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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好女不下堂在線閱讀 - 第12節(jié)

第12節(jié)

    夏春朝先不言語,四下環(huán)顧了一遭,眼見這屋里靠西墻一張炕床,對過是兩口櫥柜,地下桌子上擺著茶壺茶杯,連著梳頭家伙都在上頭,自知這屋子雖是長春忍冬兩個合住的,比起別人家下人也就高了許多了。當下,她便問道:”今兒這事兒到底是怎么著?太太縱然行事顛倒,平日里待你也還算不錯,怎么今日不由分說定要將你攆出去?”

    長春哽咽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自打這姨太太一家投奔了來,太太每日就跟瘋魔了一般,行動只聽她們的調(diào)弄。我在這里服侍著,每每聽不下去,就要勸阻一二,太太也待聽不聽的,倒也沒什么妨礙。今兒一早,少爺同奶奶出了門,姨太太帶著表姑娘就來了。我便要進去服侍,不想太太卻說不喜人多吵鬧,叫我在外頭候著,有吩咐時再傳。我只好出來,就在門上站著。里頭姨太太、表姑娘同著太太三個人不知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見,只是進倒了兩遭茶。到下午時候,看看天色不早,里頭動身說要去,我便進去服侍。那表姑娘忽然就嚷起來,說丟了簪子。太太亂著讓找,也不知怎的,三推五不推就賴在了我身上。太太兩只眼睛瞪的像銅鈴,一句話也不由我分辨,聲聲兒要打發(fā)我出門。若不是奶奶來的及時,此刻只怕我已在人牙子家了!奶奶,我心里是說不出的委屈。雖說我是個下人,但自來家這幾年,日夜殷勤服侍,也算無愧了。怎么今日出了這樣的事,太太竟連半點情面也不顧,就要攆我走?”說著,撐不住又哭起來。

    夏春朝皺眉問道:“她們在這里時,除你之外,忍冬可進去過?”長春搖頭道:“不曾,太太誰都不準進去,只叫我跟在門上聽吩咐。”夏春朝沉吟道:“太太見客,自來沒這樣的規(guī)矩。這般說來,她們今日便是捏了這個局,蓄意構(gòu)陷你了。然而你只是個丫頭,就比旁人略有幾分臉面,也不過有限。她們算計你又能得些什么好處?”

    長春哭了一陣,想起一事,說道:“表姑娘之前給了我一支簪子,我不是給了奶奶么?前回她過來,見我沒戴,問了兩句。莫非她是以為我嫌棄于她,有意報復(fù)么?”夏春朝搖頭道:“若是這樣,她大可唆使太太打你一頓便了,實在犯不著大張旗鼓的攆你出門。太太雖然糊涂,有一件事心里倒是明白——于她無利之事她絕不肯為的。攆了你出門,她平白丟了個大丫頭,章家又不會出銀子替她買,里外都是她受損。這事兒于她若無實在的好處,她斷斷不會聽的?!闭f著,她低頭想了一陣,左來右去只是思索不透,便暫且丟下,向長春問道:“今日既出了這樣的事,只怕太太這里你也不好留了。老太太并我房里,人都是滿的,沒再添一個的道理。倒是姑娘那里,自打去年櫻桃死了,只杏兒一個小丫頭不夠服侍。我一向說要替她買,只是沒挪出個空閑,如今叫你去跟姑娘,你愿不愿?”

    長春也情知今日鬧了這一出,依著柳氏的脾氣,這屋里待下去絕無自己好處,連忙應(yīng)道:“聽憑奶奶吩咐,我愿去服侍姑娘。”繼而又問道:“我走了,這房里就只剩忍冬一個,豈不又出了空缺?”夏春朝便笑道:“這有何妨,再添人就是了。”

    齟齬

    夏春朝寬慰了長春一陣,眼看時候不早,將到飯時,就要回去,說道:“你且寬心候著,太太姑娘那里有我去說。時候不早了,我回房去了。這里先叫忍冬頂著,你不要到前頭去,觸了太太的霉頭?!毖粤T,就起身要去。

    長春將她送到門上,看她去遠了方才轉(zhuǎn)回屋里,就坐在炕上悶頭出神。正當此時,忍冬自外頭進來,問道:“jiejie,奶奶跟你說些什么?”長春搖了搖頭,不答話,只問道:“你怎么過來了?太太那兒不要人服侍么?”忍冬道:“太太跟少爺有話說,不叫人在跟前站著?!遍L春點了點頭,未多言語。

    卻說陸誠勇隨著柳氏進了內(nèi)房,就見母親坐在西窗底下,望風(fēng)流淚。他頗感無奈,只得上前低低道了聲:“母親。”

    柳氏一面抹淚,一面斥道:“你還知道我是你母親!喪天良沒人倫的東西,娶了媳婦就忘了娘了!當著外人的面,這樣擠兌頂撞你母親。 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你們兄妹兩個。好容易熬到你們都大了,你也娶了媳婦,滿以為能享享清福了。不曾想你如今出息了,竟幫著個外姓人欺凌你母親!”

