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被占領的是北平，是天津，是華北！明明應該是撤往山西的二十九軍和山西大王閻錫山帶著滾滾大軍打回來！又為什么在這兒青黃不接的時候，去上海主動開辟一個戰(zhàn)場！

    上海啊，那可是上海！

    你們有人，為什么放著這一大片的亡國奴不管，去那兒再打起來，有意思嗎，好玩兒嗎？

    黎嘉駿想不通，她只能自我安慰說那是校長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可剛自我安慰完，整個人卻更加暴躁了，差點掀桌，日??！她全家都在上海啊！為什么她在關外的時候，關外變滿洲國了，北平逗留了一陣子，北平被占了，全家定居上海了，上海又開始作死了！

    這還怎么玩，她自帶亡國病毒嗎？！

    那她還去不去重慶??！抗戰(zhàn)就那么一個大后方了啊！

    黎嘉駿暴躁的轉了兩圈，只覺得心氣極為不順，本來北平通訊就困難，一份電報都要過四天到手，現(xiàn)在上海一開打，肯定更加困難，大哥絕口不提帶她回去，估摸著也是感覺到了不對。

    可黎嘉駿并沒有考慮過上海的戰(zhàn)事，甚至說，她知道淞滬會戰(zhàn)，可那只限于一個名詞，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什么時候結束的，打得怎么樣，在哪兒打，她一概不知。印象中和淞滬會戰(zhàn)搭邊的最靠譜的一句話就是“淞滬會戰(zhàn)以后，疲勞不堪的中*隊連日跋涉，趕赴南京……”

    沒錯，淞滬會戰(zhàn)以后就是南京大屠殺，可南京大屠殺在十二月份，難道說淞滬會戰(zhàn)打了四個月？！

    日軍號稱三月亡華，結果在上海那地界兒磨蹭了四個月？節(jié)cao呢！

    更何況，還有租界呢！八國聯(lián)軍擺著看的嗎？

    種種違和感讓她走前完全就沒考慮上海打仗的問題！

    但是現(xiàn)在，這個問題發(fā)生了，迫在眉睫，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淞滬戰(zhàn)場必然有日本海軍參與，在陸路不通的情況下，唯一的水路也被斷了，她要是想安全，最遠只能到南京了。

    可是……她不敢去……南京。

    黎嘉駿幾乎一夜愁白了頭，現(xiàn)在她一個人寄住在齊家，這畢竟不能長久，占領區(qū)的物資全是緊著占領者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困難，當初齊齊哈爾的時候若不是吳家家底深厚，恐怕她早就凍死餓死在那兒了，現(xiàn)在哪敢一個人拖著人家。

    難道，只能跟著魯保甲長兒子魯卓去山西嗎？

    這孩子倒真不是說笑，他這幾天果真收拾起行囊了，同行的還有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少年，有兩個竟然還是當初的學兵，他們訓練的時間比較長，手上有了點老繭，又在進軍營的時候剃了個軍隊統(tǒng)一的板寸，日軍在火車站或者大街上最喜歡檢查這樣的人，一旦感覺不對就拖走，去了哪兒當然不言而喻。

    離開也是技術活，她估摸自己是等不到大哥所說的那個照拂了，還是自力更生的好，或許她可以直接往西去重慶，干脆一步到位，然后趴著不動了，幫二哥挖防空洞去!

    打定了主意，她便收拾起行囊準備辭行了。

    這次離開，就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了，保甲長給兒子準備了一個牛車，趁人家正準備著，黎嘉駿去南鑼鼓巷的院子那兒搜刮了一套被褥用席子裹了打包，林林總總準備了一大堆食物和必需品，為了低調，她還穿了灰撲撲的褂子和長褲，頭上包了頭巾，像個大嬸似的，就準備出發(fā)了。

    齊家人心情很復雜，齊老爺子得知她要走，唉聲嘆氣的，本來跟在小齊醫(yī)生后頭往這邊走，半路忽然一跺腳走了，白胡子飄飄的。

    小齊醫(yī)生嘆了口氣，獨自過來，送了一堆吃的，一邊給她塞袋子里一邊小聲道：“爺爺心里苦悶，他不是針對你?！?/br>
    “我知道?！崩杓悟E檢查著行裝，“你多照顧照顧他吧，老人家，經(jīng)不起奔波了?！?/br>
    “前兩日你是不知道?！毙↓R往外看看，“老爺子偷偷藏了瓶耗子藥，可把我奶奶嚇著了?！?/br>
    “咦？怎么的這是！”剛問出口，黎嘉駿就覺得自己瞎問，答案不就擺著嗎。

    “還不是那回事……”小齊醫(yī)生無奈，“就是不知道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兒?！?/br>
    黎嘉駿咬著嘴唇，還是忍不住道：“恐怕，還長……”老爺子大概看不到那天，“你們，好好的，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講，反正，活著本就不容易。”

