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霜年向來自負，哪怕她現(xiàn)在還一無所有低到塵埃里，也相信自己終究有一飛沖天的一日。只是看著顧宸北那還帶著少年意氣的驕矜，不由得感嘆，她似乎，從來沒有體會過這些。

    陸霜年的年輕，都消磨在忍辱負重蓄勢待發(fā)里，當她站在萬萬人之上，手握生殺大權的時候，心早就老了。

    女孩黑黝黝的眼瞳里光芒一閃而過，卻鋒利無比。那羨慕只在一念之間，迅速被心中近乎冷酷的堅定消弭。個人有個人的命，而她從一無所有里，終將創(chuàng)下卓世的功勛來！

    顧宸北站在那破爛的主席臺上瞧著底下一個營的人如同潰逃般跌跌撞撞丟盔棄甲，眼里頭掠過嘲諷的神色。就憑這群穿著軍裝，連老百姓戰(zhàn)斗力都不如的家伙，怎么抵抗得了夏澤的裝甲鐵騎。十五歲的少年身材頎長，站在那兒就仿佛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場，雙眼目光如炬，盯著訓練場上潰不成軍的士兵。

    一營長孫偉早覺得口干舌燥，心中不由得叫苦連天?！熘肋@個顧耀章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做什么！他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雖然過得“清貧”了一些，但樂得清閑，哪知道這位大神蒞臨，還心血來潮地要整頓軍紀，搞得他這些日子都得呆在著全是糙老爺們的軍營里，還累得半死不活。想到這里，心中更是怨懟不已，更不愿耗費自己的嗓子卻給這已經垮掉的隊伍喊口令。

    “全體立定！”

    顧宸北正在變聲期，聲音還帶著些少年的清朗。他并沒用吼的，聲音不大?？拷飨_的士兵疑疑惑惑地停下了腳步，后面的人跟著陸續(xù)地停下，大多數(shù)扶著膝蓋喘粗氣，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抱怨起來。顧宸北多余的一個字也沒說，就那么冷冷地看著這群士兵如同街上的地痞流氓一般孫偉心道謝天謝地，總算這位小祖宗發(fā)話了。

    ——一營長可沒把這位顧將軍公子放在眼里。才一個十五歲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知道什么是當兵打仗？不過是仗著他爹的名聲耍耍威風而已，風頭給足了自然就歇氣兒了。

    顧宸北的下一個口令讓孫偉長出的一口氣也在嗓子眼里。

    “所有人聽口令，列隊！”

    幾個靠近主席臺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不滿的表情，有些慢吞吞地執(zhí)行了顧宸北的命令，而有些無賴脾氣上來了的，根本就呆在原地沒打算動彈。孫偉見狀，連忙在臉上掛上殷勤的笑容跑過來，將手里的高音喇叭遞向將軍公子?！邦櫺∩贍敚眠@個，這個兄弟們聽得清?！?/br>
    顧宸北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多謝，不用了?！?/br>
    孫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一臉的尷尬。他訕訕地收回手，卻在下一秒猛地瞪大眼睛?！欏繁币簧焓謴难g的槍套里把手槍掏出來了。

    “顧少爺，這可使不得??！”

    孫偉話音未落。

    ——“砰！”

    槍響。整個訓練場似乎在一瞬間安靜下來。只聽見少年言簡意賅聲線平直。

    “各位，列隊。”

    剛剛還坐在地上的幾個兵痞子迅速地爬了起來，一些累極了的兵只能依靠在同伴的肩膀上，但無聲而迅速地加入了隊列。槍聲似乎震醒了所有人。顧耀章是不會在意他們這一群人的死活的，他們也根本沒有資格對這個站在高臺上的少年耍賴撒潑。這些兵太平的久了，有國家的稅款養(yǎng)著卻無人約束，早忘了，軍中從來都容不得兒戲。

    孫偉也嚇了一跳，他看著這位顧家公子手中黑黝黝的手槍，心里打了個突突。但他心中對顧宸北的那一點小覷還僥幸地留存著，孫偉小心翼翼地在顧宸北再次下達讓所有士兵憤怒的命令之前開口。

