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人郭紹不過問，讓各軍各指揮負責。反正他在二軍軍營都看過多次了，沒有什么太過羸弱的士卒；他們被各種的武將送出來，通常在本部沒什么關(guān)系，正好為郭紹所用。

    大伙兒聚在行轅里，郭紹也不啰嗦，三下五去二就把作戰(zhàn)事務和人員安排好了，然后又叫李大柱等人復述軍令。便下令散伙。

    發(fā)兵前夕，郭紹又找來左攸，叫他在戰(zhàn)斗發(fā)生后就帶人聯(lián)絡后軍送糧的民夫，到前方去運傷兵。郭紹比較了解左攸，此人官場頭腦有一些，但軍事謀略問他是白搭、基本派不上用場，正好給他找點活兒干。

    三日后，全軍開拔，出陳倉陸續(xù)向散關(guān)行軍。十二個指揮成縱隊，依次序出動。而王景幕僚府的官吏也帶著民夫尾隨其后，幫助運送輜重。一時間大路上浩浩蕩蕩，如同一條長龍。

    第七十四章 兵臨城下

    “嗬……”軍中不知誰對著嘉陵江對面的高山長聲喊了一聲，頓時傳來回聲，軍中一陣哄笑。剛剛出散關(guān)，大伙兒的心情還比較好。

    道路也不算很窄，不過兩邊都是高山、人在谷中視線不開，有種被封閉一般的壓抑，就感覺很仄逼。大路和嘉陵江有很大的高度落差，上面的路大約能并行兩架馬車；軍隊靠山走、橫排四人，外邊還留出了空路作為交通。

    外側(cè)下面就是嘉陵江，春季水還沒漲起來，露出一片河床，鋪滿了鵝卵石和石子。河床上能跑馬，逆行的傳令兵等就從河床上過。

    只有這么一條大路，軍隊前后連綿延伸三四里地，沒法走快，一整天只能行軍四十里。兩邊山勢高聳，太陽下山得很快，不到酉時就得扎營了。

    傍晚的時候，將士們到江邊取水，拿石塊疊灶頭煮飯。此時此景，大伙兒分工合作，有人打水煮飯，有人去拾柴禾升火……郭紹有種錯覺，好像是在野炊似的。若不是掛念惦記著作戰(zhàn)，或許這種旅途還頗有情趣。

    這樣的寧靜沒持續(xù)多久。蜀軍軍寨離散關(guān)不遠，次日前面就發(fā)生了戰(zhàn)斗……山谷之中，廝殺聲夾雜在“嘩嘩”的江水奔流之中隱約可聞。河床上不斷有軍士騎馬回來稟報軍情，主力已經(jīng)暫時停止前進。

    首戰(zhàn)如郭紹所料，蜀軍據(jù)點的兵力薄弱，前軍以強凌弱打得十分順利。三日盡拔蜀軍八個營寨。

    郭紹派人傳令李大柱：禁止殺俘。軍令只需執(zhí)行，不需要任何解釋……郭紹下達這個命令的想法，不僅有避免蜀軍拼死的考慮，而且心里明白：說到底就是內(nèi)戰(zhàn)，放下武器的同族人屠殺他們干甚？

    當然這種言論會影響軍隊殺氣，他不會說出來。

    黃昏時，李大柱等人返回了中軍，諸將也興致勃勃地聚攏聽他們吹噓。李大柱激動的情緒至今還沒消停，在那里大聲說道：“俺們早上起來，走到蜀軍寨前布陣，三面猛沖，一沖便殺進寨中，殺得是雞飛狗跳，哈哈！這邊端了營，后面的兄弟說還沒見著人就贏了，還不到中午，俺便沒理會第二指揮，帶人繼續(xù)向前走……俺也不是想違抗軍令，問了排陣使羅彥環(huán)，他點頭了才繼續(xù)走的。走到第二個營寨跟前，俺們就著江水吃了些干糧，又端掉一個。這回蜀軍見大伙兒沖進去，二話不說，丟掉兵器降了……”

    另一個武將在那里侃侃而談：“蜀軍不過如此，比北漢軍和契丹兵弱多了，我身先士卒沖上去，一個頂十個！”

    眾人一面說，一面看坐在靠江那邊的郭紹……按照水邊生活的漁民的習慣，靠江的方向是上位。郭紹此時倒顯得很沉默。

    首戰(zhàn)取勝自然能鼓舞士氣，郭紹沒有打算給大伙兒潑涼水。

    不過他此時從紛亂繁多的軍務中消停下來，漸漸回想起了王景等人說的話和表情……王景等似乎覺得自己冒進，并不看好。

    “郭將軍，俺們前軍要不要直奔威武城？”李大柱問道。

    郭紹道：“日夜加強戒備，散出斥候。就地在蜀軍營地扎營，明日我派人傳令?！?/br>
    李大柱等正色抱拳道：“喏?！?/br>
    郭紹的目光從楊彪、左攸、羅彥環(huán)等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在大胡子李處耘臉上停頓了稍許。