    她這番啰唣,陸誠勇離家之前早已聽得兩耳生繭,此刻聽她又念起來,不由滿心膩煩,張口說道:“母親既知那些是外人,又為何偏幫著外人來欺凌自己兒媳婦?不說旁的,單說今日這事。春朝處置的可謂公道明白,長春的屋子也搜了,賊贓是一個沒有。為著兩個外人,把咱們自家鬧得沸反盈天,叫家人們看著都笑話!還要怎樣,難道定要在咱家里抓出個賊來不成?我看那章家表妹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女子,既說是親戚,怎么每次來就要生出是非?適才春朝口里的話,母親也聽得明白。她連meimei都敢訛賴,還怕別的?”

    今日這事,柳氏心里是有病的,被陸誠勇當面一問,微覺觍顏,吞吞吐吐道:“再怎樣,那也是你姨媽表妹,打不斷的親戚,又是沒出嫁的姑娘,你怎好這樣說她?”陸誠勇點頭道:“既是沒出嫁的姑娘,就該自家愛惜名聲。誰似她這般,癲狂做熱,在親戚家里無事生非,生恐人不知她能干!我還曾聽聞,她是誓做未亡的。既是這等,就該一世守節(jié),怎么如今又不提這些了,滿地里的尋起親事來?原來名聲賺足了,這節(jié)婦就可以不當了。原本這也是她自家的事兒,旁人說不得什么。然而這樣一個兩面三刀、出爾反爾的人,母親還要當個親戚抬舉看承,不怕日后做禍么?”

    一席話,說的柳氏瞠目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陸誠勇又道:“聽聞母親預(yù)備給我納妾?人選定的就是這章家表妹?”說著,頓了頓,沉聲道:“我勸母親還是少生些是非,春朝進咱們家門來滿打滿算也不過才幾年?何況,我連年不在家中,沒有子嗣也不是她一人的過錯。再者,我同她尚在青年,又不是不能生養(yǎng),何必急在一時?咱們家能有今日,多是春朝的功勞。如今我發(fā)達榮身了,立時就要納妾蓄婢,豈不是叫人指摘咱們家過河拆橋、背信忘義么?朝廷上的事,自來是無風(fēng)也要掀起三層浪來。這事讓那起言官聽了去,上本參奏彈劾。母親這是害我呢?不見章家姨父為這些爛事,弄到丟官罷職么?”

    柳氏聽了這好一向,方才回過神來。聽兒子說起彈劾罷官等事,她一個沒見識的內(nèi)宅婦人,如何能懂?不過是心有不甘,強自辯道:“這話荒唐,那些豪門公府,納妾的還少么?憑什么人行得,咱們卻行不得?你如今也是個三品大員了,就納上一房姬妾,誰又能說到皇帝跟前去不成!”說到此處,她心念一轉(zhuǎn),又問道:“你才回來,這些話都是誰跟你說的?想必又是那蹄子挑唆的。她為了不讓你納妾,什么話都說得出,今兒怎么糟蹋你表妹你也是看在眼里。你卻不要糊涂,聽憑她調(diào)唆撥弄!”

    陸誠勇見母親糊涂到這般田地,委實不可理喻。他本是個血氣漢子,受不得這等婆媽纏磨,一時生起氣來,登時就道:“母親既是這等不聽勸,兒子也無話可說。只奉告母親一句,不要打這樣的主意。我是斷斷不會容表妹進門的?!毖粤T,道了個告退,徑自出門而去。

    柳氏見兒子這般頂撞自己,怒氣勃發(fā),又覺心酸難忍,將滿筆賬都算在夏春朝頭上,在屋里坐著哭天搶地。屆時,長春不在跟前,忍冬不敢過來,無人相勸,倒聽憑她哭鬧了大半個時辰。

