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桓越的騎兵沿江而下的消息,從建鄴到歷陽,很快都知曉了。歷陽城里,更是一片肅殺:城門口的盤點(diǎn)極其嚴(yán)格,城里也顯得寂寥,集市早就名存實(shí)亡,各個店鋪都關(guān)著排門,街上偶有兩三個孩子經(jīng)過,亦是很快被大人拉進(jìn)家門。沈沅的輜車一路在青石路上行駛,“嘚嘚”的馬蹄聲清脆悅耳,一點(diǎn)停頓都沒有。阿盼“咿咿呀呀”地拉著母親的手去指窗戶外的景觀——大概也就她還不知愁了。 郡牧的衙署很快就到了。仆婦把沈沅扶下車,沈沅看著半焦的門楣,又四下打量了一番,問:“我郎君,以前就住在這里?” 仆婦道:“是的。這是郡中最大的官署,夫人應(yīng)該住在這里。奴進(jìn)去收拾?!?/br> 沈沅并不當(dāng)自己是大戶人家的夫人,看人家忙碌她就不好意思,跟進(jìn)去一起幫忙。其實(shí)衙署里有人日常打掃,所以并不臟,沈沅四下里都轉(zhuǎn)過了,少不得把楊寄藏糧藏錢的倉庫好好打量了一番,又回到正房,揩抹了四處的灰塵,清洗了坐席和被褥。衙署的仆人一邊在旁邊幫忙,一邊和她打招呼:“夫人見恕!這是楊領(lǐng)軍的正室,這里,還有后頭楊領(lǐng)軍的書房,門是常年關(guān)閉著的,我們沒有命令不許入內(nèi)。夫人還需要什么,奴立刻去辦?!?/br> 沈沅笑道:“你們今天辛苦了。其他不需要什么——”她沉吟了片刻,問道:“附近除了建鄴,還有哪里可以買糧食?” 那仆人愣了一愣,隨即說:“廣陵糧草充足,還有北邊盱眙和彭城,也是備糧極多的。但是這會兒新糧還沒有打下來,只怕價(jià)錢很可觀,倒不如等到秋收之后再買?!?/br> 沈沅搖搖頭說:“我怕來不及。歷陽哪些人能信得過的,你幫我尋一些,趕緊用牛車到廣陵、盱眙和彭城去拉糧食,多多益善?!?/br> “那錢……” 沈沅笑了笑:“我剛剛看見后面?zhèn)}庫里,半是糧食,半就是銅錢。這年頭,留著銅錢又不能吃,還是換糧食實(shí)惠。”她恰好一瞥眼,看見正房稍間的小抽斗被滿屋子亂轉(zhuǎn)的阿盼打開了,里頭黃澄澄的,仔細(xì)一看,果然是楊寄把金銀藏在里頭。阿盼欣喜若狂,抓了一把瓜子金往天上一拋,看著滿天黃金往下掉落,興奮地大喊:“下雨!下雨!” 沈沅趕緊抓住她那只又往抽斗里伸去的魔爪,搶出掌心里的一把金葉子,轉(zhuǎn)頭對那仆人道:“楊領(lǐng)軍篤信你們,我也是。屋子空關(guān),并沒有落鎖,里頭卻不失毫發(fā)。這里的金銀也拿出去,一并換糧?!?/br> 她收拾了地上散落的金瓜子,看阿盼一臉不舍,偷偷伸手又去撿,在她小手上拍了一下,抬頭又說:“我今天經(jīng)過城外的農(nóng)田,稻田里螃蟹多得成災(zāi)。但這又是個好東西,趕緊多派些人,帶竹簍子去城外捉螃蟹,大的用壇子封上口養(yǎng)上,一把小米就能活兩三個月;小的到釀造坊里要酒糟腌上,耐存放,味道也是很好的。既解了稻田里的急,而且將來萬一有個啥事,也是解饞抵飽的rou食。” 這位夫人真會打算!仆人的眼睛都是一亮,應(yīng)了一聲立刻下去吩咐了。 沈沅坐在藺草席上又盤算了一會兒:庾含章打發(fā)她到歷陽,聽口氣是指望著楊寄回救歷陽的??墒?,桓越是騎兵前來偷襲,怎么的都比楊寄那里要早、要快。那么,自己這里準(zhǔn)備得越充分,能守住歷陽城的時間就越長,也就越能等到楊寄前來解圍。 