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乖!阿父到了,螃蟹算什么?給你吃白米飯、熱湯餅、香豬rou、大肥雞……想吃多少,吃多少!”沈沅畫了好大一個餅,聽得阿盼怔怔的,把小手指含在嘴里吮吸著,口水順著手指流下來,袖子都快濕了。 連那仆婦都覺得慘然,低聲道:“要不,投降吧。小娘子再餓下去,怕……” 沈沅扯出冷冷的笑意:“投降能有活路?后頭還有廣陵、盱眙、三吳、秣陵和建鄴,桓越正少個殺雞儆猴的雞。不屠城,桓越拿軍餉養(yǎng)我們這么多人?我們熬了那么久,要是最后關(guān)頭熬不住了,所不同的就是由餓死變成砍死罷了?!彼詈笳f:“如果這是命,我認!這年頭,誰活得容易?我不怕!” 說話間,外頭的嘈雜聲響了起來,沈沅神色一懔,問道:“去看看,怎么了?” 沒多久,仆婦便回來了,臉已經(jīng)煞白:“攻城了!原來是八萬,這會兒又加了十萬……”沈沅的臉也白得雪一樣,半晌道:“一會兒,我去看看?!?/br> “這外頭……” 沈沅笑笑道:“還能更壞么?左不過死!那些螃蟹不留了,米麥也不留了!架起鍋來,我親自為前線守城的將士做羹湯!” 她也餓得頭暈眼花的,但此時,突然有了力氣。挽起袖子,洗凈雙手,叫仆婦把灶膛下的柴火吹得旺旺的,她站在那口直徑四尺多的大鐵鍋前,用心地做螃蟹羹。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周圍郡牧署的人們一片肅穆,靜靜地看著這或許屬于“破釜沉舟”的一餐。 幾十只大瓦罐,裹著飯焐子,運到歷陽城四門。打開外頭的稻草焐子蓋,里頭的羹湯還是滾熱的,再打開瓦罐蓋子,一股撲鼻的鮮香彌散在空氣里,大家都覺得嘴里濕津津的,忍不住地暗暗咽口水。 他們的中領(lǐng)軍夫人,毫無貴婦的架子,一身布衣,挽起的棉衣袖口露出一截潔白的手腕,連一根最細的絞絲銀鐲子都沒有佩戴。“來!嘗嘗我的手藝!” 南城門下,便是黑壓壓的桓越大軍,十七八萬人虎視眈眈,等著用他們的巢車、拋車、云梯……來破這座堅固的古城墻。可是雉堞上頭、各個哨樓,大家其樂融融地喝一碗羹湯——接下來會戰(zhàn)死?——管他!喝了熱湯再說吧! 糧食不足的情況下,每個人能分到的羹湯只有淺淺的小半碗。湯里有莼菜葉子,有薺菜秧子,有半枯的苜蓿草,有磨成粉的榆樹皮,還有少量的陳黃米和雜豆子。但是羹湯中帶著濃郁的鮮香,碧綠的薺菜碎葉,散發(fā)著清冽的味道,磨碎的胡椒和茴香,使湯汁熱騰騰的。而其上浮著金黃色的蟹油,偶爾還能撈出赤紅的蟹黃、透明的蟹膏或雪白的蟹rou,就連橙紅色的蟹甲,也帶著濃郁的滋味,有幸撈到一塊含吮,亦是大快之事! 沈沅毫無架子,坐下來撈了一碗,慢慢從蟹螯中剝出rou喂到阿盼嘴里。一片唏哩呼嚕聲中,有人笑瞇瞇問:“夫人,這叫什么羹?” 沈沅笑道:“我們秣陵的小飯館,叫它‘大甲湯’,我想,螃蟹又喚作‘橫行將軍’,就叫它‘得勝將軍羹’豈不也很貼切?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到處是熱羹湯白蒙蒙的蒸汽,清淺的日光撒上去,折射出幻妙的七色光,映出蒸汽后頭那些汗滋滋,卻又笑瞇瞇的年輕士兵們。 