    “……”小齊不說話了，她拿麻繩給包裹捆上，易保存的干糧塞在棉被最里面卷著，既安全又穩(wěn)妥。

    “小齊，謝謝你?！?/br>
    “說什么謝啊。”小齊苦笑，“我們也該謝謝你，光鬼子入城那一天，就該多謝你了?！?/br>
    黎嘉駿心里嘆了口氣，說實話，她也覺得齊家該謝謝她，親眼看著那氣球升起來的感受，真比眼看著日軍進城還要難受百倍，要有下回，愛誰去誰去吧。

    小齊幫整理了東西剛出去沒多久，忽然又轉回來：”嘉駿，有人找。“

    “什么？誰？”黎嘉駿腦子里閃過好多人，她認識的人恐怕都已經(jīng)離開了北平，還能有誰這時候來找她。

    “一個男的，別的不知了，你若不放心，我讓阿平陪你見見？”

    阿平就是小齊先生，他這兩日忙著四面收糧食，難得有休息的時候，今日正好在家。

    “行?！?/br>
    兩人走到門口，那個客人已經(jīng)在天井里的石桌邊坐著了，瘦高的個兒，相貌很俊俏，濃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緊抿，照理年齡不大的樣子，不過嚴肅的法令紋使得他的表面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大的樣子，雖是穿著普通的青色長褂，可坐姿筆直，竟然像是個軍人的樣子。

    他看到黎嘉駿，站了起來，扯了個笑，又收回去，微微點頭：“黎小姐。”

    “你是……”

    “在下周書辭，史書典籍乃一面之辭的書辭，受黎二所托，帶你離開北平?！?/br>
    原來這就是二哥托的人，黎嘉駿不疑有他，頓時輕松起來，示意小齊先生可以走了以后，便想請周書辭一道坐下聊聊，卻不料他搖搖頭：“在下身有要事，即刻要走，小姐如果可以，請立刻隨我離開?！?/br>
    “……去哪？”

    “機密，你與我走就行了?！?/br>
    黎嘉駿頓時后悔讓小齊先生離開了，這怎么搞，小學生都知道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她和周書辭說話前后不過三句，她就跟上走了，被賣了怎么講？怪誰？

    見黎嘉駿猶豫，周書辭眼中明顯有不耐：“他說他meimei是個九命貓妖，九一八開始跟他走了東三省，獨自入了關又只身一人上長城，現(xiàn)在還敢一個人留在華北，怎的，千萬日本兵不怕，怕我？”

    “……”她如果回一句她上輩子就不吃激將法了，這小子是不是轉頭就走了？黎嘉駿只能又嘆口氣，都說到這份上了，除非她二哥把她賣了，否則也只能這樣了，打定了主意就沒什么可廢話的了，她聳了聳肩，轉身就跑進屋里，剛提起包裹，就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見鬼，還是那個鄉(xiāng)下媳婦樣兒，難怪這哥們那么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

    可人家也不給她多的時間，心想這是逃命又不是相親，她還是就這么提著包裹帶上隨身的寶貝出去了，齊家人已經(jīng)收到信，紛紛出來送，黎嘉駿看到齊老爺子的窗戶開了條縫兒，老爺子正往外張望她。

    鬼使神差的，她走過去巴著窗戶外，笑嘻嘻的：“爺爺?！?/br>
    老爺子偷窺被發(fā)現(xiàn)，老臉掛不住，傲嬌的嗯了一聲：“說?！?/br>
    “跟你說個秘密?！?/br>
    “啥？”

    “我開了天眼啦。”

    “滾犢子！”

    “嘿嘿！”黎嘉駿湊過去，小聲沖著老爺子道，“我跟你說哦，鬼子沒幾年就滾啦，最后可是咱贏的！”

    “廢話！”老爺子一瞪眼睛，“咱不贏，能讓鬼子贏了去？這泱泱大國，撐不死他們！”

    所以人家壓根沒覺得會輸，她還cao心個鬼！

    黎嘉駿只能摸著鼻子繼續(xù)嘿嘿兩聲，臊眉耷眼的走開了，沒走兩步，身上忽然一輕，周書辭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一把提過她的棉被包，刷的轉身往外走去。

    對著這種類型的人她特別沒辦法，只能小媳婦一樣的跟上去，一邊叮囑小齊先生與魯卓交代一聲，一路和齊家人道別，等到了門口的時候，小齊醫(yī)生眼淚已經(jīng)嘩嘩嘩的流了許久。

    黎嘉駿沒什么安慰的辦法，人和人之間就是這么奇怪，她留下了，她走了，生命的軌跡就這么岔開，或許以后再沒交集的機會，現(xiàn)在硬是讓人家不要哭，反而顯得矯情了。