    夏春朝出了上房的門,帶了丫頭往后院去。

    珠兒尾隨其后,就說道:“今兒這事兒,太太好不明理!想著長春跟了她這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怎么今日聽表姑娘這個外人隨意栽贓個幾句,就要攆她出去?太太這等作為,豈不叫人心寒,怨不得一家子大小沒人肯聽她的!”夏春朝淡淡一笑,說道:“太太素來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我只是不明,她今日這番是何用意。若說純?yōu)榱颂嬲卵╁鰵猓瑓s也不像?!?/br>
    主仆兩個說著話,就轉(zhuǎn)到了后頭。夏春朝本要回房,想了想說道:“我到姑娘那兒去瞧瞧,你先回房去,告訴寶兒,沖上一壺杏仁露,等我回來喝。”珠兒逛了這一日,早已腰酸腿軟,想要回房歇歇。聽了這一聲,趕忙應(yīng)下。走到角門上,兩人便散了。珠兒回房,夏春朝便徑自去尋陸紅姐。

    才走到后院,小丫頭寶蓮正在廊下踢毽子,見著她來,趕忙停了,迎上來問道:“奶奶這會子過來,是看老太太的?可不巧,老太太今兒一日都不爽快,這會兒又睡下了?!毕拇撼炔淮鹪挘徽f道:“你又在這里踢毽子了,仔細撞著了太太又嗔你?!狈讲耪f道:“我是來瞧姑娘的,不知方便不方便?”寶蓮含笑道:“太太如今是再不到這后頭來了,老太太不待見她呢。姑娘卻才還在這里同我們說笑,待我去瞧瞧?!闭f著,就蹦蹦跳跳的往陸紅姐住處去。

    夏春朝就在廊上站著,看階下一排石榴盆栽,都打了骨朵,即將怒放的樣子。

    少頃,陸紅姐親自迎了出來,當面笑道:“嫂子來了,自管進來便了。何必又叫人問?弄得好似咱們姑嫂生分了一般?!毕拇撼嘈Φ溃骸澳阋泊罅?,我怕不方便呢?!闭f著,就同她一道攜手入內(nèi)。

    走到里屋,陸紅姐一面讓夏春朝坐,一面又呼杏兒倒茶。

    夏春朝少來她這屋子,進來先打量了一回。只見這屋子也是里外一個套房,堂屋寬敞明亮,家具擺設(shè)也十分考究,酸枝木嵌石面的八仙桌,雞翅木拐子方凳,連著博古架,梳妝臺,穿衣鏡,都是京里最時興的款式。想及那時老宅翻修擴建已畢,陸賈氏便帶了她住進這后院來,一應(yīng)的家具陳設(shè)都是找木匠新打的,自己同陸誠勇倒住著老房,使著有年頭的家什,便微嘆了口氣。

    便當此時,杏兒倒了茶上來,兩只斗彩瓷茶盅擱在這姑嫂二人面前。

    陸紅姐便笑道:“嫂子今兒倒有空,怎么想起來到我這兒來?”夏春朝先不答話,打量了杏兒幾眼,見她身量未足,言行稚嫩,便說道:“連我也忘了,杏兒今年是十二歲?”陸紅姐道:“過了七月就滿十二了。也難為了她,自打櫻桃死了,這屋子里凡事只靠她一個。她又小,總有想不到的地兒?!毕拇撼c頭道:“我正要跟你說這個,你房里人手不足,我一向說要給你添,總是沒顧上。如今把太太房里的長春給你,你愿要么?”

    陸紅姐滿腹狐疑,問道:“長春是太太跟前的大丫頭,我怎好要的?”夏春朝見她不知,便問道:“今日姨太太帶著表姑娘過來,來家鬧了一場,你竟不知么?”陸紅姐搖頭道:“我白日陪著老太太在這屋里說話,聽見她們來了,只是沒過去,也沒聽見出了什么事?!毖粤T,又連連追問。夏春朝便將章雪妍如何訛賴一事講了,說道:“太太的性格你也知道,長春只怕不能在那屋里待了。你屋里人手既不足,我說把長春調(diào)過來。她倒是滿心愿意,不知你怎么想?!?/br>
    陸紅姐聽見此事,頓時氣炸胸膛,沖口罵道:“這對沒廉恥的母女,天下不要臉的事都被她們干絕了!來旁人家做客也罷了,怎么信口開河就冤枉起人家的家人來?!太太也是糊涂,那是你的貼身丫頭,人家冤她就是不給你臉面。你不說護著,倒自家先懲治起來了!說出去,笑掉世人大牙!這樣的混賬事也就出在咱們家了,放在別人家里哪能鬧出這樣的笑話來!”她盡力唾罵了一回,略覺氣平,方才同夏春朝說道:“嫂子只管讓長春過來罷,既是太太容不下她,叫她來跟我。長春是咱們家老人,彼此性格脾氣都清楚,倒好過從外頭弄人進來?!?/br>
    夏春朝笑道:“得你答應(yīng)了就好,長春跟了你也算個好去處。”