    “顧少爺，兄弟們都累了，不如……先去吃個早飯，然后我們再訓練？顧將軍還等著您回去呢?！?/br>
    顧宸北并沒有看他。底下的士兵不少聽見了孫偉的話，臉上露出無比期冀的表情來。對他們來說，現(xiàn)在能找個地方坐下，喝一口熱湯，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今天早上，顧將軍授予我對一營訓練的監(jiān)督權?！鄙倌甑穆曇粼谟柧殘錾蟼鏖_，不同的是這一次底下再沒有連天的抱怨和噪音，他平靜的聲調格外清楚?！拔蚁Ｍ魑荒苷J真訓練，好履行戍邊職責?！?/br>
    然后少年揚了揚下巴。站在訓練場門外的士兵轉了進來，手里是他們黑黝黝的步槍。

    “違令者，軍法從事?！?/br>
    一令如山。

    陸霜年在鐵柵欄外頭笑了起來。這個十五歲的顧宸北，立了一手好威嚴?？吹贸鍪琴M了心思的。只是她的這位老對手啊，還太年輕。

    顧耀章身犯險地，根本不是為了鼓舞著破爛衰頹的七十四師所部擊退夏澤軍隊。他是戰(zhàn)場上的老手，又怎么看不出這祁峰一戰(zhàn)失敗的定局？顧耀章的舉動，恐怕是做給汶鼎高層的某些人看的。夏澤和汶鼎的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而眼下這cao場上的一小撮稀松兵，正是炮灰的一部分。到時候，顧宸北要面對的，無疑是他磨練出來的這些兵，這些他將會知曉名字甚至會期待并肩作戰(zhàn)的人死在敵軍的炮火和槍彈下。

    陸霜年漫不經心地想，顧耀章這一手棋果真下的微妙，他只有十五歲的兒子將學會怎樣立威，怎樣掌握一支部隊，然后，怎樣接受他們的死去。戰(zhàn)爭是人打出來的，總有人必須死去。而他們這些人，比如顧耀章，比如陸霜年，比如這個只有十五歲的顧宸北，都得明白什么是可以舍去的，為了更大的勝利。

    為將者，謀全局。

    ☆、第6章 相識相交

    陸霜年設想過很多和顧宸北見面的場景，包括各式各樣的針鋒相對劍拔弩張，但顯然她的想象力還有所欠缺。

    對于某人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繞著訓練場狂奔十多圈的習慣，陸霜年顯然還不夠了解?！駝t她也不會在給自己加餐鍛煉體能的時候碰見這位煞神。她要留下來，就必須想辦法接近顧宸北和顧耀章父子，但陸霜年并不想太快地引起懷疑。

    “你站住。”

    陸霜年心里打了個突，她停下腳步。少年本來已經超過了她，卻忽然又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陸霜年清楚地看見他眼里頭的審視。

    沉默似乎并沒有讓顧宸北感到不適，他問道：“你在這里是做什么的？”

    一個小丫頭在天還沒亮的早晨出現(xiàn)在邊防部隊的訓練場上，這幅場景足以引起顧宸北的注意。他審視著這個黑瘦的女孩兒。

    她低著頭，但看上去并不是因為膽怯。她的身材相較于少女來說還太瘦小，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深欏繁笨匆娏怂齽偛疟寂艿乃俣?。

    陸霜年吸了口氣，她抬起頭來回答問題，“我是炊事班的?！比缓罂粗欏繁?。

    少年因為她沙啞的聲音愣了一下，他挑了挑眉梢，依舊盯著陸霜年：“這里是部隊，你不應該在這兒?！迸汉邝铟畹耐讻]來由地多分得了一些注意力。

    陸霜年露出一個笑容來?！耙驗槲沂莻€孤女啊?！彼龑︻欏繁闭f道：“我沒有別的去處。打起仗來，我不會成為拖累的?！?/br>
    顧宸北倒一時沒說話。明明是用來懇求將她留下的措辭，卻被這丫頭說的如同不可改變的事實一樣，格外的可信。少年也笑了一聲，他又問：“你不怕我？”

    陸霜年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她依舊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可看上去全然沒有了平素的那一股子木訥。顧家二公子說起話來還真是少年老成呢。

    “你又不可怕?！?/br>
    顧宸北居高臨下地瞧她。陸霜年比少年低出一頭不止，她也不仰頭，被俯視并不能讓一個久經沙場的女人——哦，現(xiàn)在還是女孩，感到緊張。她幾乎是平視著顧宸北的胸膛在說話，可以看見這個少年發(fā)問的時候胸膛上軍服銀色的扣子輕微顫動。

