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終于相信了，奶奶的話是對的，就算當(dāng)初秦川覺得她很重要，現(xiàn)在的她，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所以，哪怕跟秦川在同一個城市里，她也從來沒有試著去找過他。雖然她心里默默盼望著他能主動來找她……直到大二那年，她于報紙上看到兩張熟悉的臉——秦川，和廖莎莎。

    報紙上說，他倆一同出席了什么拍賣會，會上花了多少錢，拍了什么珍品，對公益事業(yè)做了多大的貢獻……這些褒獎之詞，秋陽只一目帶過，然后目光凝聚在記者的一個猜測上——兩家聯(lián)姻將會給財經(jīng)界帶來如何的變化。

    秋陽以為自己會哭的，可她居然沒哭。就好像一直等著的靴子終于落了地，她竟有一種終于安心了的感覺——原來，就像她奶奶說的，這段感情，原來真的一直就只是她一個人在“剃頭挑子一頭熱”。

    所以，當(dāng)她于校園門口偶遇秦川時，她發(fā)現(xiàn)她居然能以極平常的態(tài)度待他，就好像，他們之前從來沒有過什么特別的感情，他們只是幼年時的舊相識而已……

    之后，秦川就再沒出現(xiàn)過了。秋陽一個人平靜的生活著，直到二十六歲，她步入大齡的行列。

    公司年會那天，一個同事借著酒意向她表白。她冷淡拒絕后，那人惱羞成怒地翻了臉。那人罵她是“冷血動物，連朋友都沒有幾個的怪胎”時，秋陽才于忽然間意識到一件事，自她上了大學(xué)后，她不僅斷了和以前那些朋友的聯(lián)系，也再沒有交過一個新朋友。

    而，細究起來，只怕是，秦川到底還是傷了她的心，讓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跟人發(fā)展起一段親密關(guān)系了，哪怕只是同性的朋友，她也再沒了對別人訴說她內(nèi)心真實感受的能力……

    那天，她茫然于這陌生的城市里走了一個通宵。等她于天亮?xí)r分回到她所租住的那間小公寓門前時，她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雙手叉在胸前，背靠著她的房門。一張熟悉的臉上，戴著一副陌生的黑框眼鏡。

    那一刻，連奶奶去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她，忽然就支撐不住了。

    淚崩的她，于頭頂上方，聽到秦川問著她：“嫁給我，好嗎？”

    雖然心里充滿著不確定，秋陽依舊如同快要溺死的人一樣，死死抓住了眼前的秦川。

    所以，她點了頭……

    *·*·*

    深深的井口下方，如鏡子一般的井水里，倒影著一個大頭娃娃。這娃娃明明年紀不大，偏偏臉上的神情，透著一股和年紀不相襯的滄桑。

    如今已經(jīng)變成阿愁的秋陽，默默凝視著浮在井水里的木桶，心里想的依舊還是秦川。

    是的，哪怕她穿越了，她心里依舊愛著秦川，不然當(dāng)年也不會在秦川一句解釋都沒有的情況下，就那般貿(mào)然答應(yīng)了他那突兀的求婚。

    她奶奶曾說過，生活里有太多東西比愛情更重要?？赡贻p時的她置若罔聞。那時候的她認為，只要秦川愛她，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嫁給秦川十年之后，她于現(xiàn)實中一一驗證過奶奶當(dāng)年的那些預(yù)言，秋陽才發(fā)現(xiàn)，原來果然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為了不從“平行線”變成“單行線”，她努力學(xué)習(xí)著怎么在秦川的世界里立足?？伤軌?qū)W會怎么舉止得體，怎么妝容高雅，怎么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她終究學(xué)不會怎么去品鑒紅酒，怎么去欣賞畫廊里高價的畫作，怎么……成為秦川那個階層里的一份子。

    和電影電視上那種淺薄的豪門嘴臉不同，真正的“上流社會”，是從來不會當(dāng)面對人流露出一絲一毫不禮貌之處的。而，正是這種疏離的禮貌，叫秋陽深深感覺到，就算她再怎么東施效顰，她和他們，依舊處于兩個階層。哪怕是秦川，其實心底也并不認為她能配得上他吧。當(dāng)她抱怨著她學(xué)不來什么東西時，秦川總寬容地說著，“你沒必要學(xué)別人”。那時候的他，大概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他話底隱藏的那份輕視。典型天蝎座暗黑性情的秋陽總?cè)滩蛔“蛋迪胫詻]有像對下屬那般嚴格要求她，大概是他于潛意識里也認為，她跟他們這些“天之驕子”是不同的，所以他才不去苛求于她。