    兩人又說了一回話,看看左右無事,夏春朝便起身回房,約定了隔日叫裁縫上門,與她們二人量身段裁衣裳。

    回至房中,才踏進門就見陸誠勇正在桌邊坐著,手里不住翻弄著些繡圖冊子。

    夏春朝走進房來,寶兒趕忙迎上來與她換衣裳。她便向陸誠勇笑道:“回來了,母親怎么說?”陸誠勇面色淡淡,只應(yīng)了一聲,合了書冊,卻向她開口道:“你往后同母親說話,也恭敬著些。”

    齟齬(二)

    夏春朝聽了這話,先不曾言語,只吩咐兩個丫頭道:“晚飯該得了,到灶上去瞧瞧,好了就拿過來。屋里放桌子,預(yù)備吃飯?!倍镜昧颂柫睿詰?yīng)聲而去。

    夏春朝換了家常衣裳,這才走到陸誠勇身側(cè),望著他問道:“你適才那話,是怪我呢?”陸誠勇默然不語,夏春朝又問了兩聲,他方才說道:“我也并沒怪你的意思,然而太太到底是長輩,當著外人的面,你總得留幾分尊重。今日這事,你辦的雖是光明磊落,卻未免太削太太的面子?!?/br>
    夏春朝聽了這話,當即說道:“你還說不怪我呢,這分明就是怨我人前不敬太太。咱們做了這幾年的夫妻,我是個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若不是太太近來逼人太甚,我又怎會這等出言不遜?何況,你既叫我留幾分體面給太太。那太太又何嘗人前留體面與我?”

    陸誠勇先在柳氏那里吃了一通啰嗦,回來又見妻子這般質(zhì)問,本就是個粗枝大葉生性爽直的漢子,心底不由生出幾分煩躁。只是他向來愛重娘子,不肯與她橫生爭執(zhí),只說道:“我又不曾說些什么,不過白囑咐你兩句,倒招出你這一通話來。既是這等,咱們不說也罷了?!彼疽庵粸橄⑹聦幦耍炝线@番話失了輕重,倒把夏春朝肝火招惹上來。

    夏春朝聽得不耐煩,正欲同他分辨,恰巧兩個丫頭自灶上拿了飯回來。她不肯當著丫頭面前同丈夫吵嘴,只得暫且忍了,走去看著寶兒放了桌子,擺放碗盤齊整,就同陸誠勇一道坐了吃飯。 席間,陸誠勇說道:“我明兒要到兵部去,大約到傍晚才來家,你中午不必等我吃飯?!?/br>
    夏春朝只顧低頭吃飯,也不理會。陸誠勇又說道:“老爺原說后日家里擺酒宴客,但朝廷有事,我只怕后日不得來家,宴客的事兒還是推上幾日的好?!毕拇撼蝗绮宦?,不理不睬。

    陸誠勇見狀,心里便猜是生氣了,不知如何是好,便試探著夾了一筷子燴魚塊到她碟子里,又笑道:“這魚塊今日燒的酥爛,你平素極愛吃的,多吃些。”夏春朝卻連瞧也不瞧,徑自越了過去,另舀了一勺水晶丸子回來。陸誠勇碰了個軟釘子,本又不會哄人,雖有些訕訕,到底也未再說什么。兩口相對無言,吃了這頓飯。

    晚飯已畢,丫頭上來收拾了桌子,夏春朝在炕上坐了看賬。陸誠勇無事可做,也在一邊坐了,望著她發(fā)怔。只見她穿著家常藕荷對襟紗衫,秋香色縐紗裙子,鬢發(fā)上戴著才買的石榴花壓鬢。因天熱,衣裙透氣單薄,隱隱透著其下的冰肌玉骨,燈影下越發(fā)顯得玉潤溫婉。

    珠兒端了茶盤上來,見了這等情形,抿嘴一笑。夏春朝望見,斥責(zé)道:“平白無故的,齜牙咧嘴的笑什么?還不過去!”珠兒無端被罵,心里委屈,做了個鬼臉,退了下去。

    走到外頭,見寶兒坐在燈下繡鞋面子,伸頭看了兩眼,見是方湖綠緞子,便問道:“這緞子,還是前回奶奶賞的?”寶兒點頭道:“是上回給咱們做冬季里的棉衣,剩了些綢緞彎角,奶奶一道賞下來做鞋面的?!敝閮郝勓?,說道:“奶奶也賞了我一方水紅的,我還沒想好繡什么?!庇謫柕溃骸澳氵@個,預(yù)備繡什么樣子?”寶兒笑道:“繡個寶葫蘆好不好?”

