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古老爺子跟他談了一個下午,最后說:“我建議,接下來你接幾部小制作的電影,把其他花里胡哨的東西都去了,單追求演員表演的本色,慢慢磨?!?/br> 童延對鄭昭華轉(zhuǎn)述了原話,鄭昭華沒異議,甚至當(dāng)即甩給他一劇本,“這個你看看,小制作,走情懷路線的片子?!?/br> 于是,從2014年十一月到2015年的七月,童延連著演了兩部小制作電影。因為電影投入本來不大,就算拖了拍攝進(jìn)度,童延自己也能追加投資,所以,這八個月,他的生活節(jié)奏比以前慢了許多,失眠和頭疼都稍有好轉(zhuǎn),狀態(tài)似乎一點一點地找回來了。 2015年的七月,童延回s城上一個綜藝節(jié)目。 前一夜,休息時間有限,在休息室看臺本的時候,他撐不住,靠著椅背打了會兒盹。 這盹也沒打多久,醒來時,小田不在。 童延起身往屋外去,剛推開門,聽見屏風(fēng)的另一邊有人在小聲說話。 先是男人問話,“這期節(jié)目,不是原本打算請計秋明的嗎?怎么又換成蔣瀾了?” 接著,有個女人壓低聲線回答,“原本就沒打算請計秋明,你到現(xiàn)在還沒弄明白,請了童延,就不能請計秋明?!?/br> 男人說:“計秋明現(xiàn)在人氣正旺,演技又難得的好,臺里為什么會舍他?” 女人說:“演技好算什么,背景大才是關(guān)鍵,他那個小工作室,比得過童延背后的云星?” 童延腦子突然有點恍惚,退到門后笑了聲,今夕何夕,他的勢也得壓得住人了,真是痛快,也真是難得。 2015年,七月,計秋明憑周承軒的那部戲,又把金柏獎的最佳男配角獎抱回了家,勢頭一路走高。 而年初,《我自傾懷》上映,童延沒砸出一個好看的水花,業(yè)內(nèi)甚至有人評他江郎才盡。 計秋明艸的是戲瘋子的人設(shè),把耿直做為賣點,還真戳了挺多人的萌點。由此,去年的拉踩事件也成了無意,別說,這洗腦包,就連童延自己都快要吃下去了。 但就算計秋明洗白,兩邊粉絲依然是對家。 這一晚,童延又登上了他半年沒上的小號,看了兩邊掐架的記錄。 計秋明的粉絲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抱住你們的綜藝咖愛豆自嗨去吧,我們明明的獎杯,ty拍馬都追不上。 “ty那演技現(xiàn)在也就敢蹭蹭老情懷的熱度,這種資源,怕是他背后的金主撤了吧?還演技派,別吹了,替你們臉疼。” 童延的粉絲負(fù)隅頑抗: “拉倒吧,記住,電影叫好不叫座,就是你們家日月那辣眼睛的長相趕客?!?/br> 童延看不下去了,很快點回他自己首頁,有個熟悉的id頓時跳入他眼前。 這id的主人以前是他的粉絲,因為覺得小姑娘說話有意思,他才用小號把人給關(guān)注上。小姑娘微博上的照片有些刺眼,童延點開一看,這人年初發(fā)了條微博,表示掐架掐累了,決定不再追星。而從一個月后開始,到現(xiàn)在,小姑娘的每一條微博,都是計秋明的照片…… 真是,今非昔比。這一晚,童延再次失眠。 這一點的十月,聶錚終于把纏在身上的麻煩肅清。又是提前一個月安排行程,這次,他有兩天的空,可以回國看一看童延。 童延手上的戲剛拍完,碰巧也在s城落腳。休息日來得不容易,他去看了一趟夏老太太。 自聶錚走后,他得閑時便會到老太太這兒走一趟,總要有些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證明他和聶錚的牽連依然緊密,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這天,天氣很好,秋末冬初,晴日和暖。 