    李處耘的履歷，郭紹從羅彥環(huán)那里打聽清楚了的，追隨節(jié)帥折從阮在鄧、滑、陜、邠四州節(jié)鎮(zhèn)謀事，為將有勇有謀、軍旅戰(zhàn)陣經(jīng)驗豐富，年紀也最大。是夜，郭紹招李處耘到中軍帳中單獨見面。

    李處耘投自己帳下，但是第一次一同出征，郭紹開始便有些含蓄地說道：“在鳳翔時，王老節(jié)帥說我輕敵冒進。當時我一心想著作戰(zhàn)策略，正在興頭上，便沒顧上謙虛；王節(jié)帥就說了一句，也沒有如何勸阻，我便把軍令領(lǐng)了?！?/br>
    郭紹借著帳外的火光看了一眼李處耘，又沉聲道：“這兩天率軍進秦嶺，兩邊高山叫我心中壓抑，漸漸有點琢磨不透的心慌……”

    不料就在這時，李處耘忽然說道：“王節(jié)帥老了，早已建節(jié)、進封侍中，功成名就的人只求穩(wěn)，沒有鋒芒。折公也是?！?/br>
    郭紹道：“李兄此話何意？”

    李處耘的口氣隱約語重心長，一時間叫郭紹產(chǎn)生錯覺，他好像長輩一般地說話。“主公……”李處耘不動聲色，“蜀軍不堪戰(zhàn)，準備也不充分，吃不掉虎捷軍精銳。這次出征，最糟糕的情況不過就是退兵?！?/br>
    郭紹點點頭，心下略寬，便問：“以李兄之見，咱們首戰(zhàn)如此輕松，是不是應該立刻乘勝直逼威武城？”頓了頓，郭紹小聲道：“實不相瞞，我指揮過最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便在河東武訖鎮(zhèn)，敵我總共只有數(shù)百人。”

    李處耘沉默了片刻：“主公心胸志向不在小，您只需照著自己認為對的做便是。末將等不論成敗，都愿意追隨到底?！?/br>
    ……

    自己認為對的？郭紹琢磨了半夜，他左思右想，蜀國上下可能沒有意料到、周軍剛到鳳翔會立刻以最精銳的部隊發(fā)動強勢攻擊，趁其不備才能速戰(zhàn)速決。不然耗在秦嶺之中就麻煩了。

    次日一早，郭紹即下令全軍行進，直逼威武城。

    蜀道山谷寬窄不一，偶有寬闊的山谷，人口便比較密集形成村、或鎮(zhèn)。黃花谷就是這樣比較平坦寬闊的地方……大軍過黃花谷，羅彥環(huán)找著郭紹進言道：“是否留兵駐守？”

    郭紹望西面有一條大路，按照前期繪制的地圖，這條大路過去便分叉，都通唐倉鎮(zhèn)。

    他坐在馬上看了許久，這黃花谷雖然地勢寬闊，卻沒有城墻工事，心下一橫便說道：“不必分兵，設個哨點。”接著他又密令親兵二人留守黃花谷哨點。

    大軍一路無阻，蜀道沿途的蜀軍據(jù)點聞風而逃，三天后，郭紹部主力兵臨威武城，相距只有數(shù)里。探馬回稟，蜀軍數(shù)千援兵至威武城外構(gòu)筑藩籬。

    王景答應供糧的日期，已經(jīng)半數(shù)；時間大部分花在了行軍路上。

    郭紹當即下令就地休整，回顧部將道：“既然如此，明日便擺開野戰(zhàn)，擊破蜀軍！”

    此時此景，他已無太多選擇，要么速戰(zhàn)、要么退兵，否則耗下去沒糧了還是退兵……此次發(fā)兵準備不充分、糧草物資不足，不過判斷對方也是倉促應戰(zhàn)；郭紹認為敵我雙方風險相同，算是扯平了。

    第七十五章 威武城（一）

    是夜，西北的秦州城行館中仍舊歌舞升平，趙季札興致盎然。

    趙季札被蜀國皇帝任命為監(jiān)軍使，到秦鳳來巡視軍情。幾天前剛巡視過鳳州，這才到秦州不久，地方上的節(jié)度使、刺史無不好生款待，這讓趙季札有點飄飄然了。

