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人？還是她自己？

    若是她自己，她……究竟忘了什么？

    朱砂將自己的顳颥捏緊得生生的疼，卻還未松開手，好似如此就能讓她想起來什么似的。

    她究竟……忘了什么……

    夜風(fēng)拂進(jìn)堂屋，拂到朱砂面上身上，直至這微微的夜風(fēng)拂干了她額上及背上的冷汗，她才緩緩地垂下緊捏著自己顳颥的手，這才發(fā)現(xiàn)她冰涼的手心里也已然被冷汗?jié)裢浮?/br>
    這是夏夜，卻讓朱砂覺得寒。

    整個(gè)梨苑黑黝黝的。

    朱砂微微閉起了眼，許是這幾日都不曾休歇過的原因，才使得她不過才是在這兒坐上一會(huì)兒竟睡了過去。

    梨苑這般安靜，不曾有人來過，沈高那兒，想是還未找到素心。

    已是一個(gè)白日過去，且她也已把這府中她能尋的地方都尋過了一遍，亦不見素心。

    至于府中各大小主子的院子，她無需自己親自去尋，有著沈天的話在前，沈高不敢不依命行事，而那些個(gè)大小主子亦不敢有所阻攔，便是惜花苑，她今日還是親自瞧著沈高帶人進(jìn)去尋了，并未發(fā)現(xiàn)有何異樣。

    日落時(shí)分，沈天再次下命增加人手繼續(xù)尋，到府外去尋！

    那時(shí)沈天的臉色并不好看，想來尋不到素心一事，他上心了，甚至已經(jīng)急了。

    他不喜素心，卻也絕不能允許她在安北侯府里出事！

    這是朱砂在他面上所看到的。

    然此刻夜已深，依舊還未見得有素心的消息。

    素心——

    朱砂再睜眼時(shí)，眸中已然不見方才的痛苦之色，唯見森寒。

    只見她站起來身，摸黑點(diǎn)上了桌上的油燈，再取來風(fēng)燈，點(diǎn)上，提著其走出了堂屋，走出了梨苑。

    有些事情，她必須弄明白。

    而明日天明之前還未找到素心的話——

    安北侯府的女眷除了素心與朱砂外，其余一干女眷的居所皆位于后院，除大夫人徐嬌嬌有著最大的獨(dú)立小院惜花苑之外，其余姨娘也有著自己的獨(dú)立小院，只不過比大夫人的惜花苑小去許多罷了，且每個(gè)小院里都有著各自的丫鬟婆子，由此可見沈天對自己后院的這些女人們還挺是好，較之那些大戶人家的后院是好去了許多。

    朱砂這趟從梨苑出來，不是將整個(gè)安北侯府再尋一遍尋找素心，而是到了這女眷們居住的后院來。

    卻也并非她不想尋到素心，而是她知她急也無用，只靠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最短的時(shí)間內(nèi)將整個(gè)安北侯府的每一處都細(xì)尋一遍以尋到素心，就算她想如此，她也不可能進(jìn)得了每一個(gè)院子，因?yàn)樯蛱旖o的入到每一個(gè)院子搜尋的權(quán)力是給沈高的，而不是給她的，她要親自到每一個(gè)院子去尋素心，必受阻攔。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浪費(fèi)時(shí)間做無用的事情。

