    清薇道，“嫂子來得正好，我正要討嫂子的主意。我昨日吊了一鍋高湯，自己一個人吃不掉，因此想著，多多的熬了粥，抬到接上去賣，嫂子看可行？”

    “可行可行！這樣香的粥，怎么不行？”劉嫂子連連點(diǎn)頭，“我這一路過來，看著大伙兒都好奇姑娘在做什么呢！現(xiàn)下付了錢就能吃到，只怕頃刻就搶光了。姑娘可得先給我留些才好。回頭我家去拿錢給你?！?/br>
    “嫂子在這里用便是，談什么錢不錢的？”清薇道。

    劉嫂子臉一板，道，“話可不能這樣說。姑娘同我親近，我自然是高興的。但生意歸生意，錢還是要給的。否則開了這個頭，往后你有多少能送？”

    “嫂子是爽快人，那我就愧受了?！鼻遛辈缓靡馑嫉男α诵Γ霸蹅兺筮€要常來常往，先定下規(guī)矩也好?！?/br>
    其實她雖然想做生意，其實還有些抹不開面子。畢竟自己在宮中時，除去最開始學(xué)規(guī)矩的兩年，一直都是有身份有體面的大宮女，受主子倚重，許多事情不必開口就有人爭著去做，這利潤銅臭之事，自然也是不消她cao心的?！o主子們用的東西，自然緊著最好的來，何曾計較過要花費(fèi)多少？

    如今卻連幾個銅子的粥也要錙銖必較了。

    但清薇也很清醒。宮外跟宮中不同，往事如煙再要休提，以后的日子怎樣，還要看自己如何過。無論如何，這些事情是該學(xué)起來了。

    想明白之后，她便向劉嫂子請教起來。

    劉嫂子自己也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小生意，可惜手藝不行，賣不出去，就沒有賺頭，因此后來才改成了幫人漿洗縫補(bǔ)、灑掃庭院，做些粗笨活計。不過之前的經(jīng)驗總是在的。

    所以在她的幫助之下，清薇很快定下了每一份粥的定價和分量。此外，因著清薇的器具不全，沒有桌椅板凳和足夠的餐具讓人坐下來吃，因此劉嫂子給她出主意，讓大伙兒自己帶著大碗或是盆來，買了帶回家去。

    并且劉嫂子自告奮勇，愿意當(dāng)這個免費(fèi)的活廣告。

    所以接下來，她就招搖的端著一盆粥，穿街過市的回了家，一路上粥香彌漫，自然引得不少人來問，劉嫂子有問必答，順便幫忙宣傳了一番。于是等她拿了錢回去付賬，跟清薇一起將粥抬到街口時，已有不少人拿著食具在這里等候了。見兩人來了，便一擁而上。

    清薇見狀又是心慌，又是松了一口氣。

    心慌的是這么多人，又忙又亂，自己一個人怕是應(yīng)付過來。松了一口氣，自然是因為這陣仗根本不需要她站在街上吆喝叫賣，考驗自尊。

    好在劉嫂子在一旁幫忙盛粥，清薇只管收錢，倒也還算能應(yīng)付。沒多久，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煌爸嗑投假u完了。還有不少沒買到的留在原地不肯走，一邊打量她一邊問明日還賣不賣粥。

    清薇素知大魏治下天下太平，百姓們?nèi)兆雍眠^，也肯花錢，但今日才算是有了深刻的體會。

    她記性好，雖然開始收錢時忙亂了一陣子，但很快就有條理起來，這會兒雖然不能準(zhǔn)確的說出這些粥賣了多少錢，但大致估算還是沒問題的。就這樣一桶粥，收來的錢總有二百文上下。

    昨日清薇采買席面所需要的食材，也不過花了一吊錢。其中最貴的是rou菜，骨頭算是半搭半送，加上米，成本至多不到百文。

    也就是說，這一早上的功夫，清薇就掙了一百文錢。雖說在她看來著實不算多，但這幾日只有出沒有進(jìn)，如今好歹是有些變化了。這樣想著，清薇便含笑道，“今日這粥也只是試賣，若是街坊們喜歡，明日自然繼續(xù)，還請大家多多捧場。”

