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就在他們來時的方向,地平線上紅光閃爍,一下又一下,伴隨著沉悶的爆炸聲,地裂一樣的震動一直蔓延到他們腳下。 “又……打起來了?”有人顫抖著問,聲音是抖的,槍卻還是舉了起來。 “我們……咋辦……” “跑啊,我們上去就是送的!”黎嘉駿一咬牙,“沒事兒,軍長和將軍都在那兒呢,他們會指揮部隊的!” “可有飛機??!”有人指著遠處,他話剛說完,就聽到嗚嗚嗚的聲音從頭頂劃過,那是投完彈的飛機在爬升返回。 五個人躊躇不前,癡癡的望了遠處許久,直到動靜快沒了,才懊喪的轉(zhuǎn)身,一步一回頭的繼續(xù)前行。 不可否認,他們都慫了,作為軍人,本不該畏戰(zhàn),可他們到底還是沒敢往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挪動一步,不管跑不跑得到,出不出得了力,他們卻連裝都沒裝著往那兒跑一步。 一路沉寂。 等到被城門口的士兵接進城,已經(jīng)深夜了。 南苑失守,日本大軍壓境,北平一戰(zhàn)勢不可免,饒是半夜,北平城里還是人來人往,士兵們拿綁著鐵絲的木架子架設(shè)著路障,用于阻止日軍坦克;很多人則背著沙袋來來去去,用以堆砌掩體,百姓倒是一個都沒看到,估計都躲起來了。 他們被帶到一個大棚子外,因為黎嘉駿是女的,直接被安排到一個廟里,那兒大多是一些受傷的女性難民,領(lǐng)她過去的士兵答應(yīng)了幫她打聽大公報報社的事兒,但看那架勢,估計還是得靠自己。 撤到城里的傷兵有不少,但也并不多,原來輕傷的全都留下來阻擊日軍了,能撐到這兒治療的大多要失去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黎嘉駿坐在一塊空著的草甸子上等著,沒一會兒就有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裙子,手臂上系著個紅袖章的短發(fā)女孩兒跑了過來:“新來的傷員哪兒呢?” 黎嘉駿應(yīng)了聲,舉了舉手,順便指了指腿:“這兒傷著了?!?/br> 女大夫跑過來,小心拉開小腿上亂七八糟綁著的繃帶,皺了皺眉:“哎呀,這傷的有點深,捂得太緊了,傷口邊的rou都快壞了!” 黎嘉駿哪懂,只能瞪著眼聽著,問:“能先給消個炎么?好怕破傷風?!?/br> “你懂啊,那好辦,忍著點啊,先給你消毒?!迸蠓蚺艿介T邊,從一個破桌子上提了個箱子過來,開始給她處理傷口。 疼是肯定的,但比起死那真什么都不算,只可惜這小姑娘還是個菜鳥,大概也就護士水平,壓根不敢搞縫合這種事,只說要她自己好起來,黎嘉駿一半慶幸不用被縫皮,一面卻又擔心這樣好得慢,糾結(jié)的什么意見都提不出來,只能在女大夫叮囑的時候胡亂點頭,等她轉(zhuǎn)身就想起來。 女大夫背上跟長了眼睛似的火速轉(zhuǎn)身:“不許動!剛說不能走怎么又走了!” 黎嘉駿無辜的眨眼:“我這傷的又不是骨頭?!?/br> “好不容易給你合上包好!又裂開怎么辦?”女大夫大概覺得自己語氣有點重,軟下聲道,“小meimei,你看這么多傷員都等著治療,物資很緊缺,咱不窮折騰成不?” “……我比你大?!崩杓悟E殘忍的指出,“你該叫我jiejie?!?/br> “不可能,我二十四!”女大夫揚聲道。 “……”居然還有比她長得還嫩的人!黎嘉駿敗退。 女大夫洋洋得意的出去了,臨走吩咐黎嘉駿不出意外必須躺三天,等傷口基本愈合才能走,否則“就等著別人把她的傷口連繃帶帶皮一道撕開重新上藥!” 這可真是生命無法承受之疼,頂著傷口走了起碼二十里路結(jié)果到頭來一步都不能走的黎嘉駿表示很難受。 而更讓她難受的事,很快就來了。 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外面忽然一陣sao動,一個消息就跟瘋了一樣傳開來! 