    珠兒挨著她坐了,笑道:“那有什么不好?湖綠色緞子,配這個花樣兒再好不過了。奶奶待咱們也真沒得說了,在家時是不必提的。就是來了這里,一年下來裝束身子的衣裳花翠也賞了不少。也是奶奶大方,肯打扮咱們。別人家的太太奶奶們,為提防房里丫頭,還打扮呢,不賞一頓板子是好的了,什么樣的毒辣手段都能使出來。還有那為充賢惠,收攏漢子心的,也不管人愿不愿意,硬逼著自家陪嫁做通房。但說起來,就好似給了人多大的臉面。糟蹋了人家的清白身子,還當是給了天大的恩惠。以為人人都稀罕爬那張床一般!”說著,就啐了一口在地下。

    寶兒見她說的憤慨,詫異笑道:“你今兒是怎么了?誰招出你這么一大篇話來?”說著,又調(diào)笑道:“莫不是誰看上了你,要你去做通房不成?定然不是咱們少爺,莫非是老爺?”珠兒聽的滿臉羞臊,伸手向她身上打了一下,罵道:“爛了嘴的小蹄子,老爺看上了你,太太叫你去做通房!”寶兒笑道:“既是這等,你又急些什么?還說出那樣的話,怎么叫人不疑心?!敝閮嚎此南聼o人,便低聲道:“今兒太太發(fā)落長春,你不知是為什么?”寶兒道:“怎么不知,不是為了表姑娘丟了簪子么?”

    珠兒抿嘴一笑,低低說道:“這不過是面上的事兒罷了,你哪里知道底下的?!闭f著,四下張望了一眼,方才神神秘秘說道:“我本也道是這樣,適才我去灶上拿飯,途徑二門,就見長春站在門上同她嫂子說話。我本也沒打算細聽,只是過去時略微聽見幾句,長春向她嫂子說‘你叫哥哥放心,奶奶如今叫我去服侍姑娘了,老爺那件事自然就不成了。老爺即便再沒臉,也不至要姑娘的丫頭?!衣犚娺@話,嚇了一跳。得我過去,她們兩個就散了。長春見了我,臉上訕訕的,沒一句言語就跑了。你說說,這話卻是什么意思?”

    寶兒十分納罕,停了針線問道:“竟有這等事?!”珠兒道:“這樣的事,我也敢扯謊不成?”寶兒便啐道:“說起來,咱們是丫頭,不該背地里編排主子。然而老爺也忒沒廉恥了,恁大一把年紀的人,還想著糟蹋年輕姑娘。幸而長春不曾為他得手,她是個烈性的貨,真出了這樣的事,還不知要怎么鬧。太太又不是個能容人的,會有長春的好果子吃?算起來也真是可笑,太太這么一個會拈酸吃醋霸攔漢子的人,倒一門心思要給少爺納妾。她既有這等賢惠心思,怎么不先給老爺納上幾房姬妾?橫豎咱們家就一個哥兒一個姐兒,單薄的很!”珠兒道:“只怕太太也不是一點影兒也不知,哪里有不透風(fēng)的墻呢。不然今兒這事兒,太太也不會聽表姑娘信口撥弄兩句就上了套了。”

    兩人說著閑話,就聽夏春朝屋里呼寶兒。寶兒連忙應(yīng)了一聲,放下針線進去。

    才走進去,卻見夏春朝還在炕上坐著,陸誠勇卻挪到了地下一張椅上,沉著臉一聲兒也不言語。

    寶兒心中奇怪,她自打跟了姑娘嫁過來,再不曾見這兩人紅過臉。今見了這番情形,也不敢問,只說道:“奶奶有吩咐?”

    夏春朝兩頰微紅,先斥道:“你們兩個在外頭咕唧些什么,一個也不在這里服侍!我看你們是皮癢癢了,明兒定要說給管家嫂子打你們一頓才好!”寶兒不知她這股怒氣從何而來,立著不敢出聲。夏春朝數(shù)落了一回,方才問道:“這賬是夏掌柜今兒拿過來的?”寶兒連忙點頭道:“是,今兒下午,夏叔遣人送來,因奶奶不在,我暫且收了?!?/br>
    夏春朝秀眉微蹙,暗自忖道:這賬上只這半月憑空出去了四百兩銀子,都記在公公名下。那二百五十兩是買了硯臺,這事兒我是知道的,另這一百五十兩卻不知是為些什么?想至此處,她抬眼看了陸誠勇一眼,見他脫了外袍,正叫丫頭倒水梳洗,又自思道:家里見放著幾件大事,都是要花大把銀子的。我雖能掙,卻不能容他們這樣揮霍。怎樣抽個功夫,去同公公提一提?我是個媳婦,不好直著去說的。這事兒叫他兒子倒正合適。又想起正與陸誠勇賭氣,心里好不煩躁,就將賬本放到了一旁,暫不去管他,也走下來梳洗。