夏老太太精神不如以前了,家事只能由著照顧的人去做,自己躺在院子里曬太陽,也安心跟童延說了會兒話。 童延想到一直不太敢問的事,說:“當(dāng)時,您是怎么做到讓趙老把聶錚帶回去的呢?” 夏老太太頭歪在躺椅背上,眼睛瞇著,“我看不過去了。聶錚他媽拿他勾著他爸回家,他爸要是沒回來,那女人就拿聶錚撒氣,聶錚那時候那么小,才到我大腿高,被他媽拿藤條抽了也不說話也不哭。不是,他平時都不愛吭聲,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有語言障礙。這樣下去,這孩子就毀了,偏偏他爸也不管?!?/br> 童延心揪了起來。 老太太又說:“我求過聶家人,可他祖父祖母都不在了,只剩兩個伯伯,也不愛插手弟弟的家事。剛好啊,趙老先生來了。趙老先生來的前一晚,聶錚在雪地里站了好幾個小時,那天正發(fā)燒,我就把他用毯子裹住,抱到趙老先生面前,掀開衣服讓趙老看孩子身上的傷?!?/br> 老太太眼皮越來越沉,聲音也越來越低,“我邊哭邊說,趙先生,您不帶走他,這孩子就活不下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對的事?!?/br> 這是夏老太太說的最后一句話。 聶錚接到老太太的死訊,是在飛機起飛前。痛,但是談不上吃驚,這兩年,老人家的各項生理機能都在衰退,生老病死,是誰也躲不過的宿命。 但他沒想到,會是童延給老人家送終。 他安排在老太太身邊的人對眼前的一切早有準(zhǔn)備,辦事效率高,飛機落地,聶錚帶著隨行的人直接去了殯儀館。 靈堂已經(jīng)布置好,聶錚進(jìn)門就瞧見童延坐在一側(cè)的椅子上,眼睛定定望著棺槨的一角出神。 哀樂的旋律除了肅穆就是悲痛,聶錚心沉到了底??稍谕影l(fā)覺他到來,起身,訥訥叫了聲聶先生之后,看著童延蒼白的臉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別怕?!?/br> 別怕,怎么會不怕,童延親眼看見一個生命在自己眼前結(jié)束。 童延那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布滿了紅血絲,眉目間的哀痛和倦色一眼可見。除了那句別怕,聶錚好半天沒發(fā)出別的聲音。 人和人啊,總沒有憑空而生的親密,他們認(rèn)識時間說長不長,但童延的存在穿插了他人生諸多的轉(zhuǎn)折,就像是一條鎖鏈,深深地卷進(jìn)他生命線的肌理。 分不開了,聶錚想,這就真是分不開了。否則,他都不知道拿什么心情回顧,這一段屬于自己的人生。 第69章 對蘭 童延沒想到聶錚會反過來安慰他,不忍移開眼光地凝視男人片刻,才回神,忙不迭搖頭,“我沒事。” 目光朝靈柩盡頭的供桌望過去,老人家慈祥面目已褪成黑白,但音容猶在。聶錚沒多說什么,踱步上前,三次深鞠躬,又上了柱香,而后在靈前駐足良久。 童延不知道聶錚上次見到老太太是什么時候,但他敢保證那一次分別,聶錚一定沒想到是永訣。 世事無常,何等哀涼。 本來這是不該走神的場合,可童延究竟還是走了個神,矚目聶錚片刻后,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一邊。 隨聶錚進(jìn)來的有六個男人,其中兩個一直守在聶錚身后,另外四個分立大門兩側(cè)。 對,這還是跟進(jìn)來的,外邊,不知道還有沒有。 他一向靠隨行人員的數(shù)量判斷聶錚身上的重量,上次男人回來帶了四個人。 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還在增大。 夏老太太無兒無女,但有兩個侄子,下午都從外地趕回來了。 就算如此,老人的社交有限,來吊唁的人依然不多,靈堂顯得非常清冷。