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基本上和林醫(yī)生講的差不多。 那是一場雙方都近乎團滅的遭遇戰(zhàn),日軍有六十六人,我方一百二十人,差不多二比一。他們兩人帶隊路過的時候戰(zhàn)場已經(jīng)一片死寂了,尸體堆著尸體,幸而事發(fā)沒過多久,他們在檢查的時候,給幾個還有氣兒的日本兵補了刀,另外又撈出了十個還有救的孩子,其中還有個黎嘉駿。 這個連里有兩個戰(zhàn)地記者還是陳長捷將軍隨口說的,兩人帶著一隊人馬追過來本也是想與這個連會合,一起到火車站去搭前往太原的車,結(jié)果誰承想成了來半路收尸的人,幾個穿著與日本兵軍服不一樣顏色的成年人實在太顯眼,黎嘉駿幾乎第一時間就被發(fā)現(xiàn)了,而另外幾個也立刻確認了死亡。 他們不記得康先生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穿著黑色的西裝,尸體抓著一把刺刀,他的皮包掉在離他不遠的一個坑里,那坑里當時已經(jīng)積了一小洼的血,除去已經(jīng)滲進土里的那些,估計曾經(jīng)是積滿了的,皮箱大半個都泡在里面。 黎嘉駿則比較省事兒,她一直背著那些東西,相機包的一角還有血,兩人嚴重懷疑她還用那個相機包砸過人…… 最后幾乎沒怎么障礙,兩人就順利將黎嘉駿空運了回來,這次來是問她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在南京可有落腳之處。 兩人的態(tài)度很公事公辦,擺明了想快速解決黎嘉駿的事,然后各找各媽的意思。 黎嘉駿也不好意思賴上這個救命恩人,雖然這個醫(yī)院隸屬政·府,她作為前線傷員可以免費享受一切,但治療好以后就要自力更生了,可要說接下來的打算,那還用說? “我想回上海?!崩杓悟E斬釘截鐵,“馬上?!?/br> “不行?!睅ь^的王參謀更加斬釘截鐵,“黎小姐,那兒在打仗?!?/br> “可我家在法租界,那兒沒打,肯定有辦法進去?!?/br> “但我軍正在法租界外與日軍交戰(zhàn),至少我們是沒辦法送你回去的,如果你堅持,那么至少等戰(zhàn)爭結(jié)束?!蓖鯀⒅\沉著臉,“現(xiàn)在你想過去,除非是外國的商船,陸路是不通了……你還可以走回去。”說罷,他似乎覺得自己有點過于嚴肅了,刻意的柔化了一下表情,呼的立正敬了個禮,又點了點頭,招呼了他身后的小參謀就走了。 黎嘉駿靠坐在厚厚的墊子上,沉吟了許久,讓護士喊來了王參謀,請他幫忙找一個人。 王參謀的無心之語倒是提醒了她,在南京她無親,但至少有故,雖然只是萍水之交,卻不影響她厚起臉皮找上門去。 這個人,就是張龍生,那個差點和她家“貨運一條龍”,結(jié)果被一個花名“夜霓裳”,真名劉金丫的夜場妹子攪了局,大家好聚好散的船運少爺。 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他有沒有成家。 黎嘉駿扭了扭后腰,傷口因愈合中而瘙癢無比,可她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冷硬如瓷。 張龍生果然還在南京,收到消息的他匆匆趕來,甫一見面,兩人都怔愣了一下。 四年不見,張龍生富態(tài)了不少,整個人油光瓦亮的,他身后跟著一個同樣雍容富態(tài)的年輕女子,兩人頗有夫妻相,一看就是一對兒。 相比之下,同樣出身優(yōu)渥的黎嘉駿就慘多了,形銷骨立不亞于當年,氣色慘淡膚黑唇白,頭發(fā)因為躺久了亂糟糟的,壓了很久都沒用,由于身上好多處還包著紗布貼著藥膏,顯得病服左一塊右一塊鼓鼓囊囊的,總之作為一個曾經(jīng)讓張龍生有意圖的千金,形象實在是太凄慘了點。 