    兩人收拾著,夏春朝也不理他,徑自在妝臺前坐著理妝梳頭。陸誠勇心中憋悶,又不好發(fā)作,只得走出門來散心。

    走到廊上,舉目只見天上玉盤滿墜,銀河倒掛,院中涼風(fēng)習(xí)習(xí),蟲吟滿耳,卻已是暮春景象了。他在院中站了一回,心胸略覺暢快。轉(zhuǎn)身就要回去,恰逢珠兒出來倒水,就笑道:“奶奶已睡下了,少爺還不回去么?”陸誠勇聽她意有所指,便笑道:“你這丫頭,什么話都敢說。怪道你奶奶動輒就要嗔你。”嘴里雖這般說,腳下卻也挪步回房。

    回至內(nèi)室,果然見夏春朝面沖里睡在床上,蓋著一床杏紅綾子被,一把青絲拖在枕上。

    他邁步過去,也掀被上床,就見夏春朝穿著里衣褻褲,露著大片雪膩的肌膚,不覺腹中火起。見丫頭已帶門出去,就移身過去,將身貼著夏春朝柔嫩的身子,挨挨蹭蹭,就想行那敦倫之禮。

    夏春朝心里不耐煩,一把將他推開,頭也不回道:“我身上不快,今兒斷斷不能成了。”陸誠勇說道:“白日里逛了一日,怎么不見你說身上不快?你這是把我往外推呢?”夏春朝便道:“便是拿話推你了,怎樣?我心里不待干這個,你也歇著去?!标懻\勇道:“但你是我娘子?!毕拇撼氐溃骸澳怯衷鯓??我不愿意,今兒你是別想了。”陸誠勇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窩了滿腹火氣無處發(fā)泄,要沖她用強,又舍不得她受委屈,也賭氣倒頭睡下。夫妻兩個,一夜無話。

    因著白日里走了一日的路,夏春朝身子倦乏,直睡至隔日天大亮才醒。起來時,早已不見了陸誠勇。

    寶兒見她起來,端了水進來侍奉。夏春朝梳著頭,就問道:“少爺幾時走的?”寶兒回道:“早上天還不亮,少爺就起身了。連早飯也沒吃,就穿了衣裳出門了?!?/br>
    夏春朝點了點頭,也未多言。珠兒忽從廊上進來,說道:“門上人傳來消息,說是什么侯府的人送了好多禮過來,請奶奶快去料理。”

    自白

    夏春朝乍聞此訊,倍感驚異,當即說道:“我們同這什么侯府自來沒有往來,他們倒怎么忽然來給咱們送禮?!币谎月涞?,猛然想起昨日陸誠勇當街攔馬一事,微微沉吟,便吩咐丫頭穿衣梳頭,打理妝容妥帖。也不及吃早飯,就帶了人出門。

    走到前堂上,卻見管家旺兒正相陪幾個身著青布衣褲之人坐。

    一見她出來,眾人都連忙起身。旺兒先道了聲“奶奶”,方才向那幾人道:“這便是我們當家奶奶?!?/br>
    那幾人聽了旺兒言語,臉上微露納罕之色,當面卻也不曾說些什么。為首之人拱手作揖,說道:“昨日我家小姐多蒙貴府上公子相救,我家侯爺?shù)郊衣犅劥耸?,十分感激,特備薄禮,打發(fā)我等前來相謝。卻不知公子可在府上?請出一見,好當面致謝。”

    夏春朝聞言,便知果然為昨日之事,當面笑道:“拙夫舉手之勞,何敢勞侯爵大人言謝?今日拙夫不在家中,不能面見?!?/br>
    那人見這會子功夫,這家子并無一個男人出來見客,這少婦言談舉止不羞不燥,落落大方,心里暗暗稱奇,便回話道:“既是公子不在家,我等也不好久留,薄禮送上,我等就告辭了?!毖粤T,向外吆喝一聲,就有兩個短衣漢子抬了一擔(dān)禮物上來。

