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當其他劇組的動作指導一板一眼的領著演員凹造型、擺姿勢時，《阿萊》劇組的動作指導付斌卻在跟宋顏一起滿地打滾。

    “你得撕頭發(fā)，”滾了一身土的付斌特別認真的說，“別忘了你是女的，尤其這會兒還不是后期那個身經百戰(zhàn)的阿萊，所以一切動作都以本能反應為主?！?/br>
    一聽這個，宋顏就條件反射的覺得頭皮發(fā)麻，兩只手已經下意識的捂住了腦袋，“我已經夠本能的了?！?/br>
    剛一碰到體態(tài)特別肆意飛揚的狗啃頭發(fā)，她就再次感慨，自己這次真是下了血本，如果片子不能得獎的話不要說杜云不高興，就是她自己就先要炸了。

    跟付斌一起邊交流邊往臨時餐廳走，迎面過來幾個劇組的男演員，見了她紛紛主動打招呼，“宋小姐?！?/br>
    得虧的平時不拍戲的時候宋顏就給自己戴一頂絨線帽遮丑，不然這“宋小姐”什么的還真是挺難出口的。

    宋顏認出來正是早上剛跟自己在大橋下面廝打一場的人，也笑著回應，然后走過去不遠又停下來，轉頭盯著那幾個人的背影看了幾眼。

    “怎么了？”付斌問。

    “沒事，”宋顏搖搖頭，一面在心里盤算一面問他，“他們還有戲的吧？”

    “有，”付斌想也不想的點頭，“雖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是前前后后也有個十場八場的戲，要走也得個把月之后了?！?/br>
    宋顏是第一女主角，也是唯一的主角，她的戲份不僅多而且場次非常集中。除非是對天色和時間有特定要求的，不然劇組肯定會給她安排最方便最集中的時間段。

    而其他次要演員，不要說剛才那些打醬油的，就是四五號也沒這個待遇。他們的戲份雖然少，很可能一天之內只有三五場戲，但中間往往會間隔很長時間，比如說凌晨一場、下午一場、深夜再一場，真正耗在片場的時間并不比主角少。

    不過這世道就是這樣，人人都是這么耗過來的，當初宋顏沒走紅之前也是這么過日子，還經常會遇到天不亮就去片場，巴巴兒的等了一天最后卻被告知原計劃取消了的情況。

    要么努力變強，要么老老實實的看別人變強，這就是生存法則。

    不多會兒到了食堂，正埋頭吃飯的杜云一抬頭看見了，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杜導，什么事兒？”

    杜云非常豪放不羈的抹了抹嘴，然后在大椅子上盤著腿，一臉苦大仇深的說，“小宋，上午拍的片子我看了，總覺得”

    說到這里，他就卡殼了，兩只手在虛空中不斷的比劃、扭曲，表情越發(fā)痛苦，似乎有什么東西明明呼之欲出，卻又結結實實的卡在嗓子眼兒里。

    宋顏心頭一動，試探著說，“杜導，其實我也有件事情想說，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把今天上午那段兒重新來一遍？”

    話音未落，杜云已經一巴掌拍上了大腿，眼睛閃閃發(fā)亮的問，“你也覺著不對勁兒是吧？我就說肯定不是我自己的錯覺?！?/br>
    見他是這個反應，宋顏直接就笑了，又說，“嗯，當時看的時候就覺得怪怪的，收工之后越琢磨越不行，那幾個演員都有點放不大開?！?/br>
    就是放不開。

    在劇本設定中，他們本應該是極度仇視的兩派人馬，打起來也是拳拳到rou、次次見血，帶著一種施虐的酣暢淋漓。可等拍出來一看卻發(fā)現(xiàn)，有兩個跟宋顏對打的男人根本放不開，從頭到尾都帶著一股局促的小心翼翼，怎么看怎么假。

    找到原因之后，杜云馬上讓人把剛跟宋顏擦肩而過的幾個人找來，如此這般的說了一番，“明天咱們重來一次，務必拍的真實。”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猶猶豫豫的開了口，“還要怎么真？”

    難不成還真打嗎？就宋小姐那個小身板，他們真動手的話估計也不用結工資，直接就戴著銀手鐲去獄里面住公家房、吃國家糧了，何等光宗耀祖！

    “你們自己過來看?！弊跈C器跟前的杜云招手讓他們過去，“這像是以性命相博的樣子嗎？你，尤其是你，一定把表情管理好，不用刻意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來，眼神，一定要加強眼神?！?/br>
    真正窮兇極惡的人反而會表現(xiàn)得沉穩(wěn)又和氣，他們甚至會笑，笑的讓人發(fā)毛，眼神中更是有一股常人所不具備的陰狠氣息。