上天不仁慈,我們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她這樣想著??粗鴹钆蝿倓偙淮蛄诵∈郑瑤е唤廾臏I水,此刻突然在地縫里摳到一枚漏網(wǎng)的金瓜子,鬼鬼祟祟地捏在手心里,臉上卻得意地笑開了花。沈沅心里柔軟:為母則剛,為了寶貝閨女,她也要剛強(qiáng)起來。 桓越的騎兵比沈沅想象的來得還要快。 城外的稻谷還沒有收盡,螃蟹也才捉了多半,去廣陵、盱眙等處買糧的大車才回來了三分之二,就看見遠(yuǎn)處的驛路上煙塵蔽天隱日,馬蹄聲竟如雷鳴。不過半日,城墻哨樓上就能夠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旌旗,皆用白色,對應(yīng)大楚的青色旗幟,意為“金克木”。 城中立刻鳴鑼,瞬間進(jìn)入了戒備的狀態(tài)。 早就規(guī)劃好了。城郊外的民人立刻放火燒掉還沒收割好的稻子,帶上早就打包好的細(xì)軟避入城中;城里拉起吊橋,護(hù)城河里布上暗網(wǎng),而雉堞上早備好了足夠的弓箭弩車、檑木巨石、火油火藥;城中百姓家里儲備著充足的糧食柴草,更有便于食用和保管的干糧。 然而戰(zhàn)爭的可怖,仍然讓親歷的人心驚膽戰(zhàn)。騎兵幾乎沒有稍事休息,便直接發(fā)起了進(jìn)攻。護(hù)城河里的暗網(wǎng)纏住了渡河的船只,船翻了不少,落水的人不少也被網(wǎng)繩纏住,溺水而亡,河里浮尸具具,令人毛骨悚然。而后,吸取了教訓(xùn)的軍隊(duì),用長鉤一點(diǎn)點(diǎn)鉤掉水中的暗網(wǎng),再次渡河,便到了城下。 守城的西府軍放箭,對方用盾;放火油瓶,對方撲火;放檑木,對方閃躲……接著,城墻雉堞上的士兵亦遭箭雨,中箭者不知凡幾;躲過檑木巨石的攻城者,架設(shè)云梯;拋車的大石,一塊塊往城墻里頭砸…… 一場仗打到晚上,明月之下,尚有偷襲。直到后半夜,是真的倦極了,桓軍退到河邊,安營扎寨,開始休整。而城墻上的人,不敢大意,用長鉤鉤開堆積的尸首,以防對手沿著堆積到城墻一半高的尸體,爬上來偷襲。 城中不打仗的百姓,也是一夜難眠。早晨,天剛蒙蒙亮,城外的士兵就開始叫囂: “現(xiàn)在投降,老子破城之后,還能留你們一條命!” “惹老子急了,把一城的人都筑做京觀!” “咱可是要屠城的!不投降的只有這一條死路了!” 互罵了一陣,攻城戰(zhàn)又開始了,一條條年輕、熱血的生命,就這樣又一次在秋日明媚的陽光下變得冰冷。城墻上流淌著一道道鮮血,城墻下亦是殘軀斷肢,拋擲了一地,赤紅色蜿蜒在地上,濃烈得如打翻的朱砂,而這朱砂色到護(hù)城河里,則變成或濃或淡的煙粉色,變幻流淌,無處不散發(fā)著nongnong的血腥味。 “不打,活不下去!我家新婦和伢兒都在歷陽,我要保著他們不被jian污、殺死……” “不打,不能報(bào)仇!我的阿父和兄弟死在城頭,我要?dú)⒈M敵軍,為他們雪恨!” 這樣的信念,支持著西府軍到了又一個夜晚。西府軍留在歷陽城里的,大多是年紀(jì)小的、身體弱的,然而也一樣有親人在軍中、在城中。他們此刻滿臉汗水、血跡糊成一片,敵軍退了,才敢解開沉重的鐵甲,讓濕透的身子透透氣。有的中了箭,或者被礌石砸傷了,血rou翻著,折斷的骨頭戳到皮rou外頭。沈沅帶著一些城中的姑娘媳婦,顧不得羞澀,趕緊為傷者噴烈酒,包扎傷口。 