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你穿的是hugo boss。” “這里是定制西裝的世界?!?/br> 在東方快車上,無論穿著多么正式都不過分,對男士來說,最低限度是一件黑色西裝,女士亦謝絕t恤與牛仔褲,公司用這種儀式感篩選自己的客戶,晚禮服與小禮服、雞尾酒裙是得體的穿著,李竺攏了一下胸口,他們的治裝預算有限,她穿著一件簡單的雞尾酒裙,這是在hm買來的。 “這就是女生占便宜的地方,西服容不得絲毫敷衍——但女人的裙子可以?!彼f,陷入沉思,“唔,不過,你的確占用了最多的治裝預算,化妝品也主要是為你來買——” 傅展揚起眉,看她一眼,有一點點輕微的白眼,李竺嬉笑起來,他們在悠揚的鋼琴聲中湊近了親密地低語,說的是中文,靠得很近,有音樂的遮掩,別人怎么都聽不清,只看得到一對快樂的愛情鳥。兩對老夫婦對他們遙遙舉起酒杯,還有一對中年夫妻,欣賞地看看他們,又相視一笑,握著手向酒保續(xù)了兩杯。 五艙客人里有四對情侶,這也很正常,獨自旅行的人很少把時間花費在這種行程上,這幾對看起來都很正常,年邁、殷實,和他們只剩傅展手上的百達翡麗撐場面不一樣,老夫婦佩戴的寶石耳環(huán)與項鏈,處處透露著身家。其實,圈內(nèi)人望過去,貧窮與富有真是一望即知,李竺不認為有什么特工能偽裝好衰老的富人,即使化妝與配飾都做到天衣無縫,也還會有生愣的氣質(zhì),與華服格格不入。 “他看起來的確有點怪。”她同意道:剩下的第五艙客人是單身旅客,他大概在30歲后半,已經(jīng)開始禿頭,有點小肚子,穿著定制西服,戴一塊愛馬仕時裝表,看起來有模有樣,但落在內(nèi)行人里槽點很多——他就是那種氣質(zhì)生愣,與華服格格不入的典型。他時不時扭一下,像不適應穿著西服的束縛,對表的選擇也很奇怪,愛馬仕表不是沒檔次,但更多是時尚先鋒買來搭配用,奢侈品牌的時裝表都比較年輕化,中年人還是愛戴傳統(tǒng)名表?!八贿m應這種場合……不過我也覺得他應該不是我們的敵人?!?/br> “對特工有歧視?不許禿頭肥宅做特工?”傅展舉起雞尾酒杯喝了一口,笑了。 李竺也跟著笑起來,他們都沒怎么把那男人當真:出入奢侈場合的什么人都有,很多人其實不是沒經(jīng)濟實力,只是沒有從小進入這個階層,即使發(fā)了財也缺乏進入新階層消費的動力。誰知道?也許他是個發(fā)了財?shù)男I(yè)主,剛離了婚,決定開始一段新生活,乍著膽子訂好票,上車后卻又懵了圈,只能不斷觀察同行人,決定自己的行止,東看西看的惹人討厭,想交點朋友,打破獨處的尷尬,卻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始攀談。 “你確定追著我們跑的人是特工?”她說,“說到底,我們對他們還一無所知——所以始終不能排除任何一絲可能,是不是。” 這是在開玩笑,他們現(xiàn)在此刻是安全的,但李竺擔心的是到站布勒加斯特之后的事,個人和政府對抗聽起來很美,但在現(xiàn)實里,通常個人只能被按在地上摩擦,一般的說來,個人能在對抗中取得一點成就,那多少也是因為身后站著另一方勢力,或是擁有逆天的專業(yè)技能。像是他們這樣半桶水的業(yè)余玩家,被政府盯上了,還不是屁滾尿流,被攆著追?現(xiàn)在每一天都是偷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呼吸,屬于需要感恩的小概率事件。 “應該是特工,但不是政府行為?!备嫡拐f,他顯然思量好久了,只是之前不屑于,或是沒機會分享這份智慧?!斑€是有勝算,他們權限高,人手卻很短缺,打好提前量,只要能進中國大使館就安全了——以這點為目標,我們還是有點牌面?!?