昨晚趙登禹將軍在撤退路上遭日軍伏擊,陣亡! 隨后佟麟閣副軍長帶傷指揮作戰(zhàn),在結(jié)義兄弟趙登禹陣亡后沒多久,也倒在了陣地上! 黎嘉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天傍晚他倆都還在!樹下!車旁!拿著水壺!休息! 今早,兩人,都去了?! 聽到消息的所有人都跟天塌了一樣的驚愕,回不過神來! 佟麟閣就算了,趙登禹何許人也?一師之長,遇到敵人,一手槍一手刀就上的人,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硬漢!他自己的親衛(wèi)在戰(zhàn)場上離他近了都會害怕他虎虎生風的大刀!全軍最血性的將軍,就這么沒了?。渴裁礀|西能打倒他,什么東西?! 黎嘉駿只覺得有什么冰冷的東西灌滿了全身,她跌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一動都動不了,腦子里嗡嗡嗡的,除了看著破爛的天花板,什么動作都沒有…… 是了,就是昨晚那地獄一樣的地平線。 一定是兩位將軍在帶兵撤退的過程中被日軍飛機追上了,他們達到目的就走,分明就是要兩位的命!可恨他們五個人還傻傻的站在遠處,隔岸觀火! 黎嘉駿狠狠的捶了一下草甸,心里就像是燒著火,嘴里滿是血腥味,胸腔里實在燒得不行,她啊啊啊的狂叫一聲,雙手抱頭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腿上的綁帶與粗糙的草甸刮到一起,磨到了傷口,好不容易閉合的傷口再次裂開,血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迅速的滲出來,躲入草甸中…… 七月二十九日,盧溝橋事變不足一個月,北平兵臨城下。 趙登禹和佟麟閣,兩位將軍。 殉國。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得說 兩個將軍是被一個叫潘毓桂的東西賣的 可百度 祝他斷子絕孫,否則我?guī)退麛嘧咏^孫。 ☆、第95章 北平陷落 這一晚風云詭變。 黎嘉駿人還在破廟里躺著,天沒亮,漆黑中只聽到外面人叫馬嘶,火把的亮光在破廟里晃來晃去,極熱鬧……也顯得她這兒極凄涼…… 等到了早上,幾個受了輕傷在這兒的難民也都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想出去又站不起來,外面的人似乎都走了,軍隊都撤的干凈,她開始后悔委托那個姓齊的女醫(yī)生去幫她打聽大公報的事兒,要不然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個悲慘的獨自倒在破廟里。 可沒一會兒她又慶幸起來,至少這時候就沒人看到她一個人縮在那抽抽搭搭的。 她忽然想家了,特別想。 這兩日血雨腥風,睜眼閉眼腦子里全是槍聲炮聲轟炸聲,呼吸間也全是硝煙味,一刻都沒有平息的時候,特別是當左右無人時,那轟隆隆的聲音貫徹腦海,讓她簡直要崩潰。 身心俱疲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她現(xiàn)在的感覺了,身心俱碎還差不多。 她就這么躺著尸,嚶嚶嚶的等來了齊醫(yī)生,齊醫(yī)生換了便裝,帶了一個男人來,是她丈夫,她讓男人背起她,直接小跑著就往外去了。 “怎么了?”黎嘉駿眼睛還紅的,被緊張的不行。 “報社那兒人都撤走了?!毙↓R醫(yī)生在旁邊扶著,氣喘吁吁的,“聽說大多都是昨晚跟著軍隊撤的,天津今天也炸起來了,不能去?!?/br> “……”黎嘉駿設(shè)想過自己會不會被一個人留下,卻沒想到這種可能性居然成真了,她覺得冷颼颼的,看著身·下男人不是很寬厚的背,她艱難的開口,“我,我在南鑼鼓巷有個宅子……如果可以……” “先去我家?!毙↓R醫(yī)生二話不說,還瞪她一眼,“矯情?!?