聶錚受過老太太的恩,又有前后二十年被照顧的情分,晚間留下守靈是必須要盡的心意。 晚飯后,聶錚對童延說:“你先回去休息?!?/br> 童延察覺男人情緒明顯低潮,哪能真離開,忙搖頭說:“今晚我也守在這,反正明天我也沒事兒?!?/br> 再說,他也舍不得走,他們見面多難得。童延說完就趕緊到一邊坐下,不再給聶錚反對的機會。 下葬前,燈燭不滅,好像要照亮逝者留在人間的最后一縷魂。到深夜,見老太太的侄子已經(jīng)精神不濟(jì),聶錚到靈前,屈膝蹲下,拿起一摞黃表紙,伸進(jìn)燒紙錢的盆里,用打火機點燃。 很快,童延也跟過來,在他身邊蹲下,也朝那紙堆伸手。 聶錚一把握住童延的手腕,說:“我來?!?/br> 按本地的風(fēng)俗,在這個日子給逝者燒紙錢該由血親或姻親的小輩來做。聶錚不迷信,但該講究的還得講究,他無所謂,反正對他來說,夏老太太更像母親,但童延家里,童艷艷還活得好好的,可別讓孩子在這兒犯了忌諱。 童延應(yīng)了聲好,縮回胳膊,可仍在一邊陪著沒走。一雙眼睛,被躍動的火焰映得清亮。 到第二天上午,聶錚才去休息,但也只是就近找了個酒店,童延也跟著去了。兩個人都疲憊,也沒多說什么。次日,夏老太太火化,童延本來是打算留下來陪聶錚的,但到了晚上,老聶和鄭昭華來了。人家父子三人聚到一處,童延不好多說什么了,加上鄭昭華一語戳破全部:“你明天有個訪談,可別是忘了,早點回去?!?/br> 聶錚也讓童延回去,但自己一直把他送到車?yán)铩?/br> 車?yán)锞妥怂麄儍蓚€人,司機守在下邊。 聶錚望著童延倦怠不堪的神色,說:“本來打算過來看看你,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br> 童延連忙回答,“誰都想不到?!?/br> 昏暗的車廂里,聶錚又沉默許久,“明天葬禮之后,我就走,你別送。等下次有空,我再回來?!边@是實話,趙氏那邊等著聶錚的事太多,行程最多只能耽擱到明天。 即使能意會,童延心里還是咯噔一下,腦子里反復(fù)徘徊一句話:聶錚要走了。 心頭似乎有一片望不到邊也走不到頭的荒原,但童延呵地笑聲,“我今年狀態(tài)不錯,也還挺忙,你別惦記我,我又不是小孩兒?!?/br> 不是小孩兒,不需要時刻掛記。 聶錚也確實從鄭昭華處聽說過,童延這一年正從低谷都出來。他并不知那低谷還有反復(fù),故而,微微頷首,“嗯?!?/br> 等聶錚下車,車子緩緩駛離,透過后窗望見男人靜立在路燈下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愴感迅速席卷童延全身,他甚至有無比真實的生理反應(yīng):胃一陣陣抽搐。 童延趕緊收回眼神,把臉轉(zhuǎn)向前方??赡苁窃诮?jīng)歷死別之后又面對生離,他用盡全力也沒法把那股沉悶的郁悒感壓下去。人生的每一次離別都算不準(zhǔn)再重逢時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有些人的到來,好像,就是為了背影漸行漸遠(yuǎn)的那一刻。 第二天的訪談,那樣簡單的臺本,童延接二連三地忘詞。主持人是位在圈里德高望重的老師,十分有耐心地對他說:“沒關(guān)系,再來?!?/br> 錄完節(jié)目后,從電視臺出去,小田看著他的臉色,小心地寬慰:“童延哥,這些天你忙著參加葬禮,沒那么多時間看臺本也正常,咱們今天不算什么,我聽說,凌瓏?yán)蠋熒洗紊线@節(jié)目,是答一條停一次。” 透過蒙著遮陽膜的玻璃,車窗外的世界總是一片暗沉,只有童延自己知道,他昨晚背過臺本,很認(rèn)真地背過,可事到臨頭,他渙散的思維根本做不到立刻把原本刻在腦子里的東西搜出來,比他去年情況最差時還要嚴(yán)重。 