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倆有話能不能去一邊說？我們還要趕著回家嘞！”乘客們怨聲載道，把田果與石洋看成了一對鬧別扭的小情侶。田果無奈，在大家飄出的陣陣白眼兒中竄上了紅旗轎車。

    “真夠矯情的?！碧锕麆偘衍囬T關(guān)上，石洋就淡淡說了一句。

    你不矯情！田果沒搭理他，扭頭看向窗外。

    “行了，別生氣了，一個玩笑而已，快告訴我你家住哪兒。”手握方向盤，石洋看起來有些興奮，像偷跑出家門玩耍的富家少爺。

    “北極閣?！鳖D一下，“你認(rèn)識路嗎？”認(rèn)識這么久，田果從沒見過石洋開車，每次來秀水，他都是坐在后面讓小浩開車。田果一直以為他沒有駕照。

    “你覺得我像路癡？”

    “我不是那個意思?！碧锕p聲解釋，“你十歲就離開北京了，平日里又不開車，我怕你不認(rèn)識路，主要是浪費汽油?！?/br>
    一個十字路口紅燈，汽車停下，石洋拉開車窗然后慢慢點起一顆煙，吸一口，看擋風(fēng)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與田果說：“你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度過的嗎？”他扭頭看她一眼，淡淡的煙味飄來，“小時候我父母工作忙，爺爺也是，所以家里只有我跟保姆兩個人，保姆不識字，她是好人，一日三餐給我做不重樣的飯，但我們沒有共同語言，我從小身體不好，我媽懷我時，爺爺跟父親都在朝/鮮戰(zhàn)/場，她每日提心吊膽，出生后連奶水都沒有，有一個老中醫(yī)說，我這脾胃不和的毛病應(yīng)該是打娘胎里就烙下的病，治不好，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br>
    紅燈轉(zhuǎn)綠燈，他重新啟動汽車，被黑色夾克包裹著，令他看起來比往日更加冷峻。

    冷峻中還有一點痞痞的感覺。

    像剛在中環(huán)旺角的某條街道里完成不見光交易的黑/道大哥。

    石洋說：“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十歲前一直就在家待著，家里人為我請了最好的老師在家授課，相當(dāng)于私塾吧。識字以后，有時一個人在家我就開始看書，正好我有一位叔叔是管理交通的，有北京各個區(qū)縣的地圖，我閑的沒事，就一張一張的看，不是我吹牛，四九城的每條街道我都去過，你說的北極閣一共有九條胡同，在崇文區(qū)，離這里并不遠對吧?！?/br>
    其實田果已經(jīng)有點聽暈了，沒想到石洋會跟自己講到童年，“嗯，是，是的......”反應(yīng)了好久才蹦出這么一句。

    胡同狹窄，快開到時田果對石洋說：“您就停在路口吧，胡同有點窄，路兩邊又都放著自行車跟雜物，別一會兒把您車刮了。”

    “沒事?！笔鬀]停車，只是放慢了車速緩緩駛?cè)腙幇氮M窄的胡同。

    胡同地形復(fù)雜，板車，自行車，三輪車，電線桿子，破電線縱橫交錯，終于，開到一處狹窄的小路口時，轎車被迫停下。

    “就停在這兒吧?！碧锕率笥餐镪J。

    石洋探出頭借著路燈斜射過來的燈光看了看前方形式，確實走不動了?！澳慵译x這還有多遠？”

    “不遠了?！?/br>
    “具體點。幾十米還是幾百米？”

    “再繞過兩條胡同就到了?！碧锕麑?shù)字不敏感，只得籠統(tǒng)地答，意思是反正也不遠了，你可以從這兒倒車回家。

    “行。”石洋把轎車火一熄，打開車門，“下車吧，我送你回家?！?/br>
    ☆、第072章

    “你每天也是這會兒回家？”寂靜無人的胡同里，石洋邊走邊擔(dān)憂地問，腦子里想象著田果每天走過這里時的場景，皎潔的月光穿過稀疏不勻的葉隙落在她一側(cè)臉頰，他抬頭看一眼月亮，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揚起。

    “差不多吧?！碧锕f，“有時顧客多，回家比這還晚呢?！?/br>
    “一個人走不害怕么？萬一遇到壞人怎么辦？”石洋很擔(dān)憂。

    田果反手從書包里掏出那根用來防身的鐵棍，對著空氣用力揮舞兩下：“瞧，我有秘密武器！”在石洋驚愕不已的目光中，又說：“既然想掙錢就不能怕吃苦對吧？”