/br> 這是他們選擇巴黎的原因,東方快車號在意大利的??空军c是威尼斯,那里的交通太不方便,大使館的規(guī)模也無法和巴黎比較。李竺思忖幾秒,“你是說,接私活?” “淘寶上賣查房記錄的知道嗎?還有查航班,查信貸——人有了權力就會想變現(xiàn)?!备嫡沟吐曅?,“原理都是一樣的,想想看,你在歐洲分部做事,情報機構,游走在黑色地帶,不可能什么事都報備,權限又高。乘出差機會做點私活,上司遠在尼斯度假,對你的小動作只眼睜只眼閉,只要按時送點小禮就能相安無事,低風險,高報酬,為什么不做?找個拍檔,出個小差,回來通話記錄一抹,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特工也是人,也要攢養(yǎng)老金啊?!?/br> 高權限,權限是真高,伊斯坦布爾的監(jiān)視網(wǎng)絡是他們的后花園,首先在機場就是從監(jiān)控找到的人,有門路帶進那么多設備,除了政府背景,別的真沒法解釋?!暗麄冎牢覀兪莾蓚€人,卻還是只派出一名打手。在藍色清真寺那次可以說是巧合,可能人手分散開做搜索工作。但特洛伊城就只能解釋為人手短缺了,如果是兩名打手,我們沒機會逃走的——政府沒可能連兩個人都找不到,所以這不是政府行動?!?/br> 傅展頓了一下,又說,“如果要我猜,我會推測他們是從侯賽尼那里找到線索?!浀脝幔羾Н彴倏椎霓k公網(wǎng)絡對棱鏡來說不值一提,我們把侯賽尼綁在野外,但繩子不是太死,那里距離城鎮(zhèn)也不遠,當時的預計是,他應該一兩天內(nèi)能請求到援助。不過那里不是伊斯坦布爾,治安正在sao亂,警察效率不高,他自己背景也有問題,報警幾率也不大,等他回到伊斯坦布爾,再找到黑市賣家,把一切串上線,我們應該已經(jīng)到希臘了?!?/br> “但是,也許當?shù)氐闹伟脖任覀兿氲煤?,已?jīng)從政變后的動蕩中平復,當?shù)氐木焯貏e勤快——總之,他的警情錄入系統(tǒng)的速度比我們估計得更快些,然后——” 然后怎么被抓到就不必說了,他們開的是侯賽尼的車,車牌號沒有遮擋,來來往往的高速公路收費站總是有攝像頭的,更何況他們在無數(shù)哨卡也留下了車牌號與護照信息。只要有一個哨卡電腦聯(lián)網(wǎng),棱鏡就能追到他們的蹤跡,伊斯坦布爾有直飛恰納卡萊的航班,兩個小時足以把打手運過來。兩個中國游客,就算其中一個身手不錯,輕松放倒侯賽尼又如何?那個戰(zhàn)五渣根本不能拿來衡量戰(zhàn)斗力。 “簡單的計劃,抓到我們,搜到u盤的話,現(xiàn)場滅口,沒搜到,能帶走兩個就帶走,帶不走就減員一個,再把一個帶走好好拷問?!备嫡蛊届o地說,“我們的計劃出了差錯,給了他們機會,不過他們的計劃也出了差錯,送了一個打手的命。計劃總是會出錯?!?/br> 是的,這不是小說,沒人能算無遺策,計劃總是會出差錯。李竺的腳有點涼,像是踏進冷水里,傅展的解釋合情合理,極大的打消了敵人無所不能的恐懼氣氛,但這也指向一條簡單的因果線——如果侯賽尼死了,計劃就不會在這個點上出差錯。 是她為侯賽尼說情,連哈米德都沒說過,是她說殺了侯賽尼會讓哈米德過分恐懼,這也許沒錯,但,侯賽尼沒死,所以哈米德死了。 她垂下頭沒說話,傅展像是看穿她,他寬慰她,“你只是還不適應——還在用常識看待我們面臨的事情。你只是不知道,在這種領域,應該盡量避免人性的選擇。” 他很自然地說,這里頭蘊含的暗示會讓一個普通人不寒而栗,但卻已無法再令李竺顫抖,她已經(jīng)不會再用審判的眼神去看傅展——或多或少,他說得是實話,在她們?nèi)缃癖痪磉M的漩渦里,實在容不得多少人性。 李竺喉頭發(fā)堵,她咳嗽一聲,又露出虛假的笑容,維持著情侶細語的假象,“所以,誰能請到美國人來干私活?” 