不知是城里,還是城外,首先響起了哀慟的歌聲: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 漸漸的,城里城外的聲音協(xié)鳴起來,甕郁而低沉的曲調(diào)把那種無以言述的傷痛傳遞到所有人的心里,不管是哪一方,此刻居然有了共鳴,就在這哀戚的歌聲中傳遞著,傳遞著人所能共感的悲痛傷懷。多少男兒此刻灑淚,亦無人知曉。但知道,明日拂曉,又將是新的惡戰(zhàn),又將有多少白骨露于野,又將有多少征人盡斷腸。 ☆、第89章 取舍 五六天后,外頭的桓軍已經(jīng)換了策略:歷陽城防從來都做得嚴(yán)密,想要用人力攻城,難度太大,犧牲太多。倒不如困守這里,等里頭糧絕,士兵和百姓都會無法忍受饑餓,那時候,只要哪里嘩變,城池就不攻自破。 于是,歷陽四周,被全數(shù)包圍起來,大約除了鳥和耗子,再無一物能夠出得去了。 “桓越雖然是騎兵,但是楊寄若要追過來,怎么會耽誤這么久?”沈沅終于忍不住,顧不得自己已經(jīng)是高高在上的“中領(lǐng)軍夫人”,而是跑到衙署明堂,對留守在歷陽的西府軍一名指揮校尉問道。 校尉忙稽首為禮,然而剛剛布置任務(wù)還快人快語的他,這會兒期期艾艾,就是說不清楚。沈沅急了,把手邊的一只硯臺往桌子上一墩,怒道:“楊寄有事都不敢瞞我,偏你們要騙我么?我雖是個女人,這會子不是和你們同船合命么?!” 校尉這才理解,為啥大家都說楊領(lǐng)軍在外頭強(qiáng)悍,在家里是個懦夫——居然怕老婆,果然這個老婆兇橫得緊,他不愿意觸霉頭,只好說:“桓越布置了人重重阻隔,自然不能讓中領(lǐng)軍那么容易就到歷陽?!?/br> “我們要守多久呢?” “不知道?!蹦穷^老老實(shí)實(shí)說,“一兩個月,甚至三五個月都可能。但是,連年戰(zhàn)亂,歷陽的存糧并不夠一個月。我們剛剛商議,要先保證士兵的糧口,實(shí)在不行,要到歷陽的百姓家搜一搜,不許他們藏糧?!?/br> “那百姓們怎么辦?” 那校尉木然的一張臉:“夫人,我也是歷陽的窮人家出身。從來歷陽打仗,都是這樣的。士兵賣命,百姓怎么能不賣命?餓極了,草根樹皮也能吃得;再不然……唉,他們總有辦法的……” 易子而食,就是自古隱而不宣的事實(shí),人餓到極處,禮義廉恥對于老百姓而言都是空話,能夠填飽肚子,自家子女舍不得烹煮,換回別家的孩子就忍心下鍋了。 桓軍圍困了歷陽將近一個月,建鄴方面閉門不出,一味裝死;彭城和廣陵的郡守,各派了兩千人過來支援,象征性地打了打,自然也打不過,便又都退兵了。城里漸漸進(jìn)入了饑饉狀態(tài),百姓家里存糧吃完,開始吃那些牛皮的腰帶、樹上的嫩葉,水里的荇藻也撈光了,再接著,能見的樹皮和草根都沒了,不小心躥進(jìn)家里的耗子、鳥雀、蛇、蛙之屬,更是難得的美味。 西府軍卒手中有兵器,軍糧不夠吃時,便拿著刀槍到百姓家“要”糧食,行徑與強(qiáng)盜差距也不大了。滿臉饑色的人們遭歷了這樣的雪上加霜,開始有一些躁動,偶有想偷出城門尋條活路的,基本都是毫不留情被抓獲回來,若掙扎得厲害,便被同樣心焦氣躁的守城士兵一刀斃命。家人悲痛欲絕,又有甚奈何? 上蒼何時開眼,誰都不知道,甚至連盼望楊寄所領(lǐng)的西府軍回援,漸漸都似乎成了一個迷夢。 好消息是突然間來的。大街小巷突然傳開,楊領(lǐng)軍的夫人下令,開了郡牧衙門的倉庫,開設(shè)粥棚! 