他們的稱呼都變了:“楊嫂子,你的手藝真好!要是得勝湯吃完,咱打贏了這一仗,嫂子再給咱們做這湯,好不好?!” 沒有人覺得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餐了,連沈沅也忘記了,歷陽城只怕再找不出一粒米來,吃完這鍋羹湯,他們不是贏,就是死! 大家樂呵呵笑著,渾然不顧城下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況。又一個看著阿盼把整個臉都埋進大海碗里,舔著里頭的湯渣子不肯撒手,便招招手說:“小女郎,來叔叔這里吃!叔叔這里還有!”阿盼“噔”地抬起頭,探著脖子看了看,果然看見還有一層稠厚的羹底,而且里頭居然還有一塊赤紅的蟹黃!她歡呼一聲,顧不得母親在后頭的聲聲呼喚,邁著兩條腿,飛奔到那人面前,毫不客氣把臉又埋進去,大吃大舔起來。 “嫂子,”那人摸摸阿盼毛茸茸的小腦袋,突然說,“為了歷陽,為了咱們的父母兒女,為了像小女郎這樣的孩子,咱們拼了!”他轉(zhuǎn)過身,取了自己的弓箭,用全力拉到滿月一般,往城下一箭放出。最前方一面灰白色的“桓”字大旗,硬木旗桿中箭,一下子由中間“咔嚓”折為兩截,那面大旗,鼓著波紋,一下子栽到了地面。 城上城下一陣死寂。旋即,戰(zhàn)鼓聲大作。 決戰(zhàn),開始了! ☆、第91章 決戰(zhàn) 沈沅捂住阿盼的眼睛,抱緊她蹲在歷陽城墻的雉堞之下,面前有矮矮的女墻,時不時有利箭射過來,有大石塊投在她眼前,閃爍著火花,飛濺著石末。耳邊一片人喧馬嘶,金屬的碰擊和檑木、礌石沉重落地的震響,還有無法避免的喊殺聲和慘呼聲。 “不好!快射云梯兵!” “把云梯車推開!快!快!” 一柄寒刃突然砍在沈沅頭頂上的垛口邊,沈沅猛一回頭,不知是刀鋒碰擊閃爍的金花,還是自己眼前的眩光,一個衣飾完全不同的士兵出現(xiàn)在面前,猙獰的臉剛一露出,就被青色的寒光削去了,怪叫聲帶著呼嘯的銳音,瞬間傳遠了,沈沅清晰地聽到了遙遠的“撲通”一聲。 但是,這個被_干掉了,更多的云梯兵不屈不撓地爬上墻頭,一樣是孔武有力的年輕人,一樣沐浴在鮮血之中,上頭的西府軍漸漸殺得沒了力氣,倒下的人也越來越多。 “阿盼,阿盼!別睜開眼睛……”沈沅唯一的力氣用來捂女兒的眼睛。她流著淚,鮮血在她眼前蜿蜒著,漸漸模糊起來。半個時辰前,所有人還在這里其樂融融地喝一碗螃蟹羹,現(xiàn)在,突然墜入地獄,視線模糊,周身因恐懼而無法抑制地顫抖、冰冷、無法自主地動彈…… 突然,哨樓上有誰指著遠處大喊:“紅色的旗!是我們的騶虞旗!楊領(lǐng)軍回來救我們了?。 ?/br> 士氣頓時振作起來。沈沅眼看著自己面前那個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的小伙子,突然熊似的把面前一名青色衣服的桓軍一抱,狠狠地推到垛口邊。 對面的那個桓軍自然也不愿俯首就死,手里斷了刀刃使勁在自己對面的人背上狠戳,鮮血流出來,其后五顏六色的臟器似乎也在裂開口子的身體上若隱若現(xiàn)。