敵手不是政府,這當然讓人松口氣,對未來又燃起希望,但李竺不敢過分樂觀,“黑手黨?軍火集團?艸,那個u盤里到底裝著什么?!?/br> “不知道,什么都有可能,別老往黑道想,也許是公司機密??鐕镜拿孛苁侵档眠@么做的,他們有得是錢,最喜歡聘請專家解決問題,又夠大膽——華爾街的那些跨國公司做的那些事你想也想不到,他們的手在動亂地區(qū)伸得很長,也有足夠的機會和特殊部門攀上關系?!备嫡箤Σ聹y幕后黑手的興趣不大,范圍的確太廣泛了?!拔覀冃枰赖氖?,他們也不敢過于高調(diào),打手用格洛克19民用版,這槍是槍界的桑塔納,普通到根本沒法追本溯源——他要是端出一把mp5,我看你也只能傻眼?!?/br> 李竺承認自己沒打過軍用槍,這種殺傷力強大的槍支,在北美也不是平民能輕易接觸到的,只有心懷叵測的人才會接受專用培訓。 “大使館,安全通話,這是破局的關鍵。”傅展一錘定音,“他們絕不敢沖擊中國大使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1999年了,即使是政府行動也不可能走到這一步,更何況只是私活。大概率來說,后勤沒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太多打手,一個打手一個后勤,這是慣例,他沒法同時支援多個打手,要擴充隊伍,這事兒就復雜了。即使他找到人手,現(xiàn)在也應該在希臘口岸轉悠著找人。棱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希臘,我們乘勢偷渡到巴黎,只要能進入大使館,游戲就結束了,余下的事會有該處理的人處理,我想……到時候惴惴不安的人,應該就不是我們了?!?/br> 后勤該怎么解釋打手的死?對外號稱是度假,或是低強度的滲透任務,但到末了卻換來一具無頭尸體,想想那文書工作也讓人頭疼。熟知官僚系統(tǒng)運作規(guī)律的李竺唇邊不禁浮起微笑,這么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感到未來還有那么一線希望?!斑@么說,最大的危險就在這段火車路程了?” “他們要搞定我們,也會選擇在火車上下手,這里我們無處可逃?!备嫡拐f,“但那也是建立在他們有足夠的人手調(diào)用的基礎上。算算時間,在希臘的搜索最多再持續(xù)個48小時,他們會開始想第二種可能,啊——傅展的信用卡買過兩張火車票——” “那時候我們在——” “我們應該已經(jīng)過了布達佩斯,或前或后,正往巴黎趕。這趟火車沒有安保攝像頭,記得嗎,它的賣點是‘全方位還原18世紀的風貌’。錫凱爾火車站,非常巧合地,也正在裝修?!?/br> 傅展告訴她要坐東方快車號的時候,李竺覺得他在發(fā)瘋,但現(xiàn)在娓娓道來,這趟車雖然時間慢,但已是他們最理想,也是唯一的選擇。她不情愿地泛起一絲敬佩——總是這樣,大家玩的分明是同一個游戲,但他在行的程度卻好像開了作弊器。他們雖然光明正大地用著自己的護照,坐在全球最豪華的列車上,此時卻也無異于遁入暗影,游走在敵人周圍,叫他們無處可尋。 “怎么驗證我們是不是在火車上?只能派人上來查看。我假設這個接活人的級別很高,能夠跨國調(diào)派打手,那從布達佩斯上車也是更好的選擇,因為火車只停兩站,布加勒斯特與布達佩斯,我們明天下午就到布加勒斯特,他們很難湊上這個時間——” “不管怎么說,今晚能睡個好覺了是嗎?”李竺多少松口氣。 傅展擁著她站起來,“不止今晚,這也意味著,從最謹慎的角度來看,如果在布加勒斯特無事發(fā)生,我們也可以等到了布達佩斯再擔心安全問題。而在巴黎東——就這么說吧,就算有敵人,在那個人流量下能抓住我們,也算他們的本事了?!?