當然,這也瞬間解除了張龍生夫人的警報,僅一眼就好感度爆表,大概一開始從王參謀那兒了解了一點信息,這一看到黎嘉駿,張龍生還沒說什么,張夫人先哭出來了。 黎嘉駿“……”受傷以來她都沒為自己哭過,這妞哭個鬼。 ……全然忘了一個正常女人應有的柔軟內(nèi)心在看到如此慘烈的同胞時會有怎樣的觸動。 張夫人進來就淚崩,話都說不上,好像她跟黎嘉駿才是故交,搞得張龍生也很沒辦法,他無奈的看了眼老婆,覺得大概不會跪搓衣板了,便坐在黎嘉駿床邊,長長的嘆口氣:“我說你……哎……你這是……圖什么呢?” 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黎嘉駿覺得光心路歷程都能寫三十萬字意識流小說,實在不是人嘴能夠說清的了,她唯有回以一笑,開門見山:“幫不幫忙?” “什么忙?” “我要回上海,立刻,馬上?!?/br> 張龍生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道:“好!” 這次第,竟然一句廢話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我舉報! 有人勾搭我玩三國殺! 我上癮了→_→雖然我很坑……很坑很坑…… ☆、第111章 偷渡入滬 黎嘉駿以前還奇怪,關(guān)外土炮郎黎家怎么會和南京小白臉張龍生認識,結(jié)果人家一口答應幫忙后,說出的計劃果然頗具梟雄氣概。 他要把黎嘉駿走私去上海。 黎嘉駿目瞪口呆:“就不能好好坐個船?!上來就偷渡?” 張龍生唉聲嘆氣:“你是不知道……” 長江客運在很久前是一塊巨大的香餑餑,在其中賺第一桶金的是美國人,為了打破外商的壟斷,南京政府的招商局出頭拉起了一個船運公司,在國家、愛國商人和民眾的支持下,在二十世紀初艱難的打出了一片天。 奈何在不科學的經(jīng)營管理和外商喪心病狂的打擊下,招商局的客運公司幾乎是隨著時代起起伏伏,再加上鐵路運輸業(yè)的興起,到如今已經(jīng)近乎茍延殘喘,而其他的小客運公司更是在夾縫中艱難求存。 張龍生家并不是單做船運,曾經(jīng)招商局拉起大旗時,他的父輩積極響應,也在船運這一行摻了一腳,后來外商瘋狂打擊,長江客運左支右拙,長江中下游的客運出現(xiàn)了缺口,引來了很多小公司分一杯羹,他們便順便也成立了一個,時至今日,戰(zhàn)爭、鐵路和外國資本已經(jīng)迫的他們不得不將關(guān)注點放到別處,要說客運,已經(jīng)要搖頭了。 唯有四川人盧作孚建立的民生輪船公司憑借川江的險惡地勢雄踞長江中上游,川江險惡到什么地步?十多年前一艘德國客輪開過去想搶地盤,以德國人那尿性,去之前不得把準備做充分了?結(jié)果還沒入川江口,biaji就給撞暗礁上沉了,團滅!這一下嚇壞了一群外商寶寶,他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送命的,德國船都跪了,他們哪敢繼續(xù)送人頭,這一撞,撞得外資十年都沒敢碰,民生輪船公司趁機大肆合縱連橫,吞并長江中上游眾多小輪船公司,稱霸了中國內(nèi)陸水運。 可長江中下游就是另一番面貌了。 “長江上全是英德日美的兵艦,裝沒看到湊近點兒浪打你一下你就沉了,哭都沒處哭去,誰能繼續(xù)下去?很久前就只有打著國=旗的招商局的船敢出航了,我們家的船就更沒活路了?!睆堼埳軣o奈,但也很平淡,顯見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很久,他早就平靜了,“所以我說,你要趕緊著去,就只有混外國船,他們不敢碰。” “那我混外國商船啊,為什么非得偷渡?” “你是外國人嗎?”