    如果眼神不到位就一味的放狠的話，不僅不能達到預期效果，反而會因為過于浮夸而讓觀眾產生一種尷尬……

    一群人又商量了大半夜，中間不斷的進行模擬練習，然后次日一早就又浩浩蕩蕩的回到昨天的拍攝地點。

    從宋顏被人從背后打了一悶棍倒地后開始重拍，化妝師和道具組成員一窩蜂的圍著她轉，各種往她身上丟草片、灑土。

    “你們先讓讓，”宋顏趴了一會兒之后干脆把人趕走，自己麻溜兒的在地上滾了幾圈，又伸胳膊等腿兒的狠狠蹭了幾下，“你們那樣弄得不自然，這樣多好?！?/br>
    那地上多臟啊，又是破磚爛石頭又是陳年積累的枯樹枝舊樹皮的，沒準兒哪個旮旯里還藏著死貓死耗子，光想想就夠惡心的。當初杜云為了找這么個地方可是費了老勁了，最后還嫌不夠臟亂差，又主動招呼工作人員往上面倒了一層……

    劇組眾人看的又好笑又敬佩，好歹這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演員，面對鏡頭的時候也是十分仙氣四溢的，可有幾個人能看到她背后死拼的樣子呢？

    所以說，也不能光嫉妒人家紅，但是這份敬業(yè)的精神就夠讓人佩服了。

    滾了幾圈之后，宋顏基本上已經臟的不成樣子了，負責假血的姑娘又過來弄最后一道工序。

    “你等會兒，”抹了兩下宋顏又挑刺兒了，她皺著眉頭在腦海中再三確認后才說，“這不對吧，我記得昨天我臉上的血跡是從左流到右的。”

    對，確實是這樣的，因為她笑起來有個先挑左嘴角的習慣，昨天一笑還不小心把假血弄進嘴巴里，結果因為那個古怪的味道差點ng。

    最怕的就是要放在成品中的一組連貫鏡頭在實際拍攝的時候出現(xiàn)這種前后不一致的情況，雖說在整部影片中所占的比例少得可憐，但要是遇到較真兒的觀眾的話，從稍縱即逝的鏡頭中搜尋紕漏對他們而言簡直不要太容易！

    假血姑娘一怔，臉刷的就紅透了，也不管真假，先一疊聲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確認！”

    她的工作時間還不長，負責的也大都是給演員做普通妝容的活兒，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需要在臉上做文章的情況，再加上昨天拍完之后大家都沒想到還會重來一遍，所以收工之后就把當時的情況給忘了個一干二凈。

    最后經過確認，果然是假血姑娘弄錯了，她又道著歉給宋顏把臉擦干凈之后重新來過。

    這也是個剛畢業(yè)沒多久的小年輕，當初進《阿萊》劇組的時候興奮的不行，誰知道剛開拍沒多久就被主演當面指出這么大個簍子，害怕的都快哭出來了。

    宋顏見她紅著眼圈怪可憐的，想起以前的自己也覺得感同身受，就又出聲安慰，“以后記住了就好了，別怕，沒事兒的?！?/br>
    小姑娘挺驚訝的看了她一眼，眼淚眼瞅著就要掉下來了，頓了下，才帶著感激的小聲說，“謝謝宋姐?！?/br>
    給宋顏后腦勺小心的倒了血之后，小姑娘又鞠了個躬，“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br>
    躺下裝昏迷的宋顏也不好繼續(xù)開口，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心里明白這事兒既然當眾鬧出來，就算自己想輕輕揭過也不可能了。

    果不其然，中午小姑娘就被管事的狠狠罵了一頓，一個人在片場的角落抹了會兒眼淚。

    事后，宋顏跟進組給她送東西的盧青云說起來還感嘆呢，“你看這事兒鬧得，我這心里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

    盧青云就無奈了，“你就是閑的，怎么這么多事兒呢？這種低級錯誤既然發(fā)現(xiàn)了就沒有憋著不說的道理，都是成年人了，犯了錯不受罰難道還夸嗎？”

    宋顏小聲嘟囔，“我也沒打算瞞著啊?！?/br>
    該說的肯定得說，不過遇上這種情況宋顏總是很容易聯(lián)想到自身，然后就特別喜歡事后自責。

    “別瞎尋思了啊，”盧青云伸手扯了扯她張牙舞爪的頭發(fā)，終于沒忍住噴笑出聲，“整部戲都維持這么個造型?。俊?/br>
    被他這么一提醒后，宋顏也覺得挺羞恥，慌忙翻出帽子來戴上，“差不多，就是后面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不是有個轉變么，正式拍的話是在后半段了，到時候會給我弄個淑女點的?！?/br>
    在劇本中，阿萊無意中遇到了一個來歷成謎的老頭兒，兩個本來毫無交集的人卻在一次次的談話和接觸中成為彼此最親近的人。

    阿萊從本就緊張的物資中擠出一部分給老頭兒，老頭兒雖然知道這些東西來路不正卻也沒有拒絕，只是變著法兒的交給阿萊做人的道理，并讓她頭一次知道人活著除了吃之外還應該有更高的追求。