/br> 他的語氣很有信心,但這不是空虛的安慰,李竺想到他們做過的事,能做的事,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她和傅展相視一笑,舉杯向幾位同車致意,隨后依偎著走出酒吧車廂:會來這里,主要是為了觀察他們的同車,現(xiàn)在嫌疑大體排除,沒必要再多加逗留。 幾位乘客都目送他們離開。 “幸福的一對兒。”佩戴江詩丹頓手表的老人對他的妻子說。 “讓我想到我們年輕時?!彼拮油獾?。“相配的一對?!?/br> 兩位中年男人的眼神也黏在李竺身上,有妻子的那位很快得到教訓,單身的那位卻無人阻止,他幾乎是癡癡地望著這相配的、快樂的、幸福的一對: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無憂無慮,只是一對相配的情侶,享受著奢華的假期,他們看起來沒有任何秘密、重擔,沒有任何焦慮。 他不禁流露出些許疑惑,但很快又注意到他人的眼神——他又有些不得體了,便趕忙轉過頭聳聳肩,若無其事地取出了手機,劃拉起了屏幕。 走廊盡頭,李竺有所感應,回頭看了一眼,眼神和他擦過,她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 “怎么?”傅展觀察得比她更不著痕跡,他從被打磨得锃亮的門把手和斜斜的車窗里看。 “我在想……”李竺若有所思地說,“你一直以來,都只計算到了紅脖子一方——但……這個u盤,原本也屬于另一個組織,james所在的那個組織……” 他們又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通過自己的途徑,再度回首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禿頭肥宅。 半年前就訂票了,沒人會找這樣一個沒戰(zhàn)斗力的人來當特工,他明顯有社交窘迫癥—— 再交換個眼色,李竺挑起眉:是他嗎? 傅展搖搖頭:拿不準。 “我們會知道的?!彼麛堉铙美^續(xù)往前走,語調(diào)拖得很長,有些心不在焉,顯然,早已陷入了自己的盤算里,“到巴黎還有四天,到底是不是,我們會知道的……” 第15章 東方快車號(3) 東方快車號通往巴黎的路上 “你殺過人嗎?” 東方快車號在原野中飛馳。 晨霧剛散盡了,秋日東歐的荒野色彩斑斕,這里的緯度要比中國大部分地區(qū)更高,云層少,天空理所當然也更藍,秋意在森林中是透明的,落在樹梢上,閃著金黃色的光。泛紅的楓樹林安靜地從車窗外滑過,不疾不徐,逐漸遠去,茶杯碰撞托盤,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列車員的腳步和車輪的節(jié)奏一樣不疾不徐,這晨光和67c的大吉嶺紅茶很配,精心烹調(diào)的本尼迪克蛋在陽光中似乎也更加增色?!獤|方快車號擁有特權,城市甚至會為它調(diào)整通車安排,確保列車能在最佳觀景時段經(jīng)過,這段完美的景觀路程,也是公司為乘客精誠安排的佐餐菜色。 李竺把茶杯放回去,給自己加滿,瞟了傅展的茶杯一眼:幾乎還是滿的。她的同車人正埋頭給手工活收尾,他一早起來就忙著調(diào)和色彩,這讓雷切斯特誤以為他是個好畫家,不過傅展的手藝的確不錯,她的土耳其入境章已做得了,正擺在窗口晾干,看起來和所有入境章一樣普通無聊,帶著顏色氧化后懨懨的暗紅。連李竺自己都看不出什么不妥來,以她的眼光判斷,這印章有90%的可能蒙混過關?!皠e告訴我這也是你小時候為自己的將來儲備的技能?!?/br> “只是出于興趣,這一招現(xiàn)在適用的范圍越來越小。