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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賭棍天子在線閱讀 - 第20節(jié)

第20節(jié)

    “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我信你?我腦子被驢踢了?”楊寄轉(zhuǎn)身想走。李鬼頭一把扯住他,陪笑道:“阿末,你怎么那么記仇呢?男人家,大度點嘛!”

    楊寄心思陡然一動,上下打量了李鬼頭兩眼,爽快道:“好!但是你啥時候把我屋子還給我?那可是我楊家的祖宅,雖然破,我還是要的?!?/br>
    李鬼頭不屑地說:“你幫我多掙幾個,自己不就能贖回去了么?不怕你氣恨我,你那破房子,我原當(dāng)著市口好,修修補補能賃出好價錢,沒成想實在太破了。連大梁和椽子上都蛀滿了洞,想租賃的人都怕屋瓦打著頭!還當(dāng)年那價,只要你肯幫我,我一文不加轉(zhuǎn)還房契給你?!?/br>
    楊寄狠狠回拍李鬼頭的肩膀:“好,就這么說定了!”

    李鬼頭給他拍得身子一矮,咧著嘴抽涼氣,嘟囔道:“力氣怎么突然變這么大?……”

    還是那間臨水小軒,還是那群激動得連上衣都穿不住的糙漢子,中間一個人,大約是個生手,不僅渾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而且手足無措的模樣,叫人一看就覺得他真是個典型的冤大頭。

    “冤大頭”大約已經(jīng)輸了好幾場了,眉頭皺著,手似乎也有點顫抖,盯著搖杯和棋枰看了看,咬牙道:“我再壓五百文!”

    李鬼頭賊兮兮笑道:“老兄,我就喜歡與你這樣的爽快人玩!今日咱這里來了個高手,老兄不是不愛直接搖快的嘛,他的棋枰功夫尤其好,讓他與你慢慢玩?!?/br>
    那人抬頭,順著李鬼頭的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到了楊寄。楊寄看那人,鮮衣華服,手上的戒指金光燦燦,腰上的佩玉丁零當(dāng)啷,打扮得暴發(fā)戶似的,但輸?shù)媚菢幼?,頭上一滴汗水都不見,腰桿子還是挺得直直的。他雙眸炯炯,楊寄一時錯覺,感覺那雙眼微微露了點笑意,但再仔細(xì)看,又看不到。

    這哪里是個雛兒!楊寄在賭場上最會識人,警惕心頓起。

    他搖了兩局,都沒有用心,采頭上一點便宜都沒占到,真正是憑著天命在棋枰上走步。而那客人,行動穩(wěn)篤,雖然搖采的水平很是一般,但是走棋時自有一種沉穩(wěn)雄健的氣度。楊寄絲毫不敢小看他,棋枰上“兵”和“矢”調(diào)動得極為小心翼翼,遇到溝坎,都是盡力避過,不敢攖其鋒芒。

    李鬼頭在一旁可急死了,狠狠在下面拽楊寄的衣襟,但見毫無效果,他不由急了,偷偷在阿盼的小rou腿上掐了一把,阿盼突然吃痛,“哇——”地大哭起來。

    楊寄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見女兒氣呼呼瞪著李鬼頭哇哇叫嚷的樣子,情知是他搞的鬼,不由大怒起來,踹了李鬼頭一腳道:“混蛋!你干嘛!”

    李鬼頭沖他使眼色,陪笑道:“哦喲,沒當(dāng)心碰著小娘子了。你趕緊哄哄,這里的骰子我來搖,你等會兒只管走步?!?/br>
    楊寄素來不是莽撞的性格,見李鬼頭鬼頭鬼腦的模樣,知道他別有深意存焉,這會子和他斗意氣,肯定會兩敗俱傷,忍著氣瞪了他一眼,到一旁上上下下幫女兒揉。他無意中一抬眼,恰見李鬼頭又在左右使眼色,兩邊幫襯的人極有默契地打開搖杯,把木頭制成的樗蒲骰子拿出來,裝模作樣地檢視一番,才又放了回去。楊寄心里一“咯噔”——當(dāng)年他輸?shù)米顟K的那兩次,似乎也有這么道程序!

