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片龍鱗（九）

    這個人的背趴起來怎么說呢……就瘦骨嶙峋的, 感覺渾身上下沒二兩rou, 還沒有牢房里的稻草堆躺著舒服。不過龍女現(xiàn)在弱小可憐又無助，她還困著呢, 就繼續(xù)讓這人背著她。

    此人背著她四處亂竄, 龍女心想可能是還有什么大招沒放出來，看這位大俠的蛇皮走位, 肯定能把她救出去，到時候她卷土重來，非弄死這些個混球不可。

    結(jié)果四周殺聲震天，他們卻還在皇宮里頭繞啊繞，龍女都忍不住了：“誒我說，咱們還不出去嗎？難道是要等皇帝派人來抓嗎？還是說你就是皇帝派來的？”

    那人沒有說話，面前一堵高墻聳立, 半晌才聽到他略顯喪氣的聲音：“貧僧……又分不清方向了?！?/br>
    ？？？

    所以之所以繞了這么久根本不是因為什么蛇皮走位，而是因為他分不清方向？在龍女已經(jīng)逐漸淡去的記憶中逐漸浮現(xiàn)一個路癡僧人的身影, 她試探著叫了一句：“和尚？”

    黑色夜行衣下的僧人本來不想承認(rèn)，但都被認(rèn)出來了也不好不說話，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龍女覺得奇怪, 伸手摸到了僧人的臉，才發(fā)覺他的罩面布下, 皮膚并不是十分平整?！澳愕哪樤趺戳?？”

    僧人心想, 此刻可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姑娘, 你知不知道要怎么出皇宮？”

    這種時候了龍女仍然有開玩笑的心思：“你怎么進(jìn)來的就怎么出啊?！?/br>
    僧人頭都大了, 他怎么進(jìn)來的，他當(dāng)然是混進(jìn)來的，還抓了個侍衛(wèi)帶路，可這會兒要出去，那個侍衛(wèi)已經(jīng)被他打暈了?。　安灰[了姑娘，貧僧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出去，貧僧一路找到京城都花了半年時間呢……”

    “嗯？”龍女立刻意識到不對勁，“你不是回廟里了么？”

    僧人說：“這次救了姑娘就回去，那個送貧僧上路的不是好人，他想殺了貧僧?！敝皇撬玻尤欢氵^了這一劫。

    原來皇帝當(dāng)初表面上說是讓侍衛(wèi)護(hù)送僧人回廟宇，其實是下了命令要將他殺死，僧人如何能想到一位帝王的心思？他看上的女人，不容得任何人染指，哪怕是個出家人，曾與龍女日夜同行，皇帝也容不下他。因此當(dāng)侍衛(wèi)動手時僧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被對方用藥毀了容貌，又被丟下山谷，那人怕是以為他死了便回京復(fù)命，哪里知道僧人命大，居然沒有死。

    他心想，既然如此，那皇帝定然不是好人，比起回去見師父，還是先救急，他準(zhǔn)備去找姑娘，告訴姑娘皇帝不是好人，可是他實在高估了自己，就算死過一回，路癡也仍然是路癡。好在這一路他目標(biāo)明確，又存了個心眼，總是找人問了路才走，跌跌撞撞近一年，總算是找到了。

    然而剛到就聽說姑娘要被燒死，僧人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大一樣，他覺得佛祖度化世人，其實是要世人度化自己，將自己的不幸和難過都?xì)w咎于無辜的姑娘身上又是何意？他覺得姑娘是個好人，就不能讓她被燒死。

    她那樣好看，是僧人念了多年經(jīng)書，留在心口的惟獨(dú)一抹嫣紅，他不舍得她死。

    龍女聽了，才知道那日侍衛(wèi)回稟果然是在演戲騙她，還故意隔了半年時間以取信于她，皇帝真是將她當(dāng)成那些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了，怪不得呢，她覺得侍衛(wèi)轉(zhuǎn)達(dá)的話就奇奇怪怪，怎么也不像僧人會說的，原來是瞎編的。

    啊好氣啊，她不僅被人類騙了，還要被他們燒死！

    “走走走先出去，等我改日回來弄死他們！”

    這會兒了僧人還要說教：“姑娘不可，不可枉造殺孽?！?/br>
    “他們還要把我燒死呢！那他們罪孽豈不是更大！”

    跟龍女同行的那段時間，僧人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試圖跟這位姑娘講道理，因為她總是能把歪的說成正的還讓你無法反駁。所以他干脆利落地閉了嘴，在龍女的指示下躍上墻頭。

    背著個姑娘動作還這么迅速……“你會武功?。磕悄阋宦飞线€被人欺負(fù)不還手？”

    “師父說過，武功是用來自保的，不是用來欺辱旁人恃強(qiáng)凌弱的?！彼悦看斡龅轿ｋU僧人拔腿就跑，一般情況下也沒人跑得過他。那個侍衛(wèi)是個例外，誰知道對方想把他殺死呢，他就是個一文不名的僧人，身上那點(diǎn)銀子都給了那位賣花的姑娘，結(jié)果自己遭罪了。