30年前,這是特工的看家本領,但現(xiàn)在隨著科技進步,大部分情況下它已經(jīng)不再實用。”傅展頭也不抬,提筆蘸了蘸顏料,仔細地修整印章邊沿,“前二十年,混過邊檢的流行做法是,一個人執(zhí)一本護照入關,把它交給另一個人。但現(xiàn)在,有了指紋和視網(wǎng)膜、人臉識別,‘清潔護照’這個詞也在退潮流?,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清潔護照了,你不可能用一本護照入境,另一本護照出境,除非有能黑進邊檢系統(tǒng)的技術人員做后勤,特工大多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用掩蓋身份出入國界——或者干脆就偷渡出境?!?/br> 他舉起護照,吹了幾口氣,把它也放到窗邊曬干,“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孤膽英雄這概念了,國家的力量越來越強,特工不再是和另一個人做智力上的周旋——什么暗巷謀殺,酒吧里的遭遇戰(zhàn),沒有了,這一行現(xiàn)在更像是奧運會賽場,兩個運動員同場競技,見不得光的比賽,但關注度一點不少,誰在什么時候做了什么,觀眾們幾乎全都能知道。背后龐大的團隊當然也必不可少,看似是個人成績,但其實完全是科學訓練的結果,少不了全方位的支持?!?/br> 緯度越高,日曬越烈,墨水很快被曬干,他把李竺的護照丟過來給她,“另外,回答你的問題——我以前沒殺過人,恭喜你拿到first blood,再加把勁,沒事摸摸槍,這把爭取拿個超神?!?/br> 李竺接過護照,皺皺鼻子,但沒說什么,傅展瞄她一眼,收好東西開始吃自己的早餐?!白蛲碜鰫簤袅??夢到誰?” “誰也沒夢到,睡得很香?!崩铙煤认掳霚氐募t茶,失去溫度,奶腥味兒浮現(xiàn),隱隱約約,像她不肯承認的擔心。“這也許正是問題所在?!?/br> “你還巴不得噩夢連連,這么寶貴的回藍機會都放棄,遇到敵人就崩潰?”傅展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說,他吃的速度比李竺快,但還奇異地維持著一份優(yōu)雅。 他的刻薄并不讓人意外,熟悉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傅展的綿里藏針。只是大多時候,這根針都藏在傅展身周那團禮貌的云霧里,不像是此時這樣直白。這或許是因為傅展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因為他們終究是更親近了一點。李竺不再那么擔心自己被拋下,被處理掉,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表現(xiàn)出了強勁的戰(zhàn)斗潛力。 “可能我寧可做幾個應景的噩夢,”她說,“不要太多——太多的確會影響精神,但……” 但幾個夢能讓她覺得自己還有良心,自己依舊正?!K究希望自己是正常的。 這話沒說透,但在兩人相逢的眼神里卻心知肚明,他們正離這個‘正?!絹碓竭h,李竺的不安表現(xiàn)在外,傅展呢?他看起來若無其事,心底也是一樣無動于衷嗎?她的心理活動,在他眼里是不是依然很慫? 娛樂圈里打滾的人,看不透性沒法混的,尤其以李竺的身份,持身再正,也不會把一次露水姻緣太放在心上。昨晚發(fā)生的事充其量算是催化劑,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刀銜在嘴里共度的日日夜夜,把后背交給對方是一種特殊的經(jīng)歷,會讓任何人的關系產(chǎn)生微妙變化。