    “你不覺得一個隨隨便便在訓練場上掏槍的人可怕？”

    陸霜年因為這個問題怔了一下，但她很快掩蓋過去?！獩]想到這姓顧的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有這樣強悍的洞察力。那天早上她趴在柵欄外頭，顧宸北竟然也能注意到。

    少年看了陸霜年一眼，他似乎也并沒有期待女孩的答案，只道：“你跑得很快?！?/br>
    陸霜年微微揚起下巴：“謝謝夸獎。”她的聲音可真不算好聽，不過其中的分明的輕快的得意還是讓人忍不住微笑。這副身體還很年幼，但芯子可早已是修煉成精的老狐貍。陸霜年知道怎么得到一個人的好感，情報之王并不想承認，一個年輕的顧宸北讓她感到好奇。她不知道兩個宿敵過早地相遇會產生什么化學反應。

    然后顧宸北笑瞇瞇地接著說：“那么，跑過我的話，再留下吧。”

    陸霜年眨巴一下眼睛，少年已經如同離弦之箭一樣跑出很遠。女孩一陣咬牙切齒?！欏繁比绻娴呐艿筋櫼赂罢f上一句，她這個違規(guī)進來的小丫頭絕對會被大戰(zhàn)在即的部隊清理出去的。

    她從鼻腔里噴出一陣不滿。當年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姓顧的有這么惡劣的一面？！

    一邊在心里詛咒自己識人不清，陸霜年一邊拔腿追了上去。

    結果自然是陸霜年輸?shù)袅恕Ｅ獯跤醯刂糁ドw，她覺得自己和那天早上被顧宸北cao||練得筋疲力盡的士兵一樣狼狽。顧宸北在旁邊氣定神閑地欣賞她的狼狽。陸霜年直起腰來，盯了他一眼。

    “看我做什么，不如把你想說的說出來。”顧宸北保持著好心情的微笑。

    陸霜年的氣還沒喘勻，但笑得露出牙齒。她在心里惡毒地想——

    “我在想……你這樣逗女孩子玩兒，大概永遠也娶不到老婆。”

    顧宸北愣住了。

    這次陸霜年露出一個訕笑來，她把視線固定在顧宸北胸前那粒銀燦燦的扣子上，似乎在時刻防備著對方做出某些暴力的舉動?！安缓靡馑?，剛才不小心把腦子里的說出來啦?！?/br>
    顧宸北一陣磨牙，然后少年露出一個優(yōu)雅無懈可擊的笑容來?！拔抑皇菦]把你當女孩子，炊事班的小兵。”

    陸霜年松了口氣。——看來這位公子爺是不會將她從這軍營請出去了。

    ——當然，沒被當女孩看待也算是個挫敗。不過……如果說這話的人是顧宸北？

    陸霜年還算滿意這個答案。她不需要這個人的憐香惜玉，只要承認她可以匹敵，就是最大的尊敬。——哪怕這只是那位“宿敵”先生還在毛頭小子狀態(tài)下強自給自己找面子的反擊。

    顧宸北看著那個瘦小的炊事兵一溜煙地從自己身前消失，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弭。這個丫頭，倒是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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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耀章父子在一營呆了將近一個月。一營的士兵在顧宸北一個毛頭小子的訓練下倒也打起了幾分精神，慢慢地有了些軍人的樣子。十五歲的少年在邊疆的風吹日曬里變黑了許多，小麥色的皮膚更顯出健康的活力來。男孩子總是長得很快，一個月的時間也足夠他如同被澆足了水的樹苗一樣抽枝拔節(jié)。

    陸霜年對此相當怨念。她痛恨這個上輩子的仇敵和對手比自己高出整整兩頭半并在每天的晨跑之后利用身高優(yōu)勢居高臨下地和她說話。哦，平心而論，除了顧家公子那一股子時不時透出來的高傲勁兒，十五歲的顧宸北還是挺好相處的，至少對于見識過“戰(zhàn)神”顧司令的陸霜年來說，這個年輕得還沒有完全收斂少年鋒芒的顧宸北，簡直可愛得像個小甜心啦！