    李鬼頭氣定神閑開始搖搖杯了,他也算是賭博的高手,側(cè)耳傾聽著搖杯里幾枚骰子的聲響。楊寄也豎著耳朵聽,但凡他覺得應(yīng)該是個好采的時候,李鬼頭卻都不緊不慢,反倒是他覺得采頭應(yīng)當(dāng)不咋地時,李鬼頭放下了搖杯,輕輕、穩(wěn)穩(wěn)地說:“開!”

    楊寄好奇,也湊過頭去看:搖杯里山河一片黑漆漆,幾塊木頭片子全部黑色面朝上——這是樗蒲里最好的采色:盧!

    李鬼頭微笑著數(shù)了數(shù)棋枰上的子兒,對楊寄道:“小娘子不哭了,阿末,來走棋吧?!?/br>
    楊寄抱著阿盼上前,躊躇了片刻:這局勢,他有個盧采,就可以直接把對方走在最前頭的一枚“矢”踢到溝里去,讓他再也翻身不得。他抬眼瞄了瞄那人,那人面無表情,手指捏著一串木頭數(shù)珠,捏得緊緊的,卻也沒有什么害怕的表情。

    楊寄抱著女兒有些不便,低下身子準(zhǔn)備按采走子兒。小阿盼大概是剛剛被掐了心情不好,見前面紫氈棋枰上花花綠綠的木頭棋子,伸手抓起一顆往前一丟。棋子在棋枰上跳了跳,滾到劃線表示“溝”的地方去了。

    楊寄挺直身子道:“落子不悔,天意?!?/br>
    李鬼頭大怒:“楊寄!你什么意思!小丫頭片子使的壞,誰能承認(rèn)?你他媽故意的吧?!”他看見一臉無辜相的楊盼,怒從心底起,伸手就去打:“臭丫頭!欠揍!”

    他的手指尖還沒拂到楊盼,已經(jīng)被楊寄大力拍開了。楊寄橫眉冷對:“你老母才是臭丫頭!敢動我閨女,你不想活了!”

    李鬼頭手背被楊寄打得火辣辣疼,氣得指著他說:“楊寄!老子給你機(jī)會,你不要,你看看周圍這些人!你今兒個還想好好走出這個門去?!”

    楊寄冷笑道:“笑話!我老子在墳地下頭呆了十幾年了,你也是蛆蟲螞蟻間蹦出來的么?你周圍這些人,就算全是你親戚朋友,加起來有五十個么?我楊寄在江陵時,一個人追著六千個砍,刀下頭死了幾百個漢子!”他眼疾手快,從一旁的果盤里拔出一把小匕首,狠狠往桌子上一插:“哪個不怕死的想來試一試的?!”

    周圍靜悄悄的,大家都聽說了楊寄在江陵的壯舉,誰也不想來“試一試”。李鬼頭咽了一口唾沫,意識到今兒個叫這個人過來真是大錯特錯:他楊寄原本就是塊不怕死的滾刀rou,如今身上有了官職,有了英雄的名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李鬼頭勉強地說:“你記仇是不是?今兒故意來攪我的局?”

    楊寄看看李鬼頭,又看看他身邊那兩個人,冷笑道:“我今兒個旁觀,才知道你作假耍千的伎倆!我那時被你逼到絕境,大約你也是這么玩的吧?你放心,我楊寄不記仇。”他把楊盼交給那個新來的客人:“幫我抱一下閨女。”然后突然把李鬼頭撲倒在在地上,跨坐在他胸脯上,對那張猴精似的臉就是一番狠揍。

    李鬼頭給打得眼冒金星,耳邊“咣啷”作響,而那張臉,瞬間就不再瘦伶伶的了,腫起一片又一片,青紫紅黑,開了顏料鋪子似的五色繽紛。他殺豬一般嚎叫著來人救命,直到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沒有人來幫他,這才只好放軟了聲氣向楊寄求饒。

    楊寄并不欲打出人命,所以也不打咽喉、太陽等要害,見李鬼頭已經(jīng)跟“李豬頭”一般了,才停下手,張了張拳頭,活動活動關(guān)節(jié),起身在他肚子、大腿上狠狠踢了幾下,罵道:“老子不記仇,有仇當(dāng)場就報了!把我的房契還給我!”