畢竟是共過生死,現(xiàn)在傅展面前,她不再害怕被輕視,多少有了點相依為命的感覺。 “你覺得你會怎么樣?”對視持續(xù)了一會,李竺問,“如果你殺了人,你會怎么樣?” 會做惡夢嗎,會愧疚嗎?最重要的,這種不斷異化的感覺,會讓你覺得孤獨和不安嗎? 傅展凝視著她,出乎意料,并沒有回以嘲笑。 “我不會?!彼f,“殺那樣的人,我不會?!?/br> 這是他的真心話,但卻似乎還有些保留,說這話更多是為了安她的心——殺紅脖子李竺并不后悔,那樣的人的確死不足惜,但傅展是否只對那種人殺伐果決?他會殺侯賽尼嗎? 如果時間倒轉,明知走向,她會阻止嗎?她……會親自動手嗎? 她可以不問,傅展也可以不回答,但要蒙騙過自己,沒那么容易——下一次,遇到下一個侯賽尼時,她會動手嗎? 他們彼此對視著,似在進行無聲的對話,又像是和自己的另一面對峙,窗外是不斷掠過的金黃樹葉,太陽升起來了,曙光穿過五彩斑斕的原野,穿過玻璃,刺入雙眼,讓視網(wǎng)膜上閃出一圈又一圈的金星。 傅展忽然笑了起來。 “干嘛?” “這就是人性——總想回到從前的生活里,不分輕重緩急,才剛休息一晚上,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摸索人生的意義?!逼鋵嵥恼Z氣并沒有太多諷刺,更多地是冷靜的觀察?!叭绻阆胗兴删偷脑?,我勸你還是盡快摒棄這種愛思考的惡習,它對你的天賦是嚴重的阻礙——至少在這樣的游戲里,靠著本能,你會更好地活下去?!?/br> 李竺不否認,傅展言之有理,但這仍無法消解她心頭的陰霾。 “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她問,語氣有點尖銳,“所以,你一點也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 她已不再是受氣包,在兩人組中的作用日趨重要,這改變兩人都感受得到,但傅展似沒想到李竺的態(tài)度會變得這么快,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消化她凌厲的攻勢,片刻后才又露出含蓄曖昧的微笑。 “重點是不要思慮過多?!?/br> 他說,“想太多沒有用,這終究不是游戲,局勢的變化很快,你總會遇到容不得思考的時刻,到時候,你的天性自然會隨機應變,代替你做出選擇。” 李竺瞇著眼看過去,這一刻坐在金色陽光里的,似乎又是從前那個油滑斯文的傅先生,合作起來叫人恨得牙咬碎,滑溜得一絲絲話柄也留不?。荷缃粫r間馬上就要開始了,她是那個去干活的人,他卻怎么也不肯告訴她,如果禿頭肥宅真是u盤的原主人,那么迎接他,到底會是怎樣的命運。 湛藍色、金黃色與火紅色,深綠色,這些高飽和的色彩組合在一起,令你不難明白為何油畫藝術誕生在歐洲——但,原野逐漸被更黯淡曖昧的工業(yè)色彩取代,火車慢了下來,邊境檢查站到了。 # 來自中東的壓力越來越大,歐盟正因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焦頭爛額,難民取道土耳其作為跳板,從海上、陸上通道源源不斷地進入歐洲。當局有意加強邊檢,卻受限于人手短缺與國內(nèi)力量的掣肘,在羅馬尼亞邊境火車站,每天都有難民成功蒙混過關,他們不是有錢就是有運氣,有錢人買來能用的護照,而有些難民僅僅是湊巧撞上了羅馬尼亞混亂不堪的警察系統(tǒng)失靈的那么一瞬間。不過,再怎么疏漏的大網(wǎng),總也能起點作用,平時人煙稀少的邊境大廳現(xiàn)在排起了長隊,大量列車因此延誤,旅客們往往得排上一小時才能通過邊檢——這還是一切順利,如果遇到一個貪婪的邊檢官員,不是高貴國籍,又恰好沒準備一張藍鈔票,那可就有得煩惱了。 