/br> 矯情的黎嘉駿不再開口,她覺得腿上黏黏的,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我血是不是糊了您一褲子?” 小齊醫(yī)生的丈夫呼哧呼哧跑著:“沒事兒,男人偶爾也可以有這么幾天!” “噗!”黎嘉駿的噴笑聲中,小齊醫(yī)生一個如來神掌呼了過去:“累得半死也管不住你的嘴!” 黎嘉駿覺得這個小齊先生頗為豪放,忍不住問:“您倆都是學醫(yī)的?” “算是吧?!毙↓R醫(yī)生在一邊跑著,“他是獸醫(yī)?!?/br> “……” “話說,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二十九軍的都撤了?”黎嘉駿問。 “所以說要趕緊走呢?!毙↓R醫(yī)生也很疑惑,“昨晚是著急慌忙的撤了,可宋主席偏還把主席的位置讓給了張將軍,他們一起撤不好嗎,非得留一個?” 黎嘉駿現(xiàn)在對張自忠的心情很復(fù)雜,她不愿意多想,只能問:“張將軍是要留下抵抗嗎?” “兵都沒幾個抵抗啥?”小齊先生微微站立了一會兒歇息,“上頭那些事兒我們也別瞎猜,先快回家,這街面兒都沒人了,瘆的慌?!?/br> 說的真是,北平城平時多熱鬧一地方,任何時候都有人來來去去,可此時赫然成了一座空城,他們可以從很多門縫中看到謹慎憂慮的眼睛,愣是沒人出來一步。 “不是說還有很多難民嗎?” “有親戚的就躲著了,沒親戚的就得繼續(xù)走,要不然這兒快被日本人占了,還留在這兒風餐露宿,豈不是等死?”小齊醫(yī)生嘆氣,“我們估摸著也要走,只是現(xiàn)下不知往何處去?!?/br> “我是一定要回上海的?!崩杓悟E冷不丁冒出一句,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有些燥得慌,曾經(jīng)那么作死,挨了打都要拼命過來,就為了看那么一眼,可這一眼看得目疵欲裂,到現(xiàn)在她竟然滿心都只想回去,無論誰,只要能陪著她,讓她陪著,她就不會走。 “南下的路不好走啊?!毙↓R醫(yī)生憂慮,“現(xiàn)在火車也不通了,而且家都在這,是說走就能走的么?”她感嘆:“還是你好,家在上海,回去了還是照樣過日子,哪像我們,眼見著就要做亡國奴了,逃都沒處逃、” 黎嘉駿苦笑一聲:“如果我說,上海也差不多了,你會信嗎?” 小齊醫(yī)生驚訝:“怎么會,那兒不是有法租界嗎?” “天津也有租界,您剛才不是說炸起來了嗎?” 許久,黎嘉駿自言自語般問了一句:“況且,就算躲法租界茍活了,那能算真正的中國人嗎?” 她這話說完,大家都沉默了。 小齊醫(yī)生一家子住一個四合院里,她路上講了,她是本地人,但她丈夫來自錫林浩特,居然還是個蒙古族漢子,本來小齊醫(yī)生正要嫁狗隨狗的跟過去,卻不想去年綏遠抗戰(zhàn)爆發(fā),他本就生而喪母,由父親養(yǎng)大,去年戰(zhàn)爭中父親病重去世,他便過來了。 也是有故事的一家子。 小齊醫(yī)生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很熱情,得知黎嘉駿是大公報的記者后更是問前問后,他們年紀不小好奇心也不小,是純正的皇城根兒下的子民,特別關(guān)心國家大事,得知黎嘉駿見過宋哲元趙登禹何應(yīng)欽,不由得大為驚喜,連連問他們與報紙上長得有何差別,為人如何什么的,黎嘉駿哪有接觸那么深,只說最多見了趙登禹一手大刀一手槍身先士卒,聽得其他人不由得一陣唏噓。 “這兩位將軍去得冤??!”齊老爺子一拍大腿,“兩人義結(jié)金蘭十來年,風里來雨里去,聽聞一人戰(zhàn)死,另一人定不愿獨活,哎!可惜啊!”又一拍大腿。 黎嘉駿覺得“不愿獨活”這個說法似乎有點降低了佟麟閣的陣亡價值,便不插嘴,只是在旁邊聽齊老先生與同院的另兩個老人說話,他們似乎是族親,幾家都住在一起。 “要我說,肯定有人賣了國!