    夏春朝打眼望去,只見那挑子上放著火浣布六匹、官銀元寶數(shù)枚、其余更有些人參燕窩之類名貴藥材,心中一跳,暗道:這司徒侯爵倒是好大的手筆,拿出這樣的厚禮來,不似言謝倒像是壓人。她雖覺這禮重驚人,但因其娘家富裕,頗見過幾分世面,倒也不覺怎樣,便笑道:“侯爺委實客氣了,既是這等,恭敬不如從命,我便代拙夫收下。待改日拙夫回來,必當親自登門拜見?!?/br>
    這人眼見這婦人面不改色收下這擔(dān)重禮,驚異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倒也將先前那輕慢之心收了許多。

    正當此時,忽有一人報道:“老太太來了!”言罷,就見陸賈氏身著誥命服飾,手里拄著青竹拐杖,顫顫巍巍自里頭出來。

    夏春朝見狀,心里雖奇怪,腳下去的倒快,連忙迎上前去,替了寶蓮攙扶著陸賈氏,嘴里就笑道:“老太太連日身子不好,今兒怎么倒出來了?客人就要去了,原也別的事?!蹦顷戀Z氏卻微笑道:“你這孩子,真不曉事!家里來了貴客,我怎好不出來見的?”言罷,又向堂上來客道:“貴客臨門,老身有失迎迓,勞貴客久候,罪過罪過?!?/br>
    那人本已要去,見這家子老太太出來,只得又立住腳,洋洋做了個揖,說道:“老太太客氣了。”

    陸賈氏在堂上坐了,又一疊聲吩咐重新給人上茶。

    那人見她這等殷勤,一時不好就走,只得重又坐下。陸賈氏微笑道:“家主在衙門當值,不能來家。只得由我們這等女眷相陪,貴客莫笑?!蹦侨嘶氐溃骸袄咸灾t了,少奶奶當家也不算少見?!标戀Z氏面色微滯,旋即笑道:“客人是誤解了,我家原有當家主人,只是今日不在家?!鳖D了頓,不欲多言此事,又溫聲問道:“不知貴府上侯爺如何識得我家孫兒?能得侯爺照拂,當真是這孩子三世修來!”那人聽了這話,心里發(fā)笑,面上也不顯露,只說道:“老太太這話實在客氣,原是我家小姐的馬車昨兒在城中驚了馬,多得貴府公子相救。我家侯爺?shù)弥?,十分感激,這才命小的送了些薄禮來,聊表心意。今禮已送到,侯爺那里尚等著我回話,不好久留,告辭了?!毖粤T,他茶也不曾吃得,起身抱拳告去。

    陸賈氏見留不住,也連忙起身說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日后往來,也好有個稱呼?!蹦侨寺圆荒蜔?,只回道:“小可姓李,全名李福?!闭f著,更不多言,就帶人去了。

    待這一干人去后,陸賈氏在堂上坐著,喜孜孜道:“好啊,勇哥兒做了三品大員,又封了爵位,連侯爵老爺也來同咱們家相交了。家道中興,可謂是喜事?!毕拇撼谂粤⒅犚娺@話,便笑回道:“回老太太,也并非為少爺做了官,還是為昨兒街上的事情。若不然,朝廷敕封的旨意才下,怎么人就上門送禮來了?又不曾生了順風(fēng)耳的?!?/br>
    陸賈氏臉色一沉,說道:“你懂些什么,那些話不過是個由頭。人家出入朝堂的,消息豈不更靈通些!”說著,頓了頓又沉聲道:“春朝丫頭,往昔怎樣,就不提了。如今勇哥兒做了官,咱們家凡事都要立起體統(tǒng)來,方才不失了身份體面。就如今日這樣的事,你一個內(nèi)宅婦人,怎好就走出來見客?家里上有我,中有你老爺太太,隨意稟告一個,也輪不到你來見客。少女嫩婦的,就走出來,豈不令人恥笑?你往后言行需得留神,同那些誥命往來也想著自家的門第身份。既是勇哥兒的顏面,也是你的尊貴?!?/br>
    夏春朝淺淺一笑,頷首道:“我當家這些年了,人來客往哪一次不是我出面招呼。老太太早該說這話來,怎么今兒才說?若是當真是哪家的男當家來了,我自然命人請老爺回來。這個李福,想必只是人家府上的一個外管家。算起來,不過是個下人,又何必實在抬舉?做的過了,反倒惹人看不起。何況,我也并不曾失了禮數(shù)。”