張龍生無語,“人家外國客船受到中立待遇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沒有、偷渡、日本、的敵人。一旦查出來,那就是外交事件,誰敢讓你上船?船長是你親爹還是人家總統(tǒng)是你親媽?憑什么為你擔這風險?” 黎嘉駿想想也對,轉(zhuǎn)而一想也不對,假裝捋袖子:“嘿,張龍生,幾年不見脾氣大了???有老婆了欺負我人少是吧?”她說著,瞇眼看著張龍生,那意思明明白白:你還有小尾巴在我手上呢! 張龍生一頓,緩和了語氣:“對不起對不起,什么有老婆欺負人少,你問我夫人,她幫你還是幫我。” 他身后,張夫人俏臉一繃就發(fā)話了:“張龍生你這事兒不給我們黎家meimei辦好咯,出這醫(yī)院我們就去買算盤!” “……”張龍生苦逼的嘆口氣,回頭道,“這不還要指望你嗎,前兒不正好弄到批貨要送去?” 張夫人愣了愣:“原來你想到那去了……”她有些猶疑,“這,不好辦啊,那群德國人挺不好說話的,我爹碰到他們都頭疼?!?/br> “德國人?”黎嘉駿豎起耳朵,天不負我,“是德國人的船嗎?” “恩,他們白天運人,晚上會運貨,有時候也給我們捎帶點?!睆堼埳[晦的說。 黎嘉駿冷靜下來,又覺得是德國人又怎么樣,她那一口渣爛的中式德語要是秀出來,說不定好感沒有,直接惡感刷爆,誰也不希望聽到自己的母語被說成外星語言……她皺起眉。 “還是去說說?!睆堼埳箾]什么心理壓力,起身拍板,“咱們差不多把他們上下十八代都養(yǎng)肥了,這點人情總有,不行就砸錢,別說我了,光黎三就不差這點銅子兒?!?/br> 黎嘉駿很是感動:“張龍生看不出你還真是個爺們兒!” 張龍生擺擺手:“看見你我發(fā)現(xiàn)我真是個娘們兒?!?/br> “……” 黎嘉駿的傷并沒有傷筋動骨,雖說整個人跟被打了補丁一樣坑坑洼洼,好賴臉上沒什么傷,此時已經(jīng)十月過中旬,天氣寒冷,她包嚴實了,穿個張夫人拿來的毛衣大衣大圍巾,為了氣質(zhì)搭配,好歹沒穿著自己那兇氣四溢的皮靴,而是踏了一雙高跟棉靴。 幾個月的功夫,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成了一窩稻草,大概長久不洗有頭油滋潤的緣故,到理發(fā)師傅那兒洗洗剪剪后,小短發(fā)柔順貼服,竟然顯得軟萌軟萌的,戴了頂圓呢帽,好賴是撐起了千金的氣場。 ……這一下張夫人警報響了一路。 貨船明天凌晨就開,張龍生著急著聯(lián)系船方商討這事兒,黎嘉駿自然是要跟上的,這似乎是張夫人家那邊的生意,她需要牽線搭橋,于是在找了個酒樓訂了菜以后,張夫人就親自前往親戚家找人打點聯(lián)絡船長了。 竟然給黎嘉駿和張龍生留了二人世界。 張龍生有點小尷尬,見黎嘉駿時不時瞥他,苦笑道:“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她去上海了?!?/br> “什么時候?” “去沒多久,就打仗了……”張龍生表情有點惆悵,“其實你走沒多久,我和她就散了,她其實自個兒也想去上海,這兒畢竟是首都,查的嚴,不如上海灘,十里洋場……而且她似乎是攀上了個上海的誰,又留了兩年,就跟過去了。”他看看黎嘉駿,“她走前我倆見了一面,提到了你,說你當初也不停挖我墻角,喊她去上海?!?/br> “……”黎嘉駿面不改色的喝茶,放下茶杯斟酌道,“我喊她去上海,是有原因的?!?/br> “讓她去看打仗?”張龍生語調(diào)調(diào)侃,“說實話,要不是知道她在法租界,我都要懷疑你當初什么居心了?!?/br> “那我現(xiàn)在勸你去重慶,你懷不懷疑我的居心?” “不懷疑?!睆堼埳鷩@口氣,“我現(xiàn)在信了,黎嘉駿,你果然……非一般人?!?