    李鬼頭一犟都不敢犟,從腫起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話:“但是,錢……”

    “放心,我不強取豪奪。錢,我給!”楊寄從貼身的腰囊里摸出幾塊金子,拍在案幾上,“夠不夠?”他如愿拿到了房契,最后,用一口nongnong的口水吐在李鬼頭臉上作為利息。

    他伸手從那個新來客人懷中接過阿盼,說:“這幫人是騙子。幸好你今日遇到了我!”

    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抱著阿盼離開。走出了好一段,后面有人喊他:“楊寄,留步!”

    ☆、第44章 貴人

    楊寄停下腳步,回頭望著這個人,他年紀(jì)也不過二三十,衣袂飄飄頗有風(fēng)雅。楊寄笑道:“你不用特地謝我。”

    那人笑了:“謝,就不謝了。我是特地來找你的?!?/br>
    楊寄愣住,問:“找我?你不打聽我住在哪兒,卻在賭場里守株待兔?”

    那人笑道:“沈家rou鋪,我也去過,但見一個只會帶孩子玩的小郎,尚不及尋常人的志向。不過賭場里,才是你的本命吧!”

    楊寄心生警惕,笑道:“你要俏罵我好賭沒出息,我也沒法子,賭場這地方,以后我能不去是不會去的。今兒例外,因為我特想看看李鬼頭又要搞什么鬼。”他有一肚子疑問,上上下下打量著面前這人,卻忍著始終沒有問出來。

    對面那人任楊寄端詳,半日后點點頭說:“剛剛那局樗蒲,我就看出你是塊材料,出手穩(wěn)準(zhǔn)狠不說,還不急躁,還會做戲。我原想著,這個眾人口口相傳的大英雄,大約只是運氣好罷了,今日一看,還是有些實力的??蓢@朝中打仗雖多,久已無虎將良帥,都是驅(qū)使百姓,拿別人的性命相搏。”他搖著頭,仿佛不勝煩憂似的。

    楊寄卻道:“我也不過是被驅(qū)使的百姓而已。什么‘大英雄’,都不過是大家抬舉我。”他閃著眼睛看著面前那人,那人捻著手中的數(shù)珠,笑道:“我知道你淡泊,但淡泊的人未必沒有志向。你有何求,我可以幫你?!?/br>
    楊寄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沈沅團(tuán)聚,不再受建德王的鳥氣。但面前這個人是什么來路,他一點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把這樣的要事隨便說出來。他撮牙花子想了一會兒,說:“那個該死的李鬼頭,騙了我兩次,害得我丟了房子,還差點丟了老婆和這條小命。你不是能嗎,幫我給這個混球一個大大的教訓(xùn)?”

    那人瞇了瞇眼睛,笑道:“你今天打得還不夠快意?不過我既然答應(yīng)你,就能夠做到。行,我修書給秣陵縣令,叫他以聚眾誘賭、耍千騙錢為名緝拿李鬼頭,此罪不至死,不過,找個合適的法子,刑殺此人便了。”

    楊寄暗暗打了個寒戰(zhàn):這些貴人,真是殺人如草不聞聲!那時候他若不是有王謐相救,只怕也是這樣死在建德王手下的。也是好在,這些貴人事情繁雜,等閑也就不再苦苦追究了,若是真真落了他們的眼,小命還真是難保!他回轉(zhuǎn)顏色,笑道:“李鬼頭這人,我雖然恨他,不過你說得也是,他罪不至死,我呢,也覺得做人寬容大度一些好,所以,給李鬼頭牢獄之災(zāi),也算是教訓(xùn)了,未必要他的命?!?/br>
    那人不置可否,許久才微微頷首:“也好?!?/br>
    楊寄見他有要走的意思,要緊把自己最疑惑的問題問出來:“這位……阿兄,能夠認(rèn)識也算是緣分,不知道如何稱呼才好?”

    那人淺笑道:“呵呵,你認(rèn)兄弟認(rèn)得倒快。不過,我不輕易與人義結(jié)金蘭。我姓桓,桓越,字子遠(yuǎn)?!?/br>
    他都不消說他是什么人,楊寄已經(jīng)肅然起敬:桓氏是國朝大姓,與庾氏一道把持朝政的——這不是暴發(fā)戶,這是真正的貴人!