你說好好撤著,怎么那么準就埋伏在那兒了呢?小黎記者,你說是吧,你們都跑過去了,怎么就有人知道趙將軍會在后頭收攏部隊?定然是有人泄露了計劃!” 這點黎嘉駿根本沒想到過,此時一聽竟然并沒有感到憤怒,反而一陣慌張,就差捂上耳朵喊停,她有種不敢聽下去的感覺,可是卻又不得不聽。 如果真有人泄露了撤退計劃,導(dǎo)致兩位將軍戰(zhàn)死,那這個人……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漢jian不過圖一口眼前的糧,可這樣泄密的人,不可能是中國人,定是日本的jian細!黎嘉駿連連搖頭:“應(yīng)該不是圖權(quán),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當官有意思嗎?定然是jian細竊了機密!” 幾位老人想想似乎也有理,便打住這個話題,轉(zhuǎn)頭卻又說起張自忠突然成為冀察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和北平市長的事兒。 皇城根兒下的人視野就是不一樣,思維一下子就同步到了逼供篡位上去,而且個個兒有理有據(jù),說得黎嘉駿完全無法反駁。 “要你說張自忠將軍在喜峰口拿大刀和日本人打,是啊,沒錯兒,可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那時候打贏了么?這幾年他成日里受邀往日本跑,多受歡迎!跟個外交官兒似的,可你知道咱平津里頭二十九軍的將士怎么對日本人嗎?那叫一橫眉豎目劍拔弩張!張自忠呢?他嘛去了?和日本鬼子喝小酒,聊小天,還串串門兒,嘿!現(xiàn)在宋委員長也知道唯獨他能和日本人處好了,這不就只有讓出來了么?為啥,宋留死,張留活!日本人打不打咱北平,就看城里守著的是不是他們的狗!” 鄰居老大爺都湊了過來,一群人嘰嘰呱呱說得唾沫橫飛,小齊醫(yī)生家的婦女都去準備吃的了,她一個半殘被放在院子里圍著,跑也跑不掉,只能被迫聽著。 即使在盧溝橋?qū)堊灾矣袘岩?,可直到現(xiàn)在黎嘉駿還是沒法讓這些人的話說服自己,因為自始至終她腦子里都有張自忠殉國這一句話在,一個會殉國的男人不可能叛國,如果他真的叛了國,那未來的他就連殉國的機會都不會有! 黎嘉駿有一下沒一下的聽著,她很累,可卻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干脆掏出自己的地圖比劃起來。如果說陸路已經(jīng)不通,那么要南下只有走水路,走水路就必須去天津,可天津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 怎么辦?好累一點都不想愛! 四合院住得滿滿當當?shù)?,小齊醫(yī)生給她在書房安了個板床,本來是小齊先生堅持要睡,但黎嘉駿堅持要自己睡,齊家人便只能妥協(xié)了,飯后黎嘉駿認認真真的跟小齊醫(yī)生談了費用問題,小齊醫(yī)生也沒怎么扭捏,兩人商定了一下伙食費住宿費和醫(yī)療費,黎嘉駿終于能心安理得的借住了。 黎嘉駿這腿傷主要是有個大口子,傷了沒及時處理發(fā)了炎,導(dǎo)致整個人時不時的就發(fā)著低燒,得虧她這人心大,從來不信自己能被一小傷弄死,所以病還病著,精神倒也不錯。 這幾日北平城里暗潮洶涌,張自忠上任后,把下屬全換成了原先親日的那些手下,和日本人來往甚密,似乎是已經(jīng)不在乎外界的眼光。這使得城里人人都口誅筆伐他,甚至還有學生組起團來游行,讓張自忠滾出北平,滾出中國。游行的隊伍甚至還從齊家人所住的胡同口路過,學生們大多聲嘶力竭的,老人們出去看了熱鬧回來,各個搖頭嘆氣。 “沒大用,賣國賊還是賣國賊。”老人拿來外面撕下來的大字報給家人看,上面寫著"張逆自忠,自以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