    所以，他才會對廖莎莎那么評說她，用當(dāng)年他對她形容廖莎莎的同樣用詞——

    “你跟她不一樣，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里你都能過得很好?？伤筒恍辛恕?/br>
    當(dāng)他這么說時，大概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他對她，已經(jīng)早沒有了欣賞之意，剩下的，只有責(zé)任了吧……

    “當(dāng)心！你這樣會掉下去的?！焙鋈唬腥松焓挚圩“⒊畹募?。

    阿愁驀然抬頭，卻是立時就和一張熟悉的臉對在了一處。

    “秦、秦川？！”

    *·*·*

    與此同時，隔了兩個坊區(qū)之外的廣陵王府里，那午睡到這個時辰都還不見醒的二十七郎君李穆，則猛地從夢境中掙脫出來。

    “陽……”他大叫著坐起身來。

    床邊，宜嘉夫人新送給他的那個小番奴貍奴嚇了一跳，趕緊揭開帳幔往帳內(nèi)看去。只是，他人還沒有靠前，就叫奶娘田氏一把將他推到了一邊。田氏急急將李穆抱進懷里，一邊柔聲哄著他，一邊伸手抹過李穆汗?jié)竦念~，問道：“小郎這是怎么了？魘著了嗎？”

    從小就在李穆身邊侍候著的大丫鬟瓏珠繞過奶娘，拿起李穆的枕頭連拍了三下，又翻過一面重新擺好，才問著他道：“夢到什么了？得把壞的說出來，才不會變成真的?！?/br>
    “夢到……”

    雖然于一年前忘了所有的往事，卻終于以記憶換來一副健康身軀的李穆，抬頭看著他奶娘眨了眨眼，然后說了一句叫服侍他的人全都一陣膽顫心驚的話：“我忘了。”

    幸好，這一回他只是忘了他的那個夢而已。

    被服侍著重新躺回床上，看著那繡著五谷豐登圖的朱紅色帳頂，李穆不禁皺起眉頭。他雖然忘了大半的夢境，可夢里那種可怕的感覺，依舊緊緊纏繞在他的心頭。那是一種如同被人生生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血rou般的痛楚。一種他不愿意失去，卻又沒辦法挽留的悲痛和……不解。

    “為什么。”他喃喃道。

    “什么？”

    貍奴那張黑黑的小臉再次從帳幔下方冒了進來。才剛進府沒兩天的他，如今對王府里的各種規(guī)矩都還不太熟悉。

    李穆眨了眨眼，翻身看著這一臉憨厚的小番奴道：“我夢到我好像一直在追著什么人問‘為什么’?！?/br>
    “什么人？為什么？”貍奴頂著張傻乎乎的臉問道。

    “是啊，什么人，又為什么……”

    翻身回去，李穆將雙手交疊在腦后，不禁一陣皺眉思索。即便是當(dāng)初知道自己遺忘了所有的事時，他也沒有這般努力去回憶過什么，可這會兒他卻覺得，這個夢對于他來說應(yīng)該十分重要。

    可是，和所有的夢境一樣，李穆越是想要去回憶，那夢境就離他越遠。最后剩下的，竟只有一股情緒了。

    而，叫李穆驚訝的是，他發(fā)現(xiàn)此刻縈繞于他心頭的，已經(jīng)不再是那種火燒火燎般的灼痛了，而是一種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難解的、酸澀又甜蜜的復(fù)雜心緒。

    心緒起處，他的腦際似閃過一個人影?？僧?dāng)他凝神細辯時，卻又什么都沒能捕捉得到……

    “什么呢？”廣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喃喃低語著，蹙緊了眉頭。

    第二十六章·鄰居

    “秦、秦川？”

    當(dāng)廣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蹙著眉頭喃喃低語時，阿愁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有著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兩道濃黑的眉鋒下，一雙眼尾略長的鳳眼。挺直的鼻梁，線條清晰的嘴唇……竟實實就是秋陽記憶里，秦川十一二歲時的模樣。