    桓越見楊寄在那兒打愣怔,微微一笑說:“你不用怕,我與建德王是表兄弟,他的母親桓皇后,是我的姑姑,一家子人。那日慶功酒宴,我有事未能趕到,聽說與江陵之戰(zhàn)的大英雄暌違,甚感遺憾。今日算是彌補了。日后……”他若有深意地望著楊寄:“你前途無量,自然是要到都城建功立業(yè)的,到時候,我們再一起敘舊。”

    楊寄呆呆地目送檀越飄然離去,拍拍自己的腦門,低聲嘟囔:“娘的,‘貴人’還真他媽多!”

    他卻不覺,自己也做了別人的貴人。本來,結(jié)婚姻的六禮,一樣一樣辦齊要小半年。駱駿飛和家里撒潑打滾,終于使父母無奈同意了盡快辦婚禮的事。納彩過后,云仙微露了些自己的私房,果然楊寄贈送的那點嫁妝和她歷來所獲建德王的賞賜比,只是九牛一毛。駱家父母是做生意的人家,見到大筆的金銀珠寶,原本嫌?xùn)|嫌西,這下立刻不嫌了。路云仙原本是婢女也好,是歌舞伎也好,或說不是處子也好,反正兒子又喜歡,自家又得了實惠,這不就結(jié)了?他們高高興興做了準(zhǔn)備,粉刷了新房,打了家具,準(zhǔn)備娶新娘子回家。

    楊寄卻實在等不到他們倆的婚禮了,他以“準(zhǔn)大舅子”的身份去了兩趟駱家,看他們喜洋洋地忙碌籌備,心里不覺有點酸楚——他就沒能給阿圓一個像樣的婚禮,卻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彌補她和自己心里的缺憾。

    “云仙,這是駱家給你的,傳家的金跳脫(手鐲)。”楊寄把一個錦盒推到云仙面前,誠摯地說,“我要去建鄴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回來。你是個聰明的女子,自然知道為妻之道。等我回來,你和小駱再補請我喝酒吧?!?/br>
    云仙抬臉望了望楊寄的面龐,半日低聲道:“楊參軍,我們沒有緣分,但我還是謝謝你。為了回報你——”她立起身,左右看了看,到了矮櫥邊。

    楊寄以為她要贈送什么東西給自己,正準(zhǔn)備搖手拒絕,卻見路云仙小心地朝外張望了一番,伸手關(guān)上了窗戶。她回過身,款款走近楊寄身邊,離到咫尺了還在前行。她的鼻尖大約在楊寄胸口高低,呼吸出來的氣息如蘭如麝。楊寄領(lǐng)口微覺濕熱,不由有些緊張,也有些手足發(fā)軟,竟連推開她的力氣都沒有。

    云仙微微笑道:“你個子高,可否低下身子些?我有要緊話要對你講。”

    楊寄的心放下一半,故作輕松地笑道:“小娘家有啥要緊話這么神秘兮兮的?”

    云仙的唇已經(jīng)湊近了他低下來的耳朵邊:“我臨行前,建德王吩咐我,要隨時把你的情況上報與他。”

    楊寄心頭一凜,退開一步看著云仙的眼睛。云仙笑道:“你怕了?”

    楊寄笑不出來,但還是勉強擠出點笑容,說:“怪道他那么‘客氣’!你想報告些啥給他?”

    云仙低頭掩口一笑:“楊家阿兄,你說我會匯報啥?說你天天不是在家?guī)Ш⒆樱褪浅鋈Ш⒆??哦,還有,做了好大一場媒,贏了好大一場賭!”

    楊寄對她的笑話還是覺不出絲毫可笑來。云仙望著他異樣沉默、但炯炯分明的眼睛,斂了笑容說:“你放心。我恨他!”

    “恨,只是一碼事。”楊寄道,“你難道不怕他?”

    云仙愣了愣:“也有點……原來,只有自己一條命,現(xiàn)在、以后,只怕要多牽掛了。但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你雖然沒有娶我,但是我心里是有愛憎的。將來,承諾你說我永不虧欠,只怕我也不敢;但,我只要能夠幫你一分,力所能及范圍中,一定盡心竭力!”