    周書辭出城的方法很囂張，直接就一輛小轎車蹭蹭蹭的開出去，到了城門口連隊伍都沒有排，他用日語和前來盤查的日本兵隨便說了兩句，又遞了一個信封，人便放行了，連行李都沒查。

    黎嘉駿坐在后座，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心都吊了起來，二哥這不是把她托付給了漢jian吧，她可親眼見到日本兵把排隊的人里兩個青年拉到一邊檢查手掌和搜身，可周書辭一個氣質那么明顯的人，人家居然沒有怎么著他，這該是多大的能耐？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慫，車子開出許久，周書辭終于受不了了：“你有什么問題可以問。”頓了頓又道，“不要在口袋里握槍，容易走火。”

    黎嘉駿默默的放開了手，張張嘴又不知道問什么，只能干巴巴的道：“我們，去哪?。俊?/br>
    “山西，然后回南京?！?/br>
    ……她能說臟話嗎？

    心里默默的臥槽了一聲，她強打精神又問：“您能委婉點兒告訴我，您是做哪方面工作的嗎？”

    周書辭沉默了一會兒，答：“調查員?！?/br>
    答了跟沒答一樣。

    人都說了是機密，黎嘉駿真不知道怎么問才不涉密，萬一人家惱羞成怒就不好了，這情況分明是他辦事途中順帶捎她一程，別說山西了，就是去日本，只要人家覺得對她是安全的，那她也只有硬著頭皮被帶去。

    車行了小半天，遠遠的路邊出現(xiàn)兩個人，像電線桿似的站在路邊，周書辭將車停到他們面前，這兩個差不多年齡的青年立刻鉆上車，為了求快，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黎嘉駿頗為不自在的縮在中間，兩邊瞅瞅，一個黑褂子，一個灰褂子，只覺得亞歷山大。

    一個周書辭就吃不消了，一下還來仨，這是要把她切吧切吧做成雙層巨無霸漢堡嗎？

    兩人似乎也對于她的存在深感訝異，將手上的小皮箱放好后，其中灰衣服問了：“印文，這是怎么回事？”

    周書辭開著車，頭也不回：“黎副官的meimei，丟北平了，我給領回去?！?/br>
    “黎副官……”相比問話的人一臉茫然和不贊同，黑衣服倒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馬將軍身邊那位？”

    “恩?！?/br>
    “可我們……”那人雖然表情平緩了，但還是猶疑，“這回帶上她，不合適吧?！?/br>
    周書辭冷艷高貴的打著方向盤：“哪里不合適?！?/br>
    “那兒馬上就要打起來，這一個姑娘……”

    黎嘉駿聞言挺起胸，正想例數(shù)一下自己的光輝事跡，就聽周書辭哼了一聲：“你放心，她膽兒比你肥，偽滿，喜峰口，盧溝橋，她都在。”

    頓時左右兩道目光刺人，灰衣服嘖嘖兩聲：“jiejie，你這是追著誰跑呢？”

    直覺還挺準！黎嘉駿笑笑，高貴冷艷道：“我的追求，你們不懂?！?/br>
    “恩，看穿著就知道了?！?/br>
    “……”他跟周書辭是雙胞胎嗎？

    黑衣服倒沒與她多說話的興致，只是問周書辭：“我們的任務泄密怎么辦？”

    周書辭終于紆尊降貴的從后視鏡看了黎嘉駿一眼：“黎小姐，你能看出什么來？”

    認得二哥是馬將軍身邊的副官，這些人想必是在關外或者天津就知道他了，既是便衣，行事作風卻又頗為帶點神秘的軍事化，灰衣服帶的小箱子分明是個電臺，這樣的人，說不是特務她都不信。

    這種人要么是地·下·黨，要不就是軍統(tǒng)的人。

    可據(jù)她所知，軍統(tǒng)這時候還沒有成立，而如果是第一種可能，二哥如果真的秘密加入了我兔，應該不會經(jīng)由他人來發(fā)展她，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黎嘉駿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我裝傻行么？”

    三個人同時嗤笑了一聲。

    你們?nèi)?！黎嘉駿抓狂：“我不想知道不行嗎？”

    “如果真跟我們?nèi)ド轿?，很難不知道，你大膽猜。”

    “好吧，你們是特務！”

    “喲，挺準?！被乙路c點頭，對周書辭道，“這樣就不能留活口了?！?/br>
    “喂喂喂！”黎嘉駿毛都豎起來了，“不帶這樣的！”

    黑衣服倒是很厚道：“行了至誠，差不多可以了?！彼麑杓悟E道：“既然你是印文帶來的，那應該不會不知好歹，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不問，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拿命來保密，懂嗎？”

    “懂懂懂?！崩杓悟E連連點頭，心里罵黎二千百遍，怎么讓她攤上這么一群閻王，和一群日本兵殺傷力也差不多了！

    于是車里的人都不再說話，灰衣服至誠將小箱子放在腳下，從小包里掏出個窩頭，開心的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