無人不是雀躍歡呼,全部的力氣一瞬間都漲回來了,家里最大的海碗捧上,過節(jié)一樣到市口排隊(duì)領(lǐng)粥。 粥雖然只是黃米和雜豆煮的,一日一人只供一碗,但是那么稠厚,完全可以回去后再加水,重新煮成兩三碗吃。那些嬌寵孩子的人家,便挖出一勺未經(jīng)稀釋的稠粥,塞進(jìn)瘦得小臉兒蠟黃的孩子口中,看他們唏哩呼嚕地吃,父母便是一臉的蜜意。 守城的戰(zhàn)士那里,不僅有糧食,還有蒸得通紅的大螃蟹或糟得潔白如雪的醉蟹,rou香彌漫在空氣里,鮮美軟滑的蟹rou簡直成了無上的美味。 沈沅笑著看大家吃喝得歡樂,只有獨(dú)自到家宅后,才偷偷流露一些愁色:坐吃山空,能挺住的時間也是有限的。真正切切期盼的,還是楊寄率兵來救。 她和歷陽的軍民們心急,楊寄那里何嘗不急! 沈嶺定下這樣的計(jì)策,拿捏人心是一毫沒錯,但是若論起把握戰(zhàn)情,那一切真的只有老天爺知道了?;冈奖旧碛帽筒蝗?,稱帝之后,把控了有“天府”之稱的蜀地,又橫掃了湖南湖北兩大“糧倉”之地,打仗有的是底氣。人心勢利,雖然很多不服氣他這樣一個人居然膽敢稱帝,但也一樣有很多人獻(xiàn)地稱臣,指望著做開國功臣。 楊寄一路從荊州往回,障礙重重。偏偏沈嶺又老拖他后腿,不許他快速回程。楊寄差點(diǎn)和大舅子都翻臉了:“沈嶺!你什么意思!歷陽一敗,我老婆孩子怎么辦?那可是你親妹子、親外甥女兒!” 沈嶺退開半步,避開楊寄沖天的怒火,不覺間,他對楊寄時不時表露出來的王霸之氣也有些怯意。但是,讀書人骨子里不屈不撓的犟性在他身上也表現(xiàn)得很明顯。沈嶺抬頭直視著個子高高的楊寄,一字一字道:“不錯,那是我親妹子、親外甥女兒,論心疼擔(dān)憂,我也不比你少。但是阿末,成大事的人,該放得下的地方得放得下。” 楊寄怒道:“其他我都放得下,這兩個我放不下!我就算打贏了天下,沒了阿圓和阿盼,我贏了給誰看?給誰享用?” 沈嶺好言道:“阿末——楊領(lǐng)軍——你別急。歷陽沒那么容易破城,只是會守得艱難些。郡牧衙署里存了不少糧,我那妹子又心靈手巧,懂得無中生有的法門。不敢保證百姓,但軍中和衙署里不會斷糧的。你想,歷陽無法在背后攻擊,桓越會動什么腦筋?” 楊寄還在氣頭上,哼哼了兩聲,翻了個白眼,表示不愿意想,其實(shí)也沒想到。 沈嶺見他不那么沖動了,才可以掰開來說:“桓越的思路你其實(shí)知道,韓信點(diǎn)兵——多多益善,恨不得東邊也亮,西邊也亮。如果歷陽久持不下,而又沒有在背后搗蛋的能力,他一定會取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其他地方,比如壽陽,比如廣陵,還有建鄴。武昌定都,是無奈之舉,之前孫吳也曾在這里建立都城,但是最后還是回到了建鄴。所以,桓越下一步,就是回建鄴。后方不愁了,他自然想要領(lǐng)軍親征,畢竟,他手上也沒有良將?!?/br> 楊寄一聽就聽明白了,但是他翻著眼睛,用一副沒好氣的聲音問沈嶺:“那又怎樣?他領(lǐng)軍親征,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打?打到歷陽,看看老婆孩子有沒有餓死?” 沈嶺輕嘆了一口,突然伸手屈指,用指關(guān)節(jié)在楊寄額頭上用力地叩了一下,聲音也放高了:“沒出息!你連阿圓的能耐都不信!”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不是不信?!