    畢竟是算得上是同齡人，顧宸北似乎不介意這個黑瘦的小姑娘是個炊事班洗土豆的小兵。話題從炊事班令人惡心的新菜式到某個菜鳥新兵把子彈打到別人的靶子上。再到《二十四戰(zhàn)例》和《情報學》。

    陸霜年終于收起了最初對太過年輕的顧宸北的那一點輕視和戲謔。就沖顧宸北對她一個炊事班的小姑娘竟然在讀軍事著作的事情保持平靜，城府就可見一般。她知道顧宸北懷疑她，而這正是陸霜年想要的。

    而再想辦法從這個即將被炮灰掉的部隊離開的人不止有陸霜年一個。

    “今天訓練，警衛(wèi)班的那個何排長表現(xiàn)很不錯?！鳖欏繁痹谖迩椎拈L跑之后活動著手腳，說道。

    陸霜年氣喘吁吁，她還在努力習慣跟上顧宸北的速度?！櫦叶贍斠慌芷饋砗喼毕窈竺嬗胁蚶腔⒈谧匪粯樱∮袝r候她瞧著那少年在訓練場上混汗如雨地噴跑，恨不得能有什么影像記錄把這留存下來，等將來給那位名震四方的顧司令好好看看他“年輕”時的蠢樣子。

    “……何、何大哥？”

    “你認識他？”

    陸霜年站直身體：“何大哥救過我的命，在夏澤屠村的時候?！?/br>
    顧宸北看了她一眼，“這是你投軍的原因？”他知道大屯村的慘案，沒想到這丫頭竟是那場慘無人道的突襲中的幸存者。

    陸霜年咧開嘴笑了笑，而那笑意并沒有深入她漆黑的眼睛。她慢吞吞地開口，沙啞的嗓音顯得有些怪異：“我又能做什么？”

    少年對于陸霜年用以回答的另一個問句并不驚訝。他笑了笑，說：“《二十四戰(zhàn)例》和《情報學》？你能做的太多了?！彼哪抗饪傟懰甑哪樕蠏哌^去，觀察著每一絲表情的變化?！暗谴蛘毯芸膳??！?/br>
    陸霜年好笑地注意到顧宸北對戰(zhàn)爭用了一個格外直白的形容，好像在期望陸霜年從“可怕”這樣的詞語里了解到真實的殘酷。這幾乎讓陸霜年覺得他可愛了。陸霜年微微瞇起眼睛，她看著那粒銀色的扣子在少年的胸膛上微微起伏，忽然想到，眼前這個連晨跑都要穿得格外正式的顧宸北，似乎還不是日后那個統(tǒng)帥千軍縱橫捭闔的男人。他只有十五歲。

    大概手上還沒見過血。

    顧宸北看著陸霜年臉上的表情。戰(zhàn)爭是會死人的，他想，試圖給自己鐵一樣的決心。這個瘦小的丫頭眼睛很黑，難得她仰起臉看著自己。那瞳孔里面的光芒堅硬如曜石。

    女孩沙啞的聲音因為過長的停頓而變得格外清晰。她說。

    “為國捐軀，死而無憾?！?/br>
    ☆、第7章 調戲與欺騙

    第七章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顧耀章背著手站在訓練場低矮的主席臺上，問道。已經年近五旬的將軍身上自有一股威嚴，就好像他的目光從你眼睛里看進去，就可以洞悉你頭腦里所有的想法一樣。

    何勛不由得感到緊張。他當然知道這是誰。

    “報告首長，我叫何勛?！?/br>
    顧宸北站在旁邊，開口道：“何班長是02年的兵，在大屯村戰(zhàn)役里表現(xiàn)很英勇。”

    顧耀章微微頷首，他看著這個站在主席臺下方身姿筆挺的年輕人，臉上表情淡淡?！澳闵瞄L些什么？”

    ——顧家父子馬上就要離開了，孫偉極力主張開個全營匯演，展示展示這一個月下來顧家公子“天縱英才”的訓練成果?！煽闯鰜恚@位才十五歲的顧家公子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兒，趕忙利用這最后的機會抱抱大腿，而顧耀章竟也同意了。

    何勛立正，“報告長官，我射擊成績好?！?/br>
    顧耀章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來，他道，“你倒是言簡意賅?！彼D頭看向顧宸北，沖自己的兒子揚了揚下巴：“你也下去，和何班長切磋切磋?！?/br>
    顧宸北立正?！笆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