    不過地方將領(lǐng)們雖然好吃好喝很客氣，卻是些悶木頭，什么好玩的安排都沒有。幸好趙季札自帶了小妾和歌妓，不然在這西北荒涼之地，不得把人給活活悶死？

    十幾個歌妓在中間載歌載舞，趙季札睡意全無，興致很好。旁邊的美艷小妾用玉手輕輕撥開一枚枇杷，送到趙季札的嘴邊，趙季札張嘴連同小妾的手指也一起輕輕咬住。小妾輕輕揮起粉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嬌嗔道：“阿郎吃個枇杷也不老實！”

    趙季札“嚯嚯”笑起來。

    不料就在這時，一個戴著幞頭的中年人急沖沖地走了進來，招呼都不打。趙季札眉頭一皺。

    中年文士徑直走到趙季札跟前，沉聲說道：“周軍連拔我八個軍寨，兵臨威武城下?！?/br>
    “啥？啥八個軍寨！”趙季札騰地坐直了身體，“威武城在哪？”

    文士道：“鳳州北面，陳倉道上。”

    趙季札大急：“我們就是從鳳州過來的，鳳州沒了，我們?nèi)绾位厝?？?/br>
    文士道：“威武節(jié)度使王環(huán)正調(diào)援兵疾馳威武增援。一時半會可能沒事?！?/br>
    趙季札站了起來：“啥時候的事？”

    “三天前。”

    趙季札更急，說道：“快去叫韓繼勛開城門，咱們連夜就走！”

    一旁的小妾聽得他們說話，趕緊拽住趙季札的袍服，緊跟其后。戲子們的歌舞也停了，慌慌張張地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阿郎，我們今晚要趕路么？”

    趙季札大怒：“是老子要趕路……拽著我作甚，你會騎馬嗎？帶著你們老子如何走得快？”

    小妾頓時大哭，戲子們哭鬧成一片。趙季札也心煩，娘的回去了又要花錢買，北上什么沒撈著，損失了這么多可人的小娘們。不過性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當夜趙季札不顧秦州將領(lǐng)官吏的勸阻，執(zhí)意要他們派兵護送，連夜逃離秦州。駐守秦州的雄武節(jié)度使韓繼勛急忙問他：“秦州是否要調(diào)兵增援策應？”

    趙季札道：“你問我，我問誰？”

    韓繼勛道：“王丞相還在山南西道，正好您是皇上任命的監(jiān)軍使。秦鳳諸州無人統(tǒng)協(xié)，趙公臨機可號令二鎮(zhèn)，分調(diào)兵馬應急?！?/br>
    趙季札道：“我不知道！”

    ……

    威武城北周軍營地，太陽已經(jīng)下山，點點火光連成一片，與漫天的繁星相互映襯。后面還有一長串火龍，如同一條閃亮的銀河。

    漸漸黯淡的光線沒有讓營地安寧，往來的成隊士卒，疾馳的戰(zhàn)馬讓山間充滿了喧囂。羅彥環(huán)正在大帳外臨戰(zhàn)練手，騎著馬從一副靶子前橫沖而過，飛快地拉弓射箭，“啪！”一支箭矢從飛馳的駿馬上飄去，巧中靶心。

    后面的楊彪蹲著馬步，一柄長鐵刀插在身邊，忽然瞪圓虎目，提起長刀揮舞起來。

    大帳中的郭紹看了一會兒外面的光景，便埋下頭，手指在圖紙上撫摸若有所思。

    郭紹當晚沒解甲，也沒睡好，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倒不是穿著盔甲的緣故。心里有點緊張，什么都考慮過一遍了，但真打起來是怎么回事天知道，這畢竟是他第一回指揮數(shù)千人的會戰(zhàn)。迷迷糊糊中，他覺得好像回到了高考前夕，忐忑不安正在等待個人命運的揭曉。

    山中晝夜溫差大，次日天剛蒙蒙亮郭紹用江水洗臉，冰涼刺骨。

    侍衛(wèi)稟報，排陣使羅彥環(huán)已在前方開始調(diào)兵布陣。郭紹故作鎮(zhèn)定，先把臉放進冷水里憋了許久氣，然后才擦臉。接著他走出大帳，拿青鹽抹牙齒上，用搗分叉的樹枝刷起牙來。眾將見他不慌不忙，路過的人都面帶微笑。