/br> 看來他知道重慶即將作為陪都的消息了。 “有些話說出來,嚴重點講是惑亂民心論罪當斬,但卻又是實打?qū)嵉拇髮嵲?,張龍生,你看上海這場仗如何?” 張龍生不說話。 “那行,我們意會便可,那么,上海過了,接下來是哪?你是做過航運的,這一塊的地理你最清楚,自己畫畫?!?/br> 張龍生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這畢竟是首都……” 黎嘉駿翻了個白眼,湊過去冷聲道:“張龍生,你知道的,我這幾年是經(jīng)歷了些什么,不管你信不信,以我對日本人的了解,南京必遭大劫!這不是危言聳聽,他們號稱三月亡華,可光在淞滬就耽擱了三個月,日本內(nèi)閣、軍部,通通被打臉,這對他們那群人來說,恥辱以極!是,南京是首都,所以更是意義非凡,政=府自然是不會坐以待斃的,到時候官員走了,倒霉的就是全城的軍民!被一群畜生泄憤,你自己想象一下到時候會怎么樣!到了那時候,除了逃,什么錢,面子,通通都是狗屁!” 她好不容易壓抑住拔高的聲線,坐在那兒深呼吸。 張龍生則撫摸著杯沿,不知道在想什么,許久,他緩聲問:“你這么說,不止是要提醒我走吧?!?/br> “恩?!崩杓悟E大方承認,她夾了幾塊桂花藕吃著,“這事兒是不能強求的,端看你有沒有人性了,你不是有船嘛,到時候留在那兒,多救點人唄。” 張龍生想了想,幾乎被氣樂了:“黎三爺財大氣粗啊,我們公司雖小,也有四艘客輪,你說留就留,敢情這船是鉅根木頭摳個洞就成的是嗎?” “所以就端看你們的想法咯?!崩杓悟E聳肩,其實憑良心講,要是她自己家的船,她也不一定能勸得動家里人把船給棄了,沒錯,這船是用來把人運到安全的地方的,但是那時候南京估計都開打了,日本軍艦不追過來就算了,飛機飛過也就隨手一炸彈的事兒,其實對于那些沒有防空武器的民用船,擱那兒就等于不要了。 “我記得你當初來南京的時候,就不停投稿,我還關(guān)注過?!睆堼埳鋈坏?,“那時候你就翻來覆去講日本人報復心強,手段殘忍而且喜歡屠城……你,你為什么那么肯定?” “敵人都打過來了我勸你跑反而有錯咯?”黎嘉駿懶得解釋,“我寫那些也就做個警示,總有一兩個人看到,總有一兩個人看到后和身邊的人說,總有人知道后害怕,也總有人會在害怕后聞日軍而逃逸且不心存僥幸,當兵的早就習慣了這群畜生,可是百姓不會習慣也不應該被習慣,我希望至少我能救一兩個人……一兩個就行。” 張龍生沉默了,他皺眉,一杯一杯的喝茶。 過了快半個鐘頭,張夫人卻一個人回來了,她氣鼓鼓的坐下來喝了一杯紅酒,仰著脖子道:“辦妥了,人家忙著點貨,沒空過來,我們管自己吃,來,黎三小姐,我敬你一杯!” 黎嘉駿身上有傷,只能以茶代酒,張龍生夫婦精明卻不失直爽,一頓飯下來倒也賓主盡歡。 南京的上空已經(jīng)陰云密布。 她卻絲毫沒了逗留的心情,和勇氣。 凌晨,提著各式食物和日用品的黎嘉駿被張龍生夫婦送上了一艘德國貨船,她被安排在一個貨倉的縫隙中打地鋪,那兒位于船艙中,空氣極不流通,兩邊都是被反復使用的木箱,泛著一股潮濕黏糊的腥味。 她用德語磕磕絆絆的為自己爭取了一個靠過道的通風的位置,金發(fā)碧眼的船員小哥態(tài)度終于友好了一點,只是還是叮囑她一旦有搜查,自己躲到里面去,如果被發(fā)現(xiàn),她只能任憑日本人處置。 黎嘉駿淡定點頭,坐到地鋪上發(fā)呆去了。 這一行,足有六天。 作者有話要說: 昂,一大早的,好困tot ☆、第112章 登陸上海 這還是黎嘉駿第一次走水路。 她也在杭州坐過船,但杭州到上海有火車,所以她也只是游玩一下,并不曾正兒八經(jīng)的當交通工具用過……輪渡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