    “什么？”

    男孩沒聽清她在說什么，便沖著她歪了歪頭。

    頓時，阿愁便知道，這孩子應(yīng)該不是她的秦川了。雖然這張臉幾乎和秦川生得一模一樣，可他歪頭時的角度，微笑時眉眼彎起的弧線，以及他身上那種陌生的氣息，都立時就叫她認出……

    原來不是啊……

    頓時，阿愁只覺得嗓子里一陣發(fā)堵。

    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好地接受了眼前這荒謬現(xiàn)實的她，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其實她只是在假裝而已——在原本的世界里活得好好的她，不過是想著要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修正一下那個對自己日益不滿的自己，居然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別人……

    “喂，你不會是要哭吧？”

    男孩忽地彎下腰，一張明明熟悉，偏偏又是陌生人的臉，就這么直直杵到阿愁的鼻尖前。

    阿愁本能地想要后退，男孩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小心后面！”

    她的身后，就是那口井了。

    阿愁扭頭看向身后的井口時，男孩又道：“你一定就是莫娘子家的那個養(yǎng)娘了?！?/br>
    她扭回頭來，就只見男孩眼帶同情地看著她，“肯定是你聽到別人說了你什么，所以你才難受的吧？”

    男孩彎下腰，將兩只手撐在膝上，看著她的眼睛又道：“你別難過，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什么由著他們說去便是，只要你自己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就行了?！彼焓置嗣念^，安慰著她道：“他們之所以會那么說，不過是因為他們還不認識你。等時間長了，別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了，自然也就不會再那么說你了。”

    見這孩子小大人似地勸慰著她，阿愁忽地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要說起來，秦川那人雖然智商挺高，可其實他的情商并不高。他可以在背后為你做很多事，這種暖人心的話，他卻是打死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于心里默默感慨時，就聽得樓上忽然有人沖著他們叫道：“周小郎，是來替你阿娘收房租的嗎？那你得快著些，我趕著出門呢。”

    阿愁抬頭，只見說話之人原是住在莫娘子家隔壁的那個女子。

    女子見她抬頭看著她，她便也低頭看了阿愁一眼，卻是嗤鼻一笑，道：“阿莫姐可真是，怎么也不挑個漂亮些的?！庇譀_著那周小郎一招手，道：“快些吧，我趕著呢?！?/br>
    周小郎應(yīng)了一聲，回頭沖阿愁擺了擺手，便上了樓。

    看著他上了樓后，阿愁將兩只手撐在石砌的井臺邊上，低頭看著那只倒扣在井水中的木桶一陣發(fā)愁。她正想著，她大概要逃不掉莫娘子的一頓埋怨時，忽然只見井水里的人影竟多出一個人來。

    她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一樓東廂里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知何時也站到了井臺邊上。

    少年隔著她的腦袋往井里看了看，然后又看看她，便沉默著走到東廂和東間倒廈的夾角里，從墻邊拿了根長竹竿子過來。

    那竹竿的一頭，用麻繩捆著個很像是錨一般的三腳爪鉤。似嫌阿愁礙事一般，少年以手撥開阿愁，便借著那竹竿撈起井里的木桶。撈起木桶后，他頭也不回地將那長竹竿往阿愁手里一塞，又就勢用那只木桶打了井水，倒進阿愁帶下樓來的那只木盆里。

    直到眼看著木盆里的水都要漫出木盆邊緣了，阿愁才想起來道謝。

    她忙沖著少年道了聲：“謝、謝謝?！?/br>
    少年回頭看她一眼，卻是又打起一桶水放在一旁，這才從阿愁手里接過那根竹竿，將竹竿還回原處后，便回了東廂。

    自始至終，他竟一直都是一聲不吭。

    和南屋以及西廂不同，東廂的門上沒有掛起擋風(fēng)的門簾，只空落落的一扇木門而已。站在井臺邊，阿愁看看東廂的門，心里猜著他家也許沒有主婦，便于木盆旁邊蹲了下去——后來她才知道，她竟猜對了。