    但是，她只等到明日天明之時(shí)。

    她此時(shí)到后院來，是要去晚風(fēng)苑。

    晚風(fēng)苑，是二姨娘林婉娘居住的小院。

    二姨娘不似大夫人，身為女人，她似乎并不喜歡妍艷美麗的花兒，而是喜歡青綠的竹子。

    是以整個(gè)晚風(fēng)苑除了竹子，還是竹子，再無其他草木。

    站在晚風(fēng)苑的院門，便已能聽到院子里青竹隨風(fēng)而搖而颯颯作響的聲音。

    此時(shí)的晚風(fēng)苑院門外站著一名婆子，像是在等待誰人前來似的。

    這名婆子，不是旁人，而是在二姨娘身旁伺候的方嬤嬤。

    見著朱砂前來，這方嬤嬤非但不覺驚訝，反是微微垂了首，竟是難得的客氣道：“老奴見過朱砂姑娘，朱砂姑娘院子里請?！?/br>
    顯然，方嬤嬤等的人就是朱砂。

    朱砂并不詫異方嬤嬤是如何知曉她會(huì)來的，就如方嬤嬤知道她會(huì)來似的，她知道這院子里的主人也在等著她前來。

    因?yàn)樗?，這二姨娘林婉娘，與這府中的其他姨娘不一樣。

    “還請方嬤嬤領(lǐng)路。”對方客氣，朱砂便也客客氣氣。

    她是個(gè)冷情冷性之人，卻不是無禮之人。

    方嬤嬤往旁側(cè)開身，對朱砂做了一個(gè)往里請的動(dòng)作，待朱砂跨過門檻后，方嬤嬤將院門闔上，領(lǐng)著她往院子里去。

    其實(shí)，這院子根本就無需人在前領(lǐng)路。

    因?yàn)樵鹤雍苄?，也因?yàn)檫@小院里只有一條小道。

    小道上鋪著鵝卵石，彎彎曲曲地鋪在院中的小片竹林間，蜿蜒向院子里處的小樓。

    院子里很安靜，除了風(fēng)吹竹枝發(fā)出颯颯聲便無其他聲音，也除了站在那小樓前的一名年輕的婢子外，這院子里再不見其余人。

    待得走到小樓前，只聽方嬤嬤對那候在門外的年輕婢子道：“這兒不用你在旁伺候了，可以下去了?！?/br>
    小婢子明顯有遲疑，而后才低了頭道：“是，嬤嬤?！?/br>
    小婢子應(yīng)完話，邁著小碎步離開了小樓前，待她走出十來步后稍稍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了小樓的方向一眼，眼神一沉，而后小跑著院門方向去了。

    站在門邊只稍稍探出小半邊身子的方嬤嬤看著那小跑著離開的婢子，眼神冷冷。

    卻在這時(shí)聽得屋內(nèi)的林婉娘柔聲道：“方兒不用看了，她愛上哪兒去便讓她上哪兒去吧，你站在那兒看，又不能綁住她的腿封住她的嘴。”

    “老奴能將她捆住。”方嬤嬤顯然很是不甘。

    “呵呵……”林婉娘輕輕笑了一聲，“好了方兒，莫讓朱砂姑娘笑話了，去替我沏茶來。”

    “是，小姐。”在晚風(fēng)苑里，方嬤嬤還是習(xí)慣喚林婉娘一聲小姐，也不介意朱砂如何看。

    方嬤嬤退下了，林婉娘這才對還站著的朱砂淺笑道：“朱砂姑娘請坐，這是侯爺特意從雍邑帶回來的軟糕，白日里才命人送過來的，朱砂姑娘可要嘗嘗？”

    “多謝二姨娘。”朱砂在二姨娘身旁的一張椅子上落了座，婉拒道，“不過朱砂素來不喜吃甜糕，飲些茶便好?！?/br>
    朱砂說話時(shí)打量邊打量著林婉娘，只見她穿戴整齊，面前桌案上除了茶水之外，瓜果糕點(diǎn)亦備得整齊，很顯然她這已是做好了準(zhǔn)備等朱砂前來。

    對于朱砂的拒絕，林婉娘又笑了笑，道：“朱砂姑娘大可放心，我并未在糕點(diǎn)里投毒。”

    朱砂將目光定在林婉娘的雙眼上。

    林婉娘毫不介意朱砂這直裸裸的視線，還是淺笑著又道：“那還請朱砂姑娘稍等一等了，方兒很快就會(huì)將茶水端上來?！?/br>
    朱砂沉默，既不說話，也不四處打量，直到方嬤嬤端了茶水上來，林婉娘親自替她倒了一盞茶，她呷了一口后不吝贊道：“好茶?！?/br>
    “也是白日里侯爺命人一并送來的，雍邑的茶很是香純，我倒是不常飲茶，都是侯爺過來時(shí)才會(huì)沏上一壺?！毕袷桥轮焐安幌嘈抛约核频?，林婉娘給她倒了一盞茶后也給自己倒了一盞，輕啜了一口后才道。

    “侯爺很是疼愛二姨娘?！敝焐皩⒉璞K擱在面前的桌案上，冷冷淡淡道。

    “朱砂姑娘可知這是為何么？”林婉娘也將手中的茶盞擱到了桌案上，輕輕一笑，看向朱砂。

    這樣的話，她本不該對任何人說的，可現(xiàn)下她卻是對朱砂說了。

    朱砂不驚不詫，相反，她很淡然，因?yàn)樗滞衲锏人齺恚厥怯性捯c她說。

    一些旁人所不知曉的事情。

    又為何要與一個(gè)從來與她都沒有交集的人說？除了這個(gè)人對她有用之外，朱砂再想不出第二個(gè)理由。

    而她要說，她便聽著。

    朱砂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既不表示自己知道，也不表示自己不知道，林婉娘似乎也不打算聽朱砂應(yīng)話，將茶盞放下后接著道：“因?yàn)槲乙苍鵀槿四福羰悄莻€(gè)孩子還在，年紀(jì)與朱砂姑娘差不了多少，只是二十年過去了，除了這滿院的竹子及方兒伴著我之外，我還是只有我自己而已?！?/br>
    “我甚至連一聲‘母親’或是‘姨娘’都未聽到我那孩兒喚過。”明明是一件傷悲的事情，林婉娘卻是在笑，笑得輕輕柔柔的，就像是母親對自己的孩兒才有的笑，不是面對朱砂，亦不是對任何人，至于對著誰，怕是她自己都不知曉，“從前聽不著，以后也不會(huì)聽得著?！?/br>
    朱砂自然聽得出她話里的意思，她將會(huì)一直都獨(dú)自一人，再不能為人母。