    楊寄動容,用他迷人的笑眼看著云仙的明眸:“云仙,建德王權(quán)勢大,但也敵不過心齊?!?/br>
    他是怎么回去的,自己也不記得了。只記得秣陵小巷里鋪的是似乎永遠(yuǎn)也看不到邊界的青磚石,在濛濛的春雨洗滌下,青磚閃著油潤的光澤,灰色的磚縫里頑強生長著茸茸的春草。當(dāng)有人看見秣陵的大英雄楊寄,竟然蹲著身子,撫著地縫里那些卑微的小草兒,潸然淚下時,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聞著沈屠戶家的醬rou香味,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回家了。門板一響,一個小身影大聲地笑著,跌跌撞撞地趕過來,絆在門檻上摔了個狗啃泥。楊寄趕緊幾步上前,扶起摔得嘴腫的阿盼,心疼地為她擦臉擦眼淚。

    阿盼哭了一會兒,張開兩只手,柔柔地用她剛剛學(xué)會的疊音詞說話:“阿父,抱抱!抱抱!”

    楊寄心里酸楚感浪潮似的涌上來,擁住女兒的小身子,托起她rou嘟嘟的小屁股,在她的小嫩臉上不停地親,不停地親……

    突然,他覺得哪里不對。吸溜吸溜鼻子,果然是股糊味沒錯,帶著些大醬與黃糖的焦香。他剛想去廚房看看,已經(jīng)看見他丈母娘飛奔了過去,皺著眉嘴里在嘟囔:“燒個灶也要整這些幺蛾子!這哪里是媳婦伺候婆婆,分明是婆婆伺候媳婦嘛!”

    俗語都說“多年媳婦熬成婆”,也就是婆婆不干活,都指派媳婦干。張氏雖然大嘴巴愛撒潑,那張嘴實在稱不得有好“婦言”,但是平素婦工倒還認(rèn)真,織飪縫補,帶小孩孝敬舅姑,都不怎么偷懶。今日居然把大鍋的rou給燒糊了,估計要讓婆婆沈魯氏好好教訓(xùn)兩句。

    楊寄頗有點幸災(zāi)樂禍,抱著阿盼往里走,堂屋里門關(guān)著,他正欲推門,卻聽見里頭沈以良悶悶的聲音:“兒媳,你要改嫁,我也沒啥好說的,咱們也不是大戶人家,也沒有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也不好耽誤你的青春。但是,黑狗雖然小,畢竟是姓沈。我們公婆倆也愿意照顧他,看著他也是個念想兒。你說把黑狗帶回娘家待嫁,以后做‘拖油瓶’跟在后爹家,你叫我們情可以堪?”

    張氏大約在抹淚,啜泣了一會兒還是那副大嗓門:“大人公說得是不錯。我也沒非趕著要把黑狗改了姓做拖油瓶。但是,他才剛剛斷奶不久,正是鬧騰黏阿母的時候。畢竟是我親生的,怎么的也舍不下他……”

    楊寄愣了愣,沈山的死訊傳過來沒有多久,張氏就準(zhǔn)備改嫁了?雖說按道理妻子是要為丈夫守孝一年的,但民間小戶少有遵照的,大多也就是象征性地穿一個月素就算了。小戶女人家年歲值錢,拖久了嫁不到好人家,張氏雖然自私,但這算盤打得也不算大錯。

    ☆、第45章 回京

    張氏在那里哀哀地哭,直到見到楊寄進(jìn)門,才翻了一個大白眼,轉(zhuǎn)臉朝另一個方向抽噎。

    楊寄道:“咦?敢情是又在為山子兄哀慟?”

    張氏面頰有些紅,但她是不怕丑的性子,惱羞之后便成怒,吵架似的嚷道:“你不用做張做智的!老娘見天兒被人欺負(fù),呆不下去了也是實情。但是,兒子是我的,你一個外姓人管不著!”