    “田果，你那么想掙錢，究竟為什么？”石洋忽然好奇。

    田果笑笑說：“因為錢是好東西，有了錢才能有好生活。我家窮，到現(xiàn)在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家里還有姥姥，想要翻身，不靠我靠誰？”

    “苦嗎？”他問。

    她搖搖頭，再次沒心沒肺的笑起來，“掙錢哪有不辛苦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我想好了，掙了錢想買一輛自行車，這樣去哪兒都方便，能省下一筆車票錢，然后再買一臺彩色電視機，要日本松下的！”

    石洋低頭一笑，往前走了一段路，目光輕輕落在她臉上說：“別的幫不上忙，但想買自行車記得找我。”

    “當(dāng)然得找你??！”田果理直氣壯的，仿佛石洋這句話說得太多余。“沒你我怎么進友誼商店？”然后呵呵笑起來。石洋知道她在笑什么，就瞇起眼睛裝作生氣地樣子說：“那天你罵我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碧锕e地低下頭。

    “總得道了歉吧？”

    “行！對不起！”

    她毫無誠意，讓他有點無奈，揮揮手，從兜里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別用嘴說，幫我點根煙?！?/br>
    “還抽煙啊？”田果想起方醫(yī)生的囑托，就勸石洋：“煙草最毀身體了，少抽點吧。”忽然想起口香糖能幫忙戒煙，就把那條綠箭拿出來在路燈下晃了晃，說：“抽煙不好，咱吃這個吧?！蹦贸鲆粭l遞給他，他卻不接。

    “不愛吃？”

    他笑，把煙捏在手里，帶著點小曖昧的情緒說：“不幫我剝開么？”

    田果可不怕這個，瞇起眼睛諂媚道：“行啊，我唾液多，用不用再幫您咀嚼一下？”

    路燈下，石洋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種與年齡并不相符的羞澀，一把“搶”過口香糖，順便用手敲了她腦袋一下，哭笑不得地說：“你呀，有時說話怎么跟個小流氓似的，哪里像個未出閣的小姑娘?！?/br>
    石洋手勁不小，剛才是真用了些力氣敲的，田果捂著微疼的額頭，剛要反擊一句“姑娘應(yīng)該怎么說話？你們男人插科打諢行，我們女孩為什么不行？！”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一輛自行車跟瘋了似的從黑暗中沖了過來，石洋將田果推開然后利落地側(cè)身一躲，只見自行車輪子貼著他右腳劃了過去。

    “怎么騎車呢？沒帶眼睛出門？”石洋罕見地怒了。

    自行車停下，一雙炯炯有神且充滿憤怒的眼睛被昏黃的路燈點亮，危險的，“你丫罵誰呢！再罵一句試試！”

    石洋冷笑，剛才胃疼，跟方遠沒打過癮，現(xiàn)在正好來了一個，還是自己送上門的。抖抖手腕和脖子，剛要沖這個沒長眼睛的混小子揮出一拳，卻聽田果向那人跑了過去，驚喜地喊道：“煥然哥！”

    鈕煥然臉色很臭，眼睛死死盯著石洋，就像一頭公獅盯著另外一頭闖入領(lǐng)地的同類，而石洋也冷冷地看著他。寂靜昏暗的胡同里似乎有火光閃出。田果趕緊息事寧人，當(dāng)和事老開始互相介紹：“石先生，這位是我鄰居，人可好可善良了，煥然哥，這位是秀水的老板，石洋先生?！?/br>
    兩個男人沒說話，繼續(xù)互相狠狠地怒視對方。

    田果趕緊說：“石先生，剛才煥然哥不是故意的，你千萬別生氣。”小手偷偷拽煥然袖子，意思是，本來就是你的錯，還不趕緊道歉，傻愣著干嘛？

    “是么？”石洋眼睛瞇起來，目光像刀子似的落在鈕煥然憤憤不平地俊臉上。石洋脾氣是不好，但也不是故意挑事的人，歲數(shù)與見識擺在那里，如今很多事已挑不起他那根憤怒的神經(jīng)，但是今天——此刻，看著鈕煥然那張臉，他忽然憤怒至極，就像小時候跟方遠他們一起在什剎海跟另外一幫部/隊大院里的孩子打架，對方只一個輕蔑的眼神，他就抄起棍子沖了上去，然后大開殺戒。