    叫阿愁驚訝的是，這剛打上來的井水居然很是溫暖，一點也不冰手。因莫娘子交待了，這是真絲的面料，不能狠搓，所以她一陣輕輕揉洗后，很快就結(jié)束了這項工作。

    等她端著洗好的披肩和木盆欲回樓上時，卻是這才發(fā)現(xiàn)，南屋的西偏房里，那窗戶正開著一道縫，那叫“二木頭”的淘氣小子，正將眼睛湊在窗縫處在監(jiān)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于是阿愁忽然想起，中午她和莫娘子回來時，雖然這樓里的住戶，如王阿婆等，都一如既往地跟莫娘子招呼著，卻是再沒人像早晨那樣，總追著莫娘子問她的來歷了。當(dāng)時阿愁只當(dāng)是那會兒各家都在忙著做飯，沒時間閑聊，如今想來，只怕是她們已經(jīng)聽那位“王大娘”提過她的身世，為免彼此尷尬，這才刻意避而不提的吧。

    回到屋里，阿愁于莫娘子說的地方拿出長竹竿，準備晾曬剛洗好的披肩布。而等她拿著竹竿出了門，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她不知道該把這竹竿架在哪里。

    正這時，隔壁的門開了，那穿桃紅襖兒的女子將手放在周小郎的肩上，將他從屋里推了出來。那周小郎則一邊低頭數(shù)著手里的一串銅錢，一邊皺眉道：“回頭我阿娘肯定得說我了?！?/br>
    “也就只差了十來文錢而已?！睂⒅苄±赏瞥鲩T后，女子便以雙手叉胸，很沒個正經(jīng)模樣地靠著那門框道：“誰叫你和你阿娘昨兒不來。昨兒我沒輸?shù)臅r候，可是有那么些的呢?！?/br>
    周小郎回頭看看她，搖頭道：“喬jiejie，聽我一句勸吧，你掙錢也不容易，自個兒存著多好，何苦拿去填了那賭坊?！?/br>
    那喬娘子的臉色一變，猛地伸手一戳周小郎的額頭，喝道：“你個不缺吃穿的，能懂個屁？！”說著，“咣”地一聲甩上了門。

    這一變故，驚得周小郎沖著那關(guān)了的房門狠眨了一會兒眼，這才回過神來。他不禁搖了搖頭，將那串錢塞進懷里，一回頭，便跟好奇看著這邊的阿愁撞了個眼對眼。

    “你洗完衣裳了？”周小郎笑著走過去，道：“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又道，“我叫周昌?！?/br>
    頓時，阿愁耳邊響起一串熟悉的臺詞：“周昌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于是，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彎彎的眉眼，忽地就叫周昌愣了一下，然后他也跟著咧嘴笑了起來，道：“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br>
    許是這句話勾起了隔壁喬娘子的好奇心，那原本被甩上的門，忽地就開了。穿著桃紅大襖的喬娘子從門里探頭出來往阿愁這邊瞅了瞅，然后她也笑了起來，道：“還真是，笑起來倒沒那么丑了?！?/br>
    阿愁：“……”

    雖然對這位喬娘子為人還不太了解，可一個“喜怒無常”的評論，卻是就這么深深扎進了阿愁的腦海里。

    看著喬娘子身上那件桃紅的襖兒，阿愁心里忍不住一陣疑惑。這位于午間跟樓下吵架時，曾說過她是個沒男人的女人，阿愁原猜著她大概也是個寡婦的，可……作為寡婦，應(yīng)該不可能會穿這種艷色衣裳吧？

    她這里疑惑著時，喬娘子已經(jīng)一搖三擺地走了過來。她低頭看看阿愁，再看看她腳邊木盆里的織物，以及她拿在手里的竹竿，卻是一挑眉梢，忽地就從阿愁手里搶過那根竹竿，替她將竿子裝進廊下吊著的兩個繩環(huán)里，然后斜眼問著阿愁：“你叫什么？”

    “阿、阿愁。”阿愁趕緊答道。

    “這名字，可真不吉利。”喬娘子嘖嘖咂了兩下嘴，又伸手粗魯?shù)卦诎⒊铑^上拍了一下，道了一句：“我上工去了。”便下了樓。

    直到看著她出了院門，周小郎才從欄桿邊縮回腦袋，對阿愁笑道：“原來你叫莫愁啊。莫愁這名字挺好的呀，挺吉利的?！?/br>
    頓時，阿愁便知道，這位周小郎可真是個暖心boy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