    楊寄給她沖得一時說不出話,連想笑嘻嘻勸兩句都勸不出來。沈以良唉聲嘆氣,對媳婦放低了姿態(tài),懇求道:“要么你在我家待到黑狗兩歲再行改嫁,要不,我們來帶孫子,你放一百個心就是。親家公那里,我親自去說?!?/br>
    張氏拿喬成功,帕子掩著眼睛揉了兩下,聲音低了下去,說:“大人公和阿家,你們一直對我不錯,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帶黑狗走,也著實是舍不得孩子這么小就離了娘??墒?,你們也曉得,如今孀寡婦再醮,有多么難!人家若不是瞧你的嫁妝,就是瞧你夠不夠年輕會生……”

    楊寄算聽明白了,敢情還是個錢能解決的問題。但他想想自己已經(jīng)大大地出了一筆血,給黑狗打了一個金鎖片,rou疼得夠可以了。雖說是家人,但到底隔了一層。他低了頭,假裝沒聽明白。

    叫女婿出錢,留住兒媳,這樣不合情理的事,沈以良夫婦倒也沒往起想,只是又哀嘆、又請求了一番,說得張氏不再執(zhí)著要走了,也就算是把“拖字訣”用到位了。

    張氏這一作,沈家給楊寄餞行的家宴也就馬馬虎虎了事了。楊寄倒不那么在乎口腹之欲,但是見公婆倆一心一念只在孫子上,對外孫女多少有些滿不在意,他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可是此去建鄴,前途還茫茫未卜,他一個大男人家單獨帶個嬰兒期的孩子,諸多不便。楊寄心疼地看了看懷里可愛的小女兒,也只有狠狠心,把她哄睡了放進(jìn)她外祖母沈魯氏的懷抱里,自己拾掇東西準(zhǔn)備離開。

    這樣雞飛狗跳的家里,臨行還是只有沈嶺相送,沈嶺歉意地說:“阿末,你多擔(dān)待。家里現(xiàn)在光小的就有三個,阿父阿母實在忙不過來。等阿岳長大些,能給家里貼貼手腳了,或者嫂子不再搞這些幺蛾子了,一切也就順溜了。到時候,我可以雇輛大車,帶阿盼來建鄴看望你?!?/br>
    楊寄沉沉點頭:“二兄,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我那時寄住在舅舅家時,日子也是這樣一天天熬過來的。其他你放心,你那時對我的忠告我都記得,為了阿圓,為了咱們家,能忍的事我一定忍。至于阿盼,只好求二兄你多照顧了。她一個女孫,還帶個‘外’字……唉,要是我可以不回建鄴,天天讓我在家?guī)Ш⒆游叶荚敢狻?/br>
    沈嶺勸道:“阿末,你前途不可限量。不要這么自暴自棄。凡事往好的方向看,你的命好,算命的都這么說,上天必不會虧負(fù)你。至于孩子你放心,縱不為了你,為了我妹子,我也會好好照顧外甥女兒的。”

    楊寄望了望秣陵高聳的城門樓,長嘆了一聲,翻身上馬,再次踏上他的路途。

    此時,一路上正是風(fēng)光最好的時節(jié)。桃紅李白,沿著路邊催開各色芬芳,逗得各色蝴蝶蜜蜂也嚶嚶嗡嗡繞樹飛翔。馬蹄“嘚嘚”地踏過春草,以及上頭的各色花瓣,竟也沾染余香一般,惹了數(shù)只蝴蝶傻乎乎地追逐馬蹄而來。

    楊寄到了京城,熟門熟路穿過淮水上的幾座小橋,牽著馬到建德王府前里弄,弄前是兩只蹲獸,虎視眈眈地望著外來的人兒。里弄內(nèi)停著不少車轎,楊寄幾乎可以想象建德王皇甫道知的風(fēng)光熱鬧。他走到正門口,對門口兩個司閽的老奴稽首為禮,十分客氣:“兩位老兄,我找大王報到,煩請通個方便?!?/br>
    兩個司閽一皺眉,問道:“怎么沒穿官服?”

    楊寄笑道:“芝麻大的官兒,不好意思過來顯擺?!?/br>
    其中一個司閽冷笑道:“原來知道自己官兒小,那怎么還敢走正門?”另一個努努嘴:“那里墻角跟繞過去,直行一箭之地,便是角門。你這身份,到角門通傳才是?!?/br>
    楊寄唱個喏說:“得教!謝謝兩位老兄。”他絲毫沒有顯擺自己上回進(jìn)王府,就是被當(dāng)做英雄一般,由正門請進(jìn)來的。但是,沈嶺說他要忍,既然要忍,做狗都行,還受不了兩個門房的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