睏罴挠X得腦門居然挺疼,但是也因此把對沈嶺的那些惱怒放了放,在他身后說,“你先說吧,你認(rèn)為怎么辦好?” 沈嶺背著身子停了一會兒,回頭道:“楊寄,我告訴你,我不會樗蒲,但我骨子里也是條賭棍。建鄴城破,我心愛之人只怕也活不成。周圍州縣全部會被殃及,我的父母、弟弟、侄兒也不知凄慘到何種地步。但即使這樣,要想最終獲勝,我們也得硬著頭皮按照我們押的寶賭下去!” 楊寄居然被他說得心頭一動,虛心問道:“那你說,我們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樣?” 沈嶺卻道:“你以后是成大事之人,請學(xué)著庾含章的樣子,不管真情假意,都要學(xué)會虛懷若谷,樂于納諫,敢于用人;別人的意見,你用不用都不要緊,請好好聽著!” 挨了訓(xùn)斥,楊寄倒也不以為忤,點(diǎn)點(diǎn)頭說:“行。我明白了。你趕緊說。我接下來怎么辦?快!快!快!時候可不等人呢!” “我偏要慢一些?!鄙驇X乜視著他,“成大事者,連平心靜氣的能耐都沒有,怎么行?!” 楊寄都快哭了,兜頭作揖道:“二舅兄你饒了我吧!大道理以后我都聽!現(xiàn)在我要救阿圓?。 ?/br> 沈嶺拿喬拿夠了,這才說:“都聽是吧?好,請你現(xiàn)在開始裝慫,與桓軍交戰(zhàn),一觸即潰,保存實(shí)力,找個山旮旯里藏著。等桓越放心東下了,你立刻糾集全軍,力取荊州,再破武昌,把桓越的老巢給端了,讓那些只會逢迎阿諛的郡縣牧守,轉(zhuǎn)頭找你的馬屁股去拍!” 楊寄張著嘴,眨了半天眼睛,問:“那……阿圓……” “滿腦子只有阿圓!關(guān)心則亂!”沈嶺怒其不爭,狠狠嘆了一口氣,“桓越的用兵習(xí)慣你還不懂?荊州武昌必然分兵把守的,前去建鄴必然兵分幾路的,聽到老巢被端必然起身回救的。你怕他?” 樗蒲棋盤上就看透了桓越這一點(diǎn),楊寄正好是對付他這毛病的克星,這一想心思定了。楊寄最后還是嘟囔了一句混混兒的語言:“mama的!老子再賭他媽一場!” ☆、第90章 得勝羹 歷陽城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劫難,里頭糧食已絕,外頭黑壓壓所來的隊(duì)伍卻不是楊寄所領(lǐng)的西府、北府軍,而是桓越的大軍。 戰(zhàn)馬咴咴,旌旗獵獵,象征桓氏的白色大旗,卻因連日奔波,顯得污濁發(fā)灰,在陰慘慘的冬季薄日下,連翻飛都顯得如同渾濁的浪頭一般。 桓越所乘的,是皇帝的車駕,而他自己,黑狐裘的鐘形斗篷裹著素白的象征帝王之尊的袞服,戴著通天冠,使自己的視線能清楚地望到遠(yuǎn)方。而他的形象,也一樣被其他人一眼瞭望得清清楚楚:皮膚被凜冽北風(fēng)吹得白得發(fā)紫,一縷發(fā)絲被風(fēng)卷著,忽而在他耳邊,忽而在他額角,瞇著眼睛,下眼瞼郁青,緊抿著的嘴突然一張,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氣,然后舉起手中的長劍,對著歷陽城的南門喝道: “皇甫氏無德,楊寄無信!朕苦心孤詣,欲拯救萬民于水火,建國安邦,奈何小人作祟!” 對于他,這是拼斗的最后一場大仗了。 論理,他也并不篤信楊寄,在他看來,這個來自寒門的小滑頭,好賭慳吝,肚子中沒有詩書,頭腦里缺乏謀略,在朝在野更是一無奧援,可謂是百無一用。