    眾人都點(diǎn)頭答應(yīng)，又問她幾點(diǎn)出攤，儼然是擔(dān)憂又像今日這樣買不到。清薇一一笑著答了，等眾人散去，放松下來，才覺得渾身疲憊，是在宮里多年未曾有過的了。

    “姑娘不習(xí)慣吧？”劉嫂子說，“做生意就是這般，忙起來的時候沒個準(zhǔn)數(shù)，不過掙幾個辛苦錢罷了?！?/br>
    清薇點(diǎn)頭，又道，“今日多勞嫂子幫忙，否則我一個人怕是應(yīng)付不來?！?/br>
    “姑娘的手藝好，東西自然不愁賣的?！眲⑸┳拥?，“怪道都說宮里出來的人了不得，見過世面，又有手藝，我們家里那些丫頭，通被比下去啦！”

    兩人寒暄著，將帶出來的東西收拾好，便打算回去。正要走時，旁邊有人抬了兩筐新鮮的桑葚走過，清薇連忙抬手把人叫住，“你那葚子怎么賣？”

    那人站住了，轉(zhuǎn)頭道，“姑娘想怎么買？”

    清薇有些不解，劉嫂子已經(jīng)趕上來拉著她，朝那人笑道，“馬五，你這果子博不博？”

    “劉嫂子要博果，自然是博得的?！瘪R五便將挑子往旁邊一放，“都是今兒一大早摘下來的葚子，新鮮著呢！嫂子說，怎么個博法？”

    清薇這時已明白過來，聽聞民間賭博盛行，但凡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拿出來博。這博果自然也是其中一種，或是猜數(shù)量，或是擲骰子，或是扔銅錢，不一而足。

    劉嫂子轉(zhuǎn)頭對清薇道，“姑娘若要買果子，倒不如拿幾個銅子出來取樂。”

    清薇道，“我沒試過這個，聽著倒是有趣?！痹趯m里時，她只聽虞景說過，這樣的風(fēng)氣須得遏制，如今自己親眼見了，倒覺得有趣。又問馬五，“你這一框葚子值多少錢？”

    馬五聽了，一拍大腿，“姑娘也不必問價錢，若你博勝，這一筐桑葚都送你也罷。若我勝了，姑娘便都買下，如何？”

    “馬五，你莫不是瘋了？這許多葚子，放到明日就壞了，買來作甚？”劉嫂子在一旁道。

    馬五擺手，“不博就罷了，我這葚子十文錢一斤，不二價！”

    桑葚自然是賣不到十文錢這樣高價的，馬五這么一說，擺明了就是不博就不賣。劉嫂子不由轉(zhuǎn)頭去看清薇。清薇笑道，“馬五哥是個爽快人，便是買下這一框葚子又如何？那咱們就博這個。”

    馬五立刻笑了起來，“還是這位姑娘識貨，又爽快！”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個色盅遞給清薇，“姑娘請?！?/br>
    清薇接過來，仔細(xì)檢查了一遍，遞給旁邊的劉嫂子，“勞煩嫂子做個荷官?！?/br>
    劉嫂子有些遲疑，胡亂搖了幾下，又抬頭去看二人。馬五道，“姑娘先請？”

    “大?！鼻遛币膊煌妻o，直接道。

    馬五接過色盅，揭開一看，果然是一個六，一個四，一個三，不由驚奇的看了清薇一眼，咬牙道，“再來?！?/br>
    “再來，馬五哥那另外一筐葚子就保不住了?！鼻遛毙χ?。

    馬五便猶豫起來。他今日出門，這滿滿兩大筐的桑葚，若是帶不回錢去，恐怕家里頭又得不安生了。思來想去，只能將色盅揣進(jìn)懷里，指著其中一筐桑葚道，“罷了，給你便是?！?/br>
    清薇抓了幾個銅子給他，“我不占馬五哥的便宜，這是買筐的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