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眼里似有淚花打轉(zhuǎn)，回想起剛才偶然撞見的一幕，春溪小心地探問：“奴婢剛剛見相爺眼睛發(fā)紅，像是發(fā)怒了，是不是娘子剛剛不欲從了相爺，才惹他生氣了，相爺也真是的，明知道娘子重傷在身......”

    鄭媱還是不回答，春溪愣了下，打水為她擦臉，又問：“娘子是不是從前早就與相爺相識？”

    “你為何這樣問？”

    “相爺不好女色的，卻唯獨對娘子如此......奴婢從來也沒見過......”

    “他不是有妻妾么？”

    春溪道：“呂夫人那里一直冷清，我從未見相爺去過，衛(wèi)夫人那里倒是偶爾去去坐坐?！?/br>
    “哦......”鄭媱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是伺候衛(wèi)夫人的，他與你們衛(wèi)夫人感情好么？”

    春溪想了想，說：“衛(wèi)夫人一直一心一意地伺候相爺，凡是與相爺有關(guān)的事，事無巨細都要親自打點過問。相爺嘛，人前與衛(wèi)夫人出雙入對，恩愛得似一對佳偶。人后相敬如賓，如賓反而生分了不是么？”說到此處，春溪又回頭看鄭媱，見她眉團微蹙，笑問：“娘子是不是擔心日后要與夫人分寵，娘子大可不必擔心，奴婢覺得，衛(wèi)夫人與相爺貌合神離，若不然也不會遲遲不添生的。”

    “哼——”鄭媱冷嗤一聲，脫口道:“我為什么要給他這種人做妾呢！”

    ……

    夜色沉沉，枕在榻上，庭中落雪聲簌簌入耳。

    那年冬天也是下著這樣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冰凍三尺，好多人冒著風(fēng)雪來相國府謀職，那些人排著長長的隊跺腳呵手站在府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父親召見。父親卻單獨挑了他問：“如此凜冽的天，汝為何只穿一件單薄的褐衣？”

    “因為家貧?！彼卮鸬臅r候，音聲朗然，謙遜地微低額角，束冠的葛布垂在一側(cè)，臟兮兮的雪水順著他臉部的弧線溜下，一滴一滴濺落在玉磚鋪砌的地面上。應(yīng)父親之聲緩緩抬首，露出一個堅毅的輪廓來，視線穿過水晶簾幕，定定地落在窺看的她的臉上，那眼神自若，渾然沒有自卑之態(tài)。

    無論父親考他什么，他皆對答如流。

    父親問他年紀，他回答：“已經(jīng)及冠。 ”父親捋須大笑，一眼識破他說：“汝在欺騙?！彼Ω目谡f他只有十七歲，欺騙亦是情非得已，只因相國府外張貼的榜上明確注了只有及冠者才有入府謀職的資格，從而為他的欺騙找到了一個情有可原的借口。

    事后，父親抱她在膝問：“媱媱，簾后窺看了半晌，汝以為那人如何？”

    她說：“衣裳好臟好破，卻是個有智有膽的人，他不畏嚴寒身衣薄褐來嘩眾取寵?！?/br>
    父親撫摸她的頭贊她聰慧?！叭杲裆兄刹蛔泖啬?，竟能識人如此，為父讓他為汝授業(yè)解惑如何？”

    于是，父親并沒有重用他，僅僅將他留在府中做一個教書先生，只教她一個。

    ……

    一晃九年過去，如今他二十又六的年紀，也早該娶了妻了。

    子時夜半，衛(wèi)韻從廊中走過，積雪壓彎的郁竹里竟透出幢幢燈影，衛(wèi)韻提著燈籠走向那打開的房門，輕輕挑起簾幔，那人正坐在燈下拭著嶄新的匕首，衛(wèi)韻不由訝道：“這么晚了，相爺怎么沒睡？”

    他抬目看了她一眼，繼續(xù)擦拭手中的匕首：“你不也沒睡么？”

    衛(wèi)韻嘆了口氣，放下燈籠，挨著檀木方杌坐下，閑來無事地撥了撥案上的燈花：“奴家剛剛?cè)ヌ揭曕嵞镒恿?，在她窗外站了好久，發(fā)現(xiàn)鄭娘子也沒睡著呢。”

    “家破人亡，姐妹失散，她如何睡得著?！彼^續(xù)著手中熟稔的動作。

    “是呢，鄭娘子也是可憐，”衛(wèi)韻又蹙眉看向他道，“那相爺日后要如何安置鄭娘子，她現(xiàn)是罪臣之女，相爺瞞天過海將她留在府里已是不易，還不知能不能一直瞞著，將來相爺若是想和她長相廝守，怕是也難給她名分?！?/br>
    他放下手中的匕首：“我自有主張?！?/br>
    衛(wèi)韻又道：“今日，鄭娘子在知道了奴家和夢華是相爺‘妻妾’時，似乎更不快了，奴家以為，鄭娘子心中是有相爺?shù)哪亍Ｏ酄斆魈烊ズ退f清楚吧，以免鄭娘子誤會?！?/br>
    他拭匕首的舉動停了下來，對她微露笑意：“衛(wèi)韻，讓你和夢華空頂著我妻妾的身份不能嫁人，誤了你們的年華，實在是委屈了你們，等到時機成熟，我自會給你們尋個好人家?！?/br>
    一股暖流涌至心田，又無故一慌，衛(wèi)韻忙近前蹲下身為他捶膝道：“奴家與相爺相識五年，在相爺身邊侍奉了三年，已經(jīng)習(xí)慣，無以回報三年前相爺收留我的恩情，奴家愿意永遠在相爺身邊服侍相爺?！?/br>
    他欲言又止。