前一陣楊寄帶著二十萬大軍沿江而上,各處他的探馬都告知:這支名為“北府軍”的隊(duì)伍,多是流民和囚犯組成,軍容不整,軍紀(jì)散漫,用刀戟用得還沒有鋤頭順溜,所到之處,粗言穢語,賭博之風(fēng)盛行。而軍隊(duì)與之小戰(zhàn),往往是一觸即潰?;冈皆趺匆擦喜坏?,這是楊寄故意示弱,引誘自己上鉤。 等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晚了。自己前腳剛走,楊寄后腳就到了荊州。他的那些流民軍隊(duì),打起來戰(zhàn)斗力驚人。而早已厭戰(zhàn)的荊州軍民,聽說這支隊(duì)伍里上下和睦,不愁飯吃,羨慕不已。敗了幾次,居然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嘩變起來,殺掉了將官,投降了楊寄。荊州一潰,連鎖反應(yīng)似的,旁邊的郡縣紛紛投誠。 楊寄所到之處,那幫子賊囚犯的隊(duì)伍居然不搶不燒不jian不yin,弄得老百姓也極其歡迎。西邊一路易主,楊寄竟然勝之不武,把桓越留下的十萬守軍盡數(shù)吸納,而桓越帶出的二十萬大軍就孤懸在外了! 桓越急急召集分散到各路的軍隊(duì),時機(jī)已經(jīng)晚了,回救荊州簡直是個笑話。他只能以攻為守,一路南下,搶在楊寄的前面破歷陽,破建鄴,運(yùn)氣好的話,局勢說不定還能翻轉(zhuǎn)來。 他的金根車已經(jīng)風(fēng)塵仆仆,駕前的六匹白駟打著噴鼻,四蹄都是烏黑的泥水。“歷陽已經(jīng)困了兩個多月了?”桓越問道。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的臉上露出了一點(diǎn)得色:“兩個多月……前次,長江航道截?cái)啵Z食運(yùn)不到這里;再前,兵荒馬亂的,歷陽就算趁秋收搶了些糧回去,這會兒估計(jì)也吃光了。廣陵和盱眙如何?” 廣陵和盱眙尚在抵抗,但也明顯力量不足?;冈降溃骸岸f人,留十萬主攻歷陽,余外分成兩路,一取廣陵,二取盱眙,勝利后渡江取三吳,環(huán)圍建鄴,也讓皇甫家的人嘗嘗餓肚子、吃人rou的滋味?!彼椎梅鹤系哪橆a露出一點(diǎn)僵硬的笑意,很快隨著他口中逸出的白色霧氣一起,被凍結(jié)了。 城里此刻是真到了糧絕之時。郡牧衙署的糧倉已經(jīng)放空了,存下的螃蟹也吃得差不多了。路上,常有人走著走著就突然摔倒,然后就不動了。易子而食的慘聞只怕也不遠(yuǎn)了。 沈沅瘦了一圈,圓臉型不變,下巴卻已經(jīng)尖了。衙署的仆婦有氣無力回報(bào)道:“米麥還夠三天,螃蟹還有二十來只?!?/br> 阿盼居然學(xué)會了新詞,抱著母親的胳膊搖搖:“阿母,餓!餓!” 那張酷肖沈沅的小圓臉,雙下巴也消失了,胳膊上藕節(jié)般的rourou也消失了,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在哭,搖著母親的胳膊:“餓!餓!要‘啊嗚’!” “啊嗚”是阿盼表示要吃東西。沈沅哄了半晌,對那個仆婦道:“多摻點(diǎn)榆樹皮磨的面兒吧,全用麥屑煮粥,太浪費(fèi)了!螃蟹留著,一只蟹,總夠一個人撐一天,不要貪圖口腹之欲,白白糟蹋了。” 阿盼扭股糖似的:“嗯!不要!要啊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