那個小伙子臉色慘白,咬著牙根,用力把對手擠到塌了一小方的垛口上,自己收力不及,兩個人一同從城墻上摔了下去,遠遠地能聽到“噗嗤”一聲鈍響。 此方士氣漲,彼方士氣就落了。 楊寄“戰(zhàn)神”的威名,早已傳遍大江南北,而且越來越神乎其神,一人戰(zhàn)六千的往事,被說得有如天神降臨人間一般,再無凡人可敵。戰(zhàn)斗時,士氣是非常奇妙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就是表現(xiàn)得顯著。登上城樓的桓軍越來越無力,最后,一個起頭跪地投降,其他的,便也把武器丟了,嚷嚷著:“我也是江北之人,咱們老鄉(xiāng)!” 大家血葫蘆似的,拎著刀劍的,氣喘吁吁瞪著沒有刀劍的,猶疑著不知怎么辦。 但是越過這些黑壓壓跪著的人,再越過殘破的雉堞,確能看到遠處煙塵四起,萬馬齊奔的聲響震天動地。屬于西府軍的絳紅色旗幟,高高地出現(xiàn)在蔽天的灰色之中,顯得格外奪目。 似乎只是片刻,絳紅色旗幟火苗似的從歷陽的低矮山巒林樾中燃燒了過來,漸成燎原之勢,團團地圍了過來。及至能夠看清楚了,便見到最前面、最高大的一匹黑色神駒上,那個明光鎧、鹖羽冠的男子,絳紅色絲絨斗篷被風撩起半天高,而他眉頭緊皺,目光熠耀,在冬日寒風中像一團火焰,燃得半邊天似乎都變作了紅色。 “阿末!”沈沅在垛口看著他,胸口脹得“怦怦”亂跳,心里一陣一陣的酸熱往上涌,化作兩行熱淚,不斷地順著她臉上的弧線滑下來,到下頜時已經(jīng)冰冷,卻還不斷滴落在她的領(lǐng)口。 而她旁邊的人,已經(jīng)歡呼雀躍起來:“好了!楊領(lǐng)軍回來了!我們要贏了!” 好苦的守城時光,好慘的守城戰(zhàn)斗,都因神一樣的主帥的歸來,而終于有了意義,有了明亮亮的希望。 楊寄遠遠地看著歷陽城,仍能看清灰色的城磚上一道道流淌的赤紅。慘薄的白日孤懸在半空,周圍是珠灰色的厚厚冬云,仿佛因為寒冷凝結(jié)在天宇之中。他緩緩抬起右手臂,那里握著他的赤色的令旗:“兄弟們,前面,是我們的兄弟!我們的親人!我們的父母兒女!” 他的聲音沉悶地從胸腔里傳出來,寬闊的身體仿佛極大的共鳴器,把那甕郁的宣言傳得好遠好遠,大地仿佛跟著他沉重的聲音在震顫,他眼眶微微發(fā)紅,頜角微微抖動,而握著令旗的手一絲顫動也沒有,堅毅地直指蒼穹。 “為了咱們的親人、鄉(xiāng)里!為了歷陽!殺!!” 突然間,風云涌動。 漫天凝固了似的云,在一陣西來的烈風的吹動下,如廣陵的大潮一般,滾滾地向東而去。蒼白的日頭,時而被云層掩住,時而又嶄露頭角,薄薄的日光在云際間灑下來,如同十數(shù)道淡金色光柱,突然直指人間。 馬蹄聲恰到好處地轟鳴起來。西府軍、北府軍氣勢如虎,撲向環(huán)城的桓軍,而那廂,愣怔得無法動彈了。 “阿母……”阿盼的眼睛終于脫離了母親的巴掌,好奇地拉拉沈沅的衣襟,“玩!玩……” 無憂愁的年紀,吃飽喝足就想著玩了。“沒啥好玩的。乖乖,別看。”沈沅一把捂住阿盼的眼睛,但她自己卻不像剛才那樣不敢直視鮮血了,她凝神看著垛口下方,所有的身影都被摒絕在暗處,唯有她的阿末,鮮艷得如同溫暖她的火苗,正飛馳著朝歷陽城下而來。 