童延惶然而且茫然地望著窗外匆匆來往的行人,每個人都在為眼前和以后奔波,似乎每個人都極富朝氣地忙碌著,可他能做什么,他還能做什么?童延整個人都被籠罩在濃厚的恐懼感中:拍電視劇,他記不住臺詞;拍電影,他集中不了精神進(jìn)入角色,作為一個演員,他就是廢了,他還能做什么? 也就是這一天的下午,童延在鄭昭華的辦公室見到了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已故影帝從雪陽的jiejie、前妻以及經(jīng)紀(jì)人。 童延沒精打采地坐在一邊,看從雪陽的經(jīng)紀(jì)人跟鄭昭華打了會兒機鋒,才明白這些人來干什么:明年正好是從雪陽去世二十周年,這些人想給這位傳奇影帝拍一部傳記電影,看上了他。 而且,鄭昭華很顯然已經(jīng)替他推過一次,畢竟,名人傳記演的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目前國內(nèi),還沒見哪個演員用這個題材給自己找到過提升,演不好還得挨罵,從雪陽去世不到二十年,人家的老影迷還在。 也是,要不是這種費力討不著好的事兒,眼下人家也找不到他頭上,從雪陽的經(jīng)紀(jì)人如今在行內(nèi)可稱泰斗,手下拿得上場面的演員不是一個兩個。真有好餅,為什么不留給自己人? 童延剛想到這兒,鄭總監(jiān)就換了個含蓄的方式把這話問出來了,“我看于峰就不錯,怎么不把這個機會留給他?” 從雪陽的經(jīng)紀(jì)人還真給了他們一個答案:“他不行,他形象跟雪陽差太遠(yuǎn),你沒覺得嗎?童延這雙眼睛跟雪陽挺像,連氣質(zhì),都跟剛出道時的雪陽有些相像?!?/br> 真是謝謝你了,童延心里不痛快,把臉撇到一邊。 鄭昭華語氣硬了些:“我還是只能說遺憾,童延檔期跟不上,上次我也說過?!?/br> 他們軟硬釘子都使出來了,從雪陽經(jīng)紀(jì)人終于繃不住了,聽到這話,站起來,“那行,打擾了。” 本來事情到這兒就算結(jié)束了,但從雪陽的前妻起身后,幾步踱到童延面前,默默打量他片刻,問:“你是不是,很久沒睡好覺了?” 女人的眼神中有真實的關(guān)切,語氣就像是問候一個老朋友,童延心頭突然跳了下,一瞬間竟有些鼻酸。但片刻后,他站了起來,扯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多謝您關(guān)心,沒有?!?/br> 女人說:“你真像他,”隨后從包里掏出劇本,不容分說地塞到童延手上,“請你看一看再做決定,好嗎?” 一屋子人都靜下來,童延本來不耐煩的,但對著女人淚光閃爍的眼睛,他稍稍怔愣,還是低頭翻開了劇本。 他不可能閱完全部,只看了劇本前面的梗概。 從雪陽少年得志的那幾行,他基本算是一掃而過,真拉住童延的,是這位影帝輝煌不再時的坎坷。從雪陽死于哮喘,去世前的那些年還有很嚴(yán)重的郁躁癥。這一切的悲劇從從雪陽第二次得到最佳男主角時開始,那一年,影帝經(jīng)歷了兩件事——快要呱呱墜地的孩子死在妻子腹中,以及,離婚。 可能是因為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此后的幾年,這位影帝沒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作品,焦躁的痛苦終于把從雪陽推到崩潰的臨界點。這位影帝沒認(rèn)輸,一直跟自己抗?fàn)?,直到最后一部作品給他帶來第三個影帝獎杯,他終于把自己生命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