東方快車號不在此列,這趟列車乘客稀少,財力與品行也深受當局信任,既然如今邊檢大廳的不便勢將長久延續(xù)下去,當?shù)卣诜站瘢ㄒ环葚S厚的禮物,兩瓶上好的波爾多紅酒)的驅使下,為列車成員安排小小的特權禮遇,邊境警察登上列車,檢驗護照與簽證。理所當然,東方快車號的乘客都擁有無懈可擊的出入境記錄,這趟列車上搭載的名流通常擁有多國簽證,使用過的護照摞起來能有半人之高。 本周的班次也不例外,列車的九名乘客全都擁有無懈可擊的清白護照,而乘務員也都是熟面孔。邊警稍微翻開簽證頁,對土耳其的出入境頁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一瞥,便斷定自己完成工作。他笑呵呵地喝了一杯茶,祝福諸位旅途愉快,并如愿得到豐厚小費,隨后一分鐘也不浪費,轉身趕回邊檢大廳去掙他應得的外快。而東方快車號則繼續(xù)前行,于午后順利抵達布加勒斯特,乘客們下車在布加勒斯特稍作游覽,并用下午茶,當晚,他們會返回火車包廂享用豐厚晚餐,繼續(xù)啟程前往布達佩斯。 這是很顯眼的一群人,不但因為他們有衣著光鮮的專職導游陪同,也因為所有人都衣冠楚楚,即使是便裝游覽,polo衫也依舊一塵不染,男士們都穿著锃亮的皮鞋。 “當然,如果能去錫納亞,那將更好。整個歐洲遍布著教堂,我得說,錫納亞的修道院會是非常好的調(diào)劑——它在深山里,風景非常秀麗。我和我丈夫年輕時曾去過一次,那時我們惦記著修道院后的崇山峻嶺,阿蒙,‘等戰(zhàn)爭結束后,我們一定要來這里露營’,是不是?但戰(zhàn)爭結束以后,這里成了社會主義國家。等我們再次來到這里,我和阿蒙已經(jīng)爬不動了。” 東方快車號素來鼓勵乘客互相交際,這也是乘坐體驗的一部分,舊時的富豪旅客善于把一切公共場所變做沙龍,這多半是因為他們那時代沒發(fā)明智能手機。老太太對傅展仔細地講述著錫納亞的故事,‘阿蒙’負責坐在輪椅里時不時莊重地點頭,他能走,但老人在公共場合總希望有點特權。“我們預定這次旅行時還以為能去錫納亞,這讓人向往又遺憾,但女兒又告訴我們,很遺憾,因為種種原因,行程有了調(diào)整?!N種原因,我知道什么是種種原因,從布加勒斯特往錫納亞的路上建了個好幾個難民營……” “天氣真好,是嗎?” 傅先生被老夫妻纏住,傅太太自然落了單,她腳步有些慢,不知不覺間就和唯一一名單身旅客落在了一起,對方也因此鼓足勇氣,對她友善地一笑,“羅馬尼亞的秋天只要不下雨就非常好?!?/br> 他們在游覽議會宮,這是個新景點,壯觀的社會主義建筑,內(nèi)飾有強烈的莫斯科風格,對稱、莊重與華麗的美。不過,這樣的景點遠遠不足令見多識廣的乘客們驚呼,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次帶著些遷就的歇腳式隨喜。傅太太本來正出神地打量一副古典油畫,聽到施密特先生的搭訕,便回過頭笑一笑,“這是我第一次來羅馬尼亞,非常美的國家?!?/br> 她穿著簡單的米色套裝,只有頭戴的寬沿帽透出度假色彩,妝容得體,畫著兩道彎彎的眉毛,傅太太身材窈窕,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儀態(tài)優(yōu)雅,雖然不是驚艷美人,但卻很有韻味,在她含笑的眼神里,施密特先生猛地有些臉紅,他結結巴巴地說,“是的,非常美,非常動人——的國家?!?/br> 美麗、動人、寶貝兒,這是西方游客的三大口頭禪,傅太太的稱贊更多是出于禮貌,被施密特先生這一說,她勾起興趣,微笑望著他等待下文,又啟發(fā)性地說,“您之前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