這是萬眾的英雄,這也是她的英雄。 楊寄手上帶來的是二十余萬,一點沒有分散,全數(shù)到歷陽城外集中攻破。他經(jīng)常打那類以少勝多的逆犄之戰(zhàn),但今天,二十多萬人對付桓越的十幾萬,氣勢如虹的一方對付萎靡不振的一方,勝利已然沒有懸念。 桓越的軍隊很快被沖散了。紅袍紅旗的西府北府軍,像利刃一樣,把青衣的桓軍分割成一塊一塊的,逐個擊殺?;冈綇那G州臨時拉來的那幫人,見敗局已定,在自家領(lǐng)帥的帶領(lǐng)下紛紛繳械投降了?;冈胶退奈迩вH衛(wèi),被逼到了歷陽城門的甕城之下,那里,呈一個簸箕形,外頭堵住,里頭城門鎖閉,基本可以肯定——甕中捉鱉。 桓越臉色青白,捅了捅戰(zhàn)車里一道站著的衛(wèi)又安,那廂,早已經(jīng)從襠下濕到腳跟了。 “你去,好言勸勸楊寄?!被冈秸f,“京里那幫子,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的?!?/br> 衛(wèi)又安支吾著,不敢動彈。 桓越狠狠一腳跟,把他踹下了自己的金根車,吼道:“去!”還對他的后脖子揮了揮劍。 衛(wèi)又安從地上爬起來,斜著身子,一步一哆嗦。他還穿著精致的白狐裘,領(lǐng)口的狐貍毛豐盈潔白,半掩著他精致瘦削的粉白臉龐。然而若是往下看,便不忍睹了:狐裘下擺濕噠噠、黃兮兮的,很快因在地上拖行,而沾染了鮮血和泥塵,尤顯得骯臟。 圍著甕城的西府軍,均著深絳色外袍,臉上手上是獰厲的鮮血,虎視眈眈地看著哆嗦著走向甕城外的衛(wèi)又安,大約都有點好奇這個粉嫩得女人似的的男子,所以并沒有上去砍殺。衛(wèi)又安諂顏道:“我與楊領(lǐng)軍曾有八拜之交,如今有要事稟報。誰給我傳報一下?” 隊伍分開一條一人寬窄的道兒,楊寄的馬蹄“嘚嘚”地緩慢踱了過來,衛(wèi)又安抬頭一看,臉上的諂色更濃了三分,笑晏晏道:“楊兄別來無恙,還記得春日時我們倆同室促膝,何曾想到竟有今日?” 楊寄的臉色冷了三分,但只挑了挑嘴角,似笑不笑。 衛(wèi)又安又道:“陛下叫我來勸勸楊兄,京里那幫人,慣熟過河拆橋的,楊兄這般的能耐,他們以前何曾用過?還不全是故意為難?良禽擇木而棲,陛下念楊兄還蒙在鼓里,實在不忍,特叫弟前來勸一勸?!?/br> 楊寄終于開口:“你過來?!?/br> “哎!”衛(wèi)又安粲然一笑,提著袍擺向前走了幾步,在楊寄的馬前忸怩作態(tài),“哦喲,今日衣衫不整,真是臊人呢!” “呢”字百轉(zhuǎn)千回的綿長余韻還在回響,楊寄已然一刀掠過,衛(wèi)又安連吱聲都沒有,軟軟地如柳條般倒在地上。潔白的狐裘很快被鮮艷的血液浸透,成了污濁的氈子。楊寄收了刀,冷笑道:“和你這樣的人促膝談過話,才真是臊人呢!” 他抬起頭,甕城里的桓越駕起馬車,“隆隆”地飛馳而來。 “領(lǐng)軍!”他身邊的親兵聲音急急的。 楊寄抬起手,慢悠悠地擺了擺,所有人按照軍命,站在原地巋然不動。楊寄挑著眉,笑嘻嘻看桓越偷襲的企圖?;冈降能囻{到了射程里,他便抖著手挽弓搭箭,這樣眾目睽睽的狀態(tài),一箭過來,楊寄只消微微偏頭,箭鏃就擦著他的耳邊飛過去了。 “楊寄!”桓越是真急了,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雖然與死亡一步之遙,雖然他已經(jīng)近乎癲狂,卻還能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話,“你騙我!好樣的!” 楊寄看著對方通紅的眼睛,淡淡說:“桓越,你命不好,被趙太后逼到了絕境,我原本不能不說還是同情你的。我楊寄沒讀過什么書,不懂得你們世家大族的大道理,但是,我們那兒的老人家常常說,命不好,運總可以改;運要怎么改?無外乎多多行善。你呢?自出建鄴,便在歷陽拉壯丁,分散了多少門戶;自出歷陽,便斷截水道,餓死了多少江左百姓。福禍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桓越咬牙笑道:“楊寄!這話,我當璧還!兩軍交鋒,誰是宋襄公,誰就是敗勢。你以為,你屁股后頭干凈?!” 楊寄收了臉上微微的一絲笑意,肅穆到凝重:“我屁股后頭是不干凈。我沒有小慈,但心中裝的是大慈。這一點,不消我說,荊楚之地的百姓知道,西府、北府中的軍士知道。沒有人的眼睛是瞎掉的!”他話音落,兩邊應(yīng)和的聲音立時震天動地。 桓越竟給這個不讀書的混混兒說得愣神,他左右看看,左右的人一片木然之色,甚至眼睛里有羨慕的光亮。桓越克制著微微顫抖的雙手,揚聲道:“楊寄,你命好,一人獨戰(zhàn)六千都能得老天爺青眼,活了下來。今日,可敢獨自與我一戰(zhàn)?” 楊寄笑道:“我不需要與你一戰(zhàn)?!?/br> “你怕了!” 楊寄笑得更歡:“怕你?” 桓越見他要上鉤,便伸手向身邊的親衛(wèi)要了盔甲,慢慢穿戴整齊,又跨上馬,“刷”地抽出腰間的長劍。劍刃的寒光在陽光下閃了閃,楊寄似乎被晃了眼睛一樣,微微合了合眼睛。就在那瞬間,桓越用力一夾馬腹,朝著前面毫無遮攔的楊寄奔了過去。 他手里舞著劍花,卻在離楊寄三五丈的地方,驀然放出一支袖箭,箭鏃閃著晦暗的紫光,奔向楊寄的咽喉而去。 ☆、第92章 得勝 那道寒光奔襲而來,楊寄眼睛都沒有眨。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金光閃過,暗紫色的光影瞬間就被擊落在地。大家眼睛一花,耳邊尚“錚錚”有聲。 楊寄所乘的黑駒前,站著兩個不大顯眼的步兵,一個身材矮小,一手中握著一把彈弓,兩顆銅丸夾在另一只手指縫里,瞇縫著小眼睛,隨時待命的樣子。 桓越只在電光火石的瞬間愣了一下,但很快借著自己那匹汗血寶馬的沖勁,揮著手中的劍,打算趁楊寄一動不動傻了似的瞬間逆襲一下。 沒錯,楊寄是一動不動,但另一個守衛(wèi)在他身前的步兵卻動了。這個步兵雙臂極其壯實,手中掄起一個繩圈兒,“嗨”地一聲,繩圈兒呈一個漂亮的橢圓形拋出去,剛剛好扣在桓越的脖子上?;冈奖焕K子一勒,差點從馬上栽下來。緊跟著,又一枚銅丸呼嘯著射過來,正打在桓越的鐵盔上,“咣”的一響,周圍的人都覺得如撞鐘一般?;冈降亩涓撬查g失聰,只覺得整個腦袋“嗡嗡”地震動,天旋地轉(zhuǎn)。 