    現(xiàn)在，石洋只想對準(zhǔn)鈕煥然揮起自己的拳頭。

    田果不了解石洋，但了解鈕煥然，知道他是一頭倔驢，有時明明是他錯了，卻也不低頭道歉。如果真打起來，鈕煥然不見得吃虧，但若把石洋打壞了，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煥然再牛，頂多是一個胡同小霸王，石洋他可惹不起。

    “煥然哥......”田果拼命給他使眼色。

    “一邊待著去！”煥然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火，一把甩開田果的手，又瞪了一眼石洋，騎上自行車消失在nongnong的夜色里。

    “站??！”石洋要沖過去拽住他，卻被田果攔下：“沒事沒事，鬧著玩鬧著玩！”

    鬧著玩？石洋信嗎？可田果死死拽住他衣服，幾秒鐘的功夫，胡同里就沒了鈕煥然的自行車。石洋也很生氣，想推開田果，但下不去手，“放開手，米田果?！彼昧撕艽罅獠艍褐谱∠胍R人的沖動。

    “對不起”田果低聲說，“你......沒事吧？”

    石洋看她一眼，她的目光是膽怯的，而剛才她看那個男人時則是驚喜與擔(dān)憂。他有點生氣，覺得莫名其妙，幾乎是質(zhì)問地口吻對她說：“剛想起來問我？”

    田果不說話，目光更膽怯了，不是為自己，而是鈕煥然。萬一石洋真生氣了怎么辦？會不會找人剁了煥然的手腳？他們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耍起狠來可是不管不顧的?！笆壬瑢Σ黄?.....”

    石洋無奈，“用得著你道歉？”

    田果舔舔微干的嘴唇，怯生生地看著他。

    石洋煩躁地揮揮手，也不清楚心里這股無名火具體為了什么，但肯定不光光是為了剛才那個騎著自行車的混小子。從兜里掏出煙盒和打火機，田果趕緊湊上來，小心翼翼地一笑：“我?guī)湍c。”他瞪她一眼，但沒拒絕。打火機亮了一瞬，深吸一口煙，呼出去，石洋的情緒才稍稍緩和一些，問：“剛才那人是誰？”

    “我鄰居。”

    “只是鄰居？”石洋確認(rèn)剛才在鈕煥然的憤怒目光中看到了一些只有男人才能看懂的情緒。是嫉妒。

    “當(dāng)然只是鄰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碧锕χf，“您別生氣，最近他工作忙，剛才是真的沒看見?！?/br>
    是真的沒看見，還是看見了不想看見的東西？情緒緩解后，石洋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股似少年一樣沖動的表現(xiàn)難為情，臉莫名發(fā)燙，看了一眼田果說：“他有女朋友么？”

    “沒啊?！碧锕牭煤浚霸趺?，您要給他介紹一個？”

    石洋一口煙嗆在嗓子眼里，指指田果：“你......你......得了，咳咳，別貧咳咳，我送你，你回家?！?/br>
    *******

    煥然一路風(fēng)馳電掣地騎到了鋼鐵廠。他心里郁悶，兩耳嗡嗡作響，進門時連看門大爺跟他打招呼都沒聽見。進了廠房，匆忙換好工作服，進屋準(zhǔn)備喝口水時，卻見王剛對著窗外nongnong的夜色抽煙，走進一瞧，對方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王哥，你又相親去了？”

    王剛這時才看到煥然，上下掃他一眼，忽然樂了：“我看是你相親去了?！?/br>
    煥然沒聽明白，剛要轉(zhuǎn)身倒一杯水，王剛一把拉住他，扯扯工作服：“老弟，你扣子都系錯了。”煥然一低頭，也不禁笑了，扣子從第一顆就系錯了，真他媽傻。

    王剛遞給他一根煙，詢問：“說吧，到底有什么事，今天這么不穩(wěn)重?！?/br>
    煥然重新系好扣子，低頭沉默了一瞬，才說：“也沒什么，還是相親的事，就前幾天跟你說的，我姑父給我介紹了一個中學(xué)老師，也在我們家那條胡同住，上半年剛搬來的，我想好了，去試試?！?/br>
    “這就對了?！蓖鮿偣膭畹溃斑@人啊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一棵樹？誰？”