    衛(wèi)韻心知他的顧慮，逐漸頓下手中的動作，突然跪地上仰首看他道：“奴家不是想賴在相爺身邊求個名分，相爺讓奴家和夢華頂著相爺妻妾的身份，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讓外頭的人都以為衛(wèi)韻是相爺?shù)脑憧分?，陛下便不好再給相爺賜婚，那些世家貴族也不好再塞女兒過來。相爺不愿娶她人，是為了鄭娘子吧。奴家知道鄭娘子才是相爺心中認定的妻。即使相爺從未說過自己的身世，但奴家也能隱隱猜測出相爺出身不凡，奴家自知自己的出身配不上相爺，所以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能長久呆在相爺身邊，做個侍婢就已心滿意足，但求相爺?shù)綍r不要趕奴家走?！?/br>
    “你先起來，”他伸手拉她，“我也不是要趕你們走，只是我這一生若娶妻，便只會娶鄭媱一人為妻，希望你能明白，回頭對夢華也說說吧，她若是有中意的人可以先來告知于我?！?/br>
    衛(wèi)韻有些失落地點頭。外人眼里，她和夢華是他的妻妾，外人歆羨她們的時候卻不知這妻妾之名只是一個幌子而已，沒有拜天地、沒有合巹酒，沒有任何儀式......他那時說：“我需要你和夢華假扮我的妻妾來掩人耳目?！彼矏偟卮饝?yīng)，心中還期盼著有一天或許能走進他的心中。后來才知：自己所期盼的，不過是南柯一夢。

    衛(wèi)韻很快從黯然中醒悟過來，奇道：“這么晚了，為何不停擦拭匕首？”

    “陛下召我明日入宮，要單獨與我議事?！?/br>
    “陛下初登大寶，局勢未穩(wěn)，皇位還未坐熱，尚離不開左膀右臂，依奴家看，應(yīng)該是尋常召見，相爺為何如此警惕？難不成，是怕陛下懷疑和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答：“陛下根本不信李叢鶴的話，他依然懷疑鄭媱沒死，只是如今尸身已焚，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明日，陛下不過是想從對話中試探我，若認定我欺君，后果自是不堪設(shè)想?！?/br>
    衛(wèi)韻一驚，不由絞緊了裙裾：“可是，宮禁森嚴，相爺要如何才能做到私帶利器而不被發(fā)現(xiàn)？”

    曲伯堯目光一烈。

    衛(wèi)韻急忙低下頭去：“奴家知錯?！毙牡溃鹤约悍讲耪媸乔匪迹菍m禁中必然有他的人。

    “不該問的，別問。知道得越多，對你越不利?！?/br>
    “是?！被叵肫鹚伊业捻猓l(wèi)韻依舊心跳如鼓。

    曲伯堯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遞至她掌心，叮囑道：“明日午時，若看見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而我若還不回來，你就遣散府中的人，然后帶她走，不要讓亞父發(fā)現(xiàn)了，拿著這個，去找長公主，長公主自會收留你們?！?/br>
    衛(wèi)韻雙手顫抖地接下，淚水已漫出眼眶。

    燈燭將要燃盡，燭焰塌下，室內(nèi)漸漸黯淡，他和衣躺下，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著。衛(wèi)韻說與他相識五年，他仔細一想，還真是的。

    可他與鄭媱相識九年，在一起有六年呢。

    7、風(fēng)雨（已修）

    鄭媱大睜著雙目瞪著帳頂?shù)囊购?，從前在相國府里，沒有第二個人會如她這樣繡。葉底黃鸝的聲聲啼囀，長日下的飛絮。媛媛與東鄰女斗草的歡聲笑語，仿佛就在昨天。

    她正坐在花蔭下穿針引線，鄭姝走過來瞥她一眼：“喲，這雙夜合都成形了，別繡了吧，父親說了，這個清明不準你出去踏青，你繡來給誰？”......“哦，還有一事，父親新找了一個為你授業(yè)的師傅！父親問他話兒時我在簾子后瞧了一眼，覺得挺好……至少，老實安分，不會有什么非分之想！”

    ……

    她躡手躡腳地提著裙角，分開茂密的胡枝子，生怕被人看見，蹬著堆砌的亂石攀上鏤空的朱墻。胡枝子從榴實大小的空隙伸過墻外，悠悠垂入青浦，浦上斜暉脈脈，時不時有小楫輕舟蕩過，她伸手勾來那開滿了淡紫色小花的胡枝子，將繡了雙夜合的絹帕縛于其上，薜荔小刺劃破了指腹，一兩滴血珠沁上干凈的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