眾人看著這位新登基的吳國“皇帝”,不過坐了小半年的皇位,就這樣被勒著脖子從馬上摔下——偷襲不成,反遭暗算,同情也同情不起來。不知誰發(fā)出了一聲喝彩,兩邊叫好聲便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兩個立功的步兵滿臉飛金一樣,咧開嘴笑著朝周圍拱手示意。 桓越好一會兒才從“嗡嗡”聲中靈醒過來,只覺得渾身疼痛,仿佛骨頭全部給摔斷了似的。他倒也不屈,掙扎著爬了幾步,方始抬起頭來,怒目看著楊寄。 他面前,橫著衛(wèi)又安血淋淋的尸身,鮮血從泥地里蜿蜒著流淌過來,從深紅變作紫褐?!俺赏鯏】堋被冈洁珟拙洌俅翁ь^,楊寄的馬蹄已經(jīng)慢悠悠踏了過來,烏黑的四蹄,釘著同樣鐵黑色的馬掌,因被主人勒著嚼子,時不時屈膝停頓一下,因不能發(fā)足一奔,那馬兒不停地噴著響鼻。 桓越努力仰起脖子,希望自己死得不至于太沒有尊嚴,然而馬背上的那人的臉,恰恰浸在淡金色的陽光里,白皙一片被銅黃色明光盔和絳紅色絲絨斗篷襯得如同畫中天神?;冈降吐暤溃骸皸罴?,你親手殺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楊寄諷道:“那么,是不是將你和衛(wèi)又安合葬,你就更是了無遺憾了?” 桓越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終于歸于一片灰,他眸子里的光像黎明時那點了一夜的燭火似的黯淡了下去,那屬于公子哥兒的蹭著灰塵的臉龐,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古人有瑜亮之嘆,我今日果然也沒有走出這個輪回……楊寄,我只是奇怪,我哪里對不起你,你卻鐵了心要幫建鄴方面?” 楊寄默然片刻,說:“沒啥。我是賭棍,覺得你不是我要找的莊家?!?/br> 桓越“呵呵”有聲,顯見的并不信這個莫名其妙的答案,可是人家虛與委蛇,他問也問不出什么來,最后道:“那你讓我不要有遺憾地走吧。”他抬起手指,輕輕叩了叩楊寄馬蹄前的泥土。 楊寄默默下馬,道:“成全你。為我們曾經(jīng)一起賭過樗蒲。”他不等桓越再多言,輕輕一刀,穩(wěn)、準、狠。刀下人再也說不出話來,那些曾經(jīng)的暗室之謀,那些各懷鬼胎的互相利用,全部隨著桓越喉頭噴薄的鮮血而流逝干凈了。桓越張大著嘴,嘴里只能發(fā)出血沫堵塞的“嗚嗚”聲,眸子里的光很快熄滅了。 楊寄在桓越的袞袍上拭凈了刀鋒,袞袍上繡畫得精妙絕倫的十二章紋樣很快被血色掩住了多半。楊寄慢慢解下自己的斗篷,掄起一道紅浪,完全地覆蓋在桓越的身上。 此人薄情,但最后到底沒有落井下石,咬自己一口。 楊寄回首看了看桓越被覆蓋著的尸首,說:“葬吧。不然,送到建鄴,梟首示眾,曝尸市口,也太難看了?!?/br> 他重新上馬,臉上有了得勝者的微笑,對左右道:“一唐(糖)一嚴(鹽),必成就絕味!你們倆現(xiàn)在是步兵,馬上我為你們請封校尉!跟著我楊寄的,都有好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