    郭紹沒理會諸將，帶著左攸、京娘以及一眾親兵爬西側(cè)的山坡去了。昨天看好的地方，西面山腰有一處比較平坦如臺階的地方，視線比較開闊。

    大伙兒手腳并用爬上山坡時，俯視下去，只見人馬密集，旌旗如云。蜀軍在五箭之地外布陣，旗幟被北風刮得亂舞，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么。

    太陽在崇山峻嶺中冒頭，萬丈光芒漸漸驅(qū)散山間的薄霧，更從從山谷風口吹來的風，叫威武城外的風云動蕩。飛檐城樓就好像一座藏在深山的道宮。

    山坡下將領(lǐng)的吆喝聲和嘈雜聲，鬧哄哄的正在整頓隊形。周軍擺的常規(guī)偃月陣，威武城周圍雖然比較開闊，寬度卻也有限，正面只能擺下八個指揮，就這樣偃月陣兩翼都比較厚實了。郭紹又等了一會兒，薄霧幾乎被風吹散，他見城樓上隱約有一眾人圍著一個大將；看不清楚，但郭紹有種直覺，那人也站在高處觀察戰(zhàn)陣。

    倆人遠遠地對望，誰也看清楚誰。

    郭紹想起了三國演義里武將單挑的情形，正好也想派人去試探一下，看看旗幟究竟是蜀軍的哪股兵馬。便對身后的親兵說道：“去叫李處耘來?！?/br>
    不一會兒李處耘騎馬從軍陣中間的空隙策馬而來，在山坡下回稟。郭紹大聲說道：“你帶幾個人騎馬過去挑釁對方武將，若蜀軍不應戰(zhàn)便看清楚旗幟，回來稟報?！?/br>
    李處耘抱拳道：“得令！”

    這時十幾個武將陸續(xù)聚集到了山坡底下，本來該去戰(zhàn)陣中軍的，但郭紹要到高處觀看，大伙兒只得在坡下來聚攏。戰(zhàn)前主將得說幾句話，臨戰(zhàn)號令一番。但郭紹沒說什么鼓舞士氣的話，只道：“聽到連續(xù)吹號角，就準備開打；鼓聲敲急，前面諸指揮一起進攻。別的軍令，我派傳來兵拿令旗傳令。”

    眾將紛紛應答。郭紹揮了揮手：“散吧。楊彪留下。”

    接著郭紹又指著前方的位置說道：“右翼靠山的地方蜀軍隊列比較混亂，你帶親衛(wèi)三百人到右翼部署。一聽到號聲，率先出擊，直擊右翼嘗試破陣?！?/br>
    楊彪提起長刀抱拳道：“得令！”

    就在這時，李處耘帶數(shù)騎扛著旗幟出陣，奔出二百步。蜀軍前陣零星放箭，李處耘等勒住戰(zhàn)馬。片刻后就聽他大喊道：“蜀國不恤秦、鳳士民，我等奉大周皇帝詔命，收復二州。放下兵器投效者，亦為‘中國’赤子；擋王師者，決不輕饒！我乃大周西征軍前鋒郭紹都指揮使麾下李處耘。擋我前鋒都使者何人，報上名來！”

    蜀軍那邊鬧哄哄一片，似乎在大罵。

    過得一會兒，果然有一員蜀軍將領(lǐng)帶著兩騎沖出陣來。郭紹見狀，明白了此時作戰(zhàn)還是可以先單挑的，打贏了可以鼓舞士氣，雙方機會平等。

    對面那人暴喝，郭紹隱約聽得一些詞，但整句聽不清。其中威武軍節(jié)度使王環(huán)這幾個字倒是大概聽見了。

    然后就見李處耘伸出手指著對面的武將大罵，雙方罵罵咧咧，然后各自提起兵器對沖。戰(zhàn)馬一來一回拼殺兩個回合，也看不清是怎么打的，然后就見蜀軍將領(lǐng)拍馬往回跑。

    李處耘取了弓放箭，一支箭羽飛了過去，那蜀將應聲落馬、在地上滾了幾圈。

    頓時軍中一片吶喊，李處耘把人射下馬，也掉頭就走。吶喊聲越來越響，在兩面的高山中回蕩，一時間如同巨龍在山中咆哮，地動山搖。

    郭紹大喊道：“吹號！”

    山坡下一排士卒鼓起了腮幫，賣命吹響了大大的牛角號，蒼勁的號聲隨風飄蕩。前面無數(shù)的長矛放平，軍中一片涌動。緊接著鼓聲大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軍隊向前推進，如同一道刀光穩(wěn)穩(wěn)平推，又如一條黑色的巨浪洶涌奔流。

    右翼楊彪部走得最快，側(cè)翼變成了最前鋒，讓周軍的偃月陣變異，形狀已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