    “你說呢？”王剛微微笑。

    煥然不說話，坐在椅子上開始悶頭抽煙，現(xiàn)在他腦子還是亂的不行，全是路燈下那個叫石洋的男人用手敲田果額頭的場景，那么親密，那么自然，田果也沒拒絕，還沖那個男人笑......越想心里越悶，王剛踢了他好四五腳才反應(yīng)過來。“然子？”

    “嗯？”

    “我剛才說話你聽見沒？”

    “??？”他一臉朦朧。

    王剛嘆氣，以為煥然在想相親的事，就說：“放輕松點，也不是第一次相親了，到時候把自己捯飭干凈點兒，就你這條件，只要姑娘眼睛不瞎，就都能看上。”

    是嗎？煥然莫名想到了田果。

    王剛細細瞅了他一眼說：“然子，聽說了么，咱們廠子要搬家了?！?/br>
    “搬哪兒去？”煥然一愣。

    “不知道，估計是郊區(qū)吧?！?/br>
    煥然想了想，困惑道：“好端端的干嘛要搬家？自從建國咱們廠子可一直待在這兒，再說了，廠子里一共好幾千人，還有托兒所和衛(wèi)生室，一塊全搬走？還是搬走一部分？”

    建一個鋼鐵廠可不是容易的事，還有這么多大型設(shè)備，說搬就搬？

    關(guān)于搬遷的事王剛也只是聽說，見煥然情緒不好緊鎖眉頭就勸道：“算了，別想了，也許只是謠言，年初時還說今年只招100個新員工，結(jié)果不還是跟去年一樣來了200個？建一個廠子不容易，何況又是煉鋼的，就是現(xiàn)在開始籌建，估計建好了也得十年后?！惫具斯具斯鄡煽谒?，“對了煥然，你真打算相親去？”

    煥然一愣，沒想到聊了一大圈話題又聊回來了?！班?。”他有些煩躁地應(yīng)了聲，杯子里的水還疼得很，呼呼冒著熱氣，熏了他的眼睛。

    王剛看他一眼試探著問：“那......田果怎么辦？她是有對象了還是你要移情別戀？”

    移情別戀個鬼！煥然對他說：“你別瞎說啊，最近正嚴(yán)打呢，我跟米田果壓根什么事都沒有，就是一般鄰居關(guān)系?！?/br>
    “是么?！蓖鮿偤纫豢谒πΓ叭蛔?，我瞎想沒什么，人家田果又不認(rèn)識我。我就是覺得時間不等人，尤其是感情，這東西一旦過了那勁兒頭，再想熱乎氣來就難了。遇到好姻緣不容易，別因為自己耍小性兒錯過了?！?/br>
    王剛的眼神太過意味深長，煥然聽得煩，舉起杯子喝一口水，說：“屋子里熱，我上外面涼快涼快。”走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室外比屋子里涼了好幾度，剛喝過熱水，腦門后背起了一層密汗，一陣秋風(fēng)乍起，煥然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第073章

    國慶節(jié)很快到了。八十年代時一年過節(jié)的假期只有七天。五一元旦各一天，春節(jié)三天，十一兩天。

    放假第一天，張莉與其他幾位在秀水賣衣服的倒?fàn)敻鴦⒙樽尤ヌ旖蛱糌洠烙嬕弦惶?，本來田果十一還值班，但仔細一算還是練攤兒掙得多，就跟店里請了病假。對于那天晚上為何沒來，張莉也沒問田果，只說年輕人嘛，誰還沒點私事？我也想有私事，但誰找我一個老娘們吃飯聊天？田果總覺得張莉應(yīng)該知道自己那天是跟石洋出去了，不過她既然不問，田果就不說，說它干嘛呢？臭顯擺？

    越跟張莉接觸，田果就越明白什么叫“親兄弟明算賬”。張莉是好人，是田果的貴人和伯樂，但她畢竟跟田果來自不同的時代，成長環(huán)境也不一樣，隨著時間推移，兩人間也開始有了矛盾，張莉不太遷就田果，畢竟這個攤位是她的，她是老板，理應(yīng)說一不二，所以田果心里正醞釀如果時機成熟，自己干脆另起爐灶。沒辦法，不是忘恩負義嗎，而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