    不能為人母，這于任何女人而言，都是一件殘酷又悲哀的事情。

    她的意思還是，沈天之所以疼愛她憐惜她，是因?yàn)樗俨荒転槿四高@件事情。

    一個(gè)男人因著一個(gè)女人再不能為人母而對她疼愛憐惜，很顯然，之所以會(huì)生出這樣的事情，是因?yàn)檫@個(gè)男人。

    林婉娘的面上不見悲傷，只有柔柔的笑，不知是她早已接受了這個(gè)事實(shí)還是她的淚早已流盡而不會(huì)再因此而傷悲，只見她又捧起了茶盞，又輕呷了一口，這才問朱砂道：“朱砂姑娘可找著素心meimei了？”

    “還未。”朱砂如實(shí)道。

    “朱砂姑娘很著急吧，可惜我也幫不了朱砂姑娘的忙，只能陪朱砂姑娘說些話而已，朱砂姑娘不嫌我話多就是?！?/br>
    “朱砂前來，便是來聽二姨娘說話的。”朱砂很直接，二姨娘輕輕笑出了聲，“朱砂姑娘性情爽直，果不是生在這朱門高墻里的小姐?！?/br>
    朱砂不語，二姨娘繼續(xù)道：“既是這般，我便與朱砂姑娘說說府上的事情如何？朱砂姑娘回到府上雖有一年，但鮮少在府上走動(dòng)，想必府上有很多事情姑娘并不知曉，現(xiàn)告訴了姑娘，也以免姑娘日后不當(dāng)心犯了錯(cuò)?！?/br>
    “那朱砂便先行謝過二姨娘了?！敝焐罢f著，朝林婉娘微微垂了垂首。

    “謝倒不必，當(dāng)是我感謝朱砂姑娘愿來晚風(fēng)苑聽我嘮叨才是?！绷滞衲镉中α诵Γ髷苛诵?，神色頗為認(rèn)真道，“不知朱砂姑娘可曾聽說過云篆道人名號(hào)？”

    “有所耳聞?！敝焐安恢滞衲餅楹螘?huì)忽然提及這云篆道人，卻還是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傳聞云篆道人是位堪命高人，其不論堪國命還是堪人運(yùn)皆極其精準(zhǔn)，從無差錯(cuò)，其曾言卞國必昌，卞國如今便是國力昌盛，其曾言楚國必亡，現(xiàn)今楚國已四分五裂，其曾言燕國必興，曾經(jīng)弱小的燕國而今能與卞國荊國等各大國一爭天下，各國帝君均想請得其為其國堪上一命，奈何這云篆道人喜云游四海，遇著了，是緣分，遇不著，便是求也求不來，不知朱砂道得對是不對？”

    “確是如此?！绷滞衲镂⑽Ⅻc(diǎn)點(diǎn)頭，見著朱砂茶盞里的茶水少了一半，便先替她將茶水滿上，道，“一年前，那喜云游四海的云篆道人于盛夏的某一天，來到了燕京。”

    朱砂抬眸看著林婉娘，等著她接著往下說。

    林婉娘狀似有意地頓了頓，才垂眸為自己將茶水滿上，接著道：“云篆道人到了燕京，到了咱們這府上?！?/br>
    朱砂那冷冷淡淡的神情終是有了些微的變化，有些微的詫異。

    詫異那任何人想求都求不來的云篆道人竟會(huì)到這安北侯府來。

    “也不知侯爺是如何請到的云篆道人，也不知侯爺是請那云篆道人為誰堪命，當(dāng)時(shí)并無任何人在旁，唯我有幸那日在書房伺候侯爺，在端上茶水時(shí)只聽得云篆道人一句話。”林婉娘又頓了頓，抬頭看向朱砂，這才道，“罪若不贖，燕沈必亡。”

    罪若不贖，燕沈必亡？

    朱砂微微擰了眉。

    林婉娘說完這一句便沉默了，只靜靜地品著茶。

    過了少頃，才聞朱砂道：“母親與我是一年前回到府上來的?！?/br>
    “是去年夏末時(shí)候的事情?！绷滞衲锏?，“那時(shí)候也正是大小姐去往安南山為侯府祈福的日子。”

    “呵呵……”朱砂輕輕笑了起來。

    她笑，林婉娘便也笑。

    原來，這便是沈天將素心接回到安北侯府來的原因，也是他為何不讓府里的人欺辱素心不能讓素心有事的原因，更是他為何會(huì)緊張素心不見了的原因。

    因?yàn)榕逻@讖言變真。

    因?yàn)樗J(rèn)為素心便是他的罪孽。

    果然紅顏命如紙薄，骨血親情都遠(yuǎn)不及一句讖言。

    祈福，便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