    她在陸賈氏跟前素來溫婉恭敬,今兒忽然來了這樣一番不羈的言辭,令陸賈氏措手不及,呆怔當場。

    只聽夏春朝又道:“旁的孫媳也不知,孫媳只知有銀子買米下鍋,沒銀子一家子餓肚子。少爺做了這個官,雖說有那些俸祿,一家子開銷卻是越發(fā)大了,夠不夠盤纏,老太太心里可有數(shù)?”說著,她微微一笑,欠身作福道:“孫媳后宅還有事,先告退了?!闭f著,吩咐管家旺兒將侯府送來的禮收了,清點入庫。她自家便帶了丫頭往后宅去了,撇下陸賈氏一人在堂上坐著。

    陸賈氏坐在位上,面色沉沉,一言不發(fā),兩道掃帚眉間或一抽。寶蓮在旁看著,知她這是心有不愉,試著問道:“老太太,這里風(fēng)大,客已是去了,不如咱們也回去?”陸賈氏卻如不聞,坐著紋絲不動,半日方才抬身道:“也罷,你們太太也不好了一向,咱們過去瞧瞧。”寶蓮趕忙扶了,又陪笑道:“奶奶今兒想必身上有些不快,老太太卻不要與她計較?!标戀Z氏眉毛一挑,向她笑道:“你們奶奶怎么了?”寶蓮一時語塞,只聽陸賈氏又道:“你們奶奶說的,倒都是大實話?!闭f著,就抬步下階。

    夏春朝回至房中,旺兒已打發(fā)自家婆娘送了庫單進來。她看了一回,見并無出入,打發(fā)了人去。忽覺腹內(nèi)餓的厲害,方才憶起一早未進食水,招了寶兒問道:“我的早飯拿來了不曾?”寶兒回道:“拿來了,今兒是紅豆稀飯和油炸檜。因怕奶奶去的久放涼了,擱在爐子上溫著。奶奶吃,立時就端來?!毕拇撼溃骸翱烊ザ藖恚砂盐茵I壞了呢。”說著,遲了遲又道:“還有咱們年里收著的小腌菜,也弄一盤上來?!睂殐簯?yīng)聲去了,珠兒過來收拾桌子,等著擺飯。

    寶兒手腳慢,一時不及過來,珠兒便趁空問道:“奶奶今兒對老太太說話很不客氣呢?!毕拇撼α诵?,并沒接話。珠兒又說道:“我怎么覺著,近來奶奶的性子變了?老太太、太太跟前是不似以往那般恭敬了,連和少爺也拌起嘴來了?!?/br>
    夏春朝先不答這話,只問道:“你覺著我這樣是不對么?”珠兒搖了搖頭,說道:“奶奶自有奶奶的道理,何況太太有時也很不像話?!?/br>
    夏春朝點頭嘆道:“這幾日,我也是想明白了。我為什么要怕她們?一家人吃穿都靠著我,我卻還要看他們的臉色,連個主意都不能有的,哪有這樣的道理?這幾年我不是不曾敬著他們,然而我把他們當長輩敬重,他們又哪里有個長輩的樣子?你退一寸,他進一尺,越發(fā)敬出些是非來!既是這等,我為何還要敬著他們?我如今也想通了,他們既然薄待于我,那也不必再看他們的臉色。橫豎家里我說了算,他們不怕日后難以為繼,自管鬧去。鬧得過不下去,我就回娘家。陸家這些年的銀錢衣食,可都是從咱們嫁妝里賺出來的,少不得一一算還我。到那時,看看誰吃虧?!?/br>
    珠兒聽了這番議論,不敢接話,囁嚅著問道:“那少爺呢?我看奶奶同少爺往日那樣好,奶奶竟舍得丟開手不成?”

    夏春朝沉聲道:“我同少爺?shù)姆蚱耷榉?,那是不假的。然而也要看他日后待我怎樣,我自問并沒虧欠他的地方,他便也不該負我才是。我是正妻,不是姬妾,衣食并不依賴于他,也無需向他討寵度日。他正經(jīng)像待個妻室一般敬我重我,那自然好。若是不能,這段情分丟了也并不可惜。”言罷,又望著珠兒道:“雖說世間都道女子仰賴漢子過活是正理,然而我們自家也該立起來才是。凡事都依附于他,自然就短了聲氣。我同他不過是一道過這個日子,我能養(yǎng)活自己,并不矮他一頭?!?/br>
    珠兒聽得心胸大暢,當即點了點頭。

    寶兒送了稀飯咸菜點心進來,伺候夏春朝吃飯。夏春朝吃了兩勺粥,忽然記起一樁事,便說道:“你們誰往太太房里走一遭,說我把長春調(diào)給姑娘了。太太房里缺了人,往后再添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