    吃苦受累他不怕，容貌被毀也無所謂，這種奇異的樂天的態(tài)度跟龍女簡直異曲同工，此時生死關(guān)頭，兩人居然都不著急，慢悠悠地找出口，有人來了就裝蘑菇躲一躲。

    最后還真叫他們給跑出去了，全城戒嚴(yán)在搜捕他們，老百姓們對龍女這個妖妃恨之入骨，自告奮勇的進(jìn)行地毯式搜索，其中不乏早想要了龍女命的人渾水摸魚，因此即使僧人帶著龍女逃出了皇宮，藏身于破廟之中，，也仍然沒能出得了城。

    僧人無法理解這種鋪天蓋地的惡意，姑娘做了什么壞事不成？她明明很好。

    龍女對此很是淡定：“很正常，你們?nèi)祟惗歼@樣，當(dāng)然，你是個例外?！闭f完她突然靠近僧人，精致的小臉吹彈可破，離他可近可近了，聲音也變得柔軟，“你這樣舍身來救我，是不是喜歡我？”

    僧人臉色一紅，但他現(xiàn)在形容可怖宛如厲鬼也看不出來，那侍衛(wèi)下手極為陰毒，僧人面上已經(jīng)全無一絲完好的皮膚，因此趕來京城的路上他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倒不是自卑，而是怕嚇著普通人。

    可龍女覺得，他害羞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還是一樣的明亮干凈，讓她歡喜極了。

    “貧僧出門云游苦行前，師父曾說貧僧凡心未斷?！鄙苏J(rèn)真地說，補(bǔ)充道，“姑娘便是貧僧的凡心。”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出家人便是如此，心無塵埃六根清凈，一味的否認(rèn)躲避才會產(chǎn)生心魔，她卻讓僧人的修行之路更為坦蕩。

    龍女笑了，正要說話，突然捂住肚子：“啊……我好餓……你為什么這么香？你好香好香啊，又不是你身上的香，這到底什么味兒？為何我從來都沒有聞過？”

    僧人也謹(jǐn)慎地聞了聞自己夜行衣的袖子，苦惱道：“貧僧聞不出來?！?/br>
    正在兩人說話間，外頭逐漸傳來人聲，僧人立刻將龍女背起來，可卻逃不掉了，帶著人包圍了破廟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帝。他已為龍女準(zhǔn)備好了替代的死囚，誰知卻有人大膽劫獄！皇帝早忘記了曾經(jīng)他隨口命令殺了的僧人，見此人面容丑陋，立刻對龍女道：“龍兒到朕這里來?！?/br>
    她最討厭丑陋的東西，皇帝對此再清楚不過。

    可龍女卻懶得給他一個眼神，還趴在僧人背上紋絲不動，她感覺得到皇帝對僧人的蔑視與不屑，她也的確是喜歡好看的人事物，可現(xiàn)在她覺得，面貌丑陋嚇人的僧人，比高大英俊的帝王更加讓她喜歡。

    人類在龍女的印象中一向是冷酷、陰險、自私、貪婪的，僧人是她記憶中第一個真正美好的人，然后她才知道，就好像荒海的水流湍急平緩，人類也分好與不好。

    為了好的，她愿意去忍受不好的。

    見龍女不搭理自己，皇帝對屬下使了個眼色。

    他本來是想要人將僧人殺了，再將龍女帶回來，可他帶來的人里早已滲入了皇后的人，皇后娘娘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斬殺妖妃。

    僧人不肯將龍女放下，他對皇帝說：“貧僧不信你，你不是好人。”

    他不管別人的世界如何，他的世界里永遠(yuǎn)是干凈的白色，不容許任何灰色地帶的出現(xiàn)。龍女趴在他背上吃吃的笑，半點(diǎn)兒都沒有害怕的模樣，僧人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也跟著一起笑起來，眼角余光卻瞧見一抹刀光。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么愉悅，就背著她轉(zhuǎn)過了身，讓那一刀直直沒入自己胸腹。

    即使如此，倒下的時候他也堅持不讓龍女從自己背上摔下，但他又很愧疚，沒辦法再繼續(xù)保護(hù)她了，甚至不能把她從這樣的地方帶走。

    龍女不知道什么叫作心痛，她對僧人也沒什么感情，可他突然倒下，卻讓她覺得不高興，想發(fā)火，胸腔之中充滿怒氣。

    僧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姑娘，你、你還餓么？”

    龍女木然道：“好餓啊?！?/br>
    “那貧僧要是能成為你的食物就好了，姑娘……總是吃不飽，貧僧……”

    他不再說話了，那把刀在黑夜的火光映照下顯得無比雪亮，連著上頭滴滴拉拉的鮮血都觸目驚心。

    龍女努力托著僧人的尸身，他身上的香味從沒有哪一刻像是此刻，她似乎張開嘴巴就能品嘗。

    “好的?！?/br>
    龍女說，“你的愛，我吃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