    飾演老頭兒的是李春來，是一位比王秀麗還大一輪的老藝術家，老爺子今年都快七十了，完全的本色出演。

    李春來這人一輩子都挺坎坷的，用圈內人的話說就是造化弄人，甭管多努力，老天爺偏不讓他紅起來。

    他屬于大器晚成的那種，不過因為實在太晚，能夠榨取的商業(yè)價值實在不多，所以哪怕拿了國內最有分量的獎項之一，飛馬獎最佳男配角獎杯后也還是不溫不火。

    宋顏看過他的戲，說句良心話，那演技是真好，渾然天成、渾身是戲的那種，可無奈人就是不紅。

    所以說當明星這事兒也有很大一部分的運氣成分在里面，有時候一個人條件多好啊，可天時地利人和，總是缺那么一星半點兒的，死活紅不起來；可有的人，看上去根本什么過人的條件也沒有，甚至連靠山也平淡無奇，可他偏偏就鬼使神差的紅了！

    第96章

    阿萊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發(fā)呆。

    她的生活中似乎完全沒有所謂的娛樂和消遣，每當閑時，她就會去西面的小山坡上坐著，然后抱著膝蓋一片木然。

    這一帶有不少類似的小山坡綿延不絕，雖然不太高，但站上去之后也能隱約看見遠處的城鎮(zhèn)。那是真正的城鎮(zhèn)，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一條條精心修建的道路平坦又寬闊，就這么或曲或直的向著遠處延伸，連飄過來的空氣中似乎都浮動著鈔票的味道。

    直線距離不過幾公里，但這里和那里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阿萊從未想過要離開小鎮(zhèn)，哪怕周圍不斷有人用充滿向往的語氣來談論外面的世界。她覺得自己只屬于這里。

    像這些鏡頭基本上沒什么大動作，更沒有對話，主角阿萊也是一臉的面無表情，但她確實在進行心理活動，所以能依靠的就只是宋顏的眼神。

    真正優(yōu)秀的演員在表演時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大幅度的肢體動作，更不用夸張?zhí)摳〉呐_詞，他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最細微的面部表情。

    判斷一個演員的演技如何，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就是看眼神。什么時候演員能用眼神講故事了，她也就基本上能經受得起觀眾和時間的考驗了。

    真正拍攝的時候正經挺尷尬，因為杜云要求的是眼神的大特寫，所以鏡頭幾乎是貼著宋顏的臉拍攝，她甚至不用特意就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連睫毛都根根分明，什么瑕疵啊優(yōu)缺點的，統(tǒng)統(tǒng)在這一瞬間呈現(xiàn)在全世界人民面前。

    正式開始之前，宋顏無數(shù)次的對著鏡子照，倒不是擔心拍丑了，而是怕……有眼屎！

    “開始！”

    宋顏兩手抱膝坐在山坡上，看著眼前無限蔓延的城鎮(zhèn)和山丘，被風吹得一塌糊涂。

    她沒有未來，阿萊沒有未來。

    沒人真正對她抱有期待，也沒人真正的關心和愛護過她，更沒人告訴她人生的路該怎么走……

    活到現(xiàn)在的她憑借的全都是本能，來自于生存的本能。

    “ok，這條兒過！”杜云一臉滿意的點頭，揮舞著胳膊讓工作人員上去準備下一場的道具，然后招呼宋顏過去。

    一條過的演員最討人喜歡，省心省時又省錢，而且容易鼓舞士氣。

    “行，照這個勢頭下去今天咱們還能早收工?！?/br>
    這一帶植被稀疏，風又大，出來一趟就能帶回二兩沙土去。宋顏剛才又蹲在毫無遮攔的山坡上可勁兒的吹，這會兒臉上直接灰蒙蒙一層，抬手一抹就是滿手的土。

    她笑笑，沒說話。

    對她來說，想表達出阿萊的那種心情并不難，因為她曾經有過類似的親身經歷。雖然或許有細微的不同，但大體都是對當下的踟躕和未來的迷茫，再參考角色性格稍微改動一下就很好辦了。

    所以說，演員一定得多經歷，真有過切身體驗的事兒比什么高級想象力都強。

    宋顏過去之后習慣性的拿眼睛掃了一圈兒，然后就樂了，“杜哥，這就是那狗嗎？”

    在劇本中，唯一能稱得上阿萊朋友的就是一條經常游蕩在附近的流浪狗，按照拍攝計劃，三天后就有宋顏跟流浪狗的戲，工作人員提前把狗送過來讓兩邊培養(yǎng)感情。

    “啊，對，”杜云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正乖乖趴在攝影棚角落的土狗，笑，“你這幾天好好跟它培養(yǎng)下感情，注意安全?！?/br>
    這狗跟宋顏一樣，都是冒牌的野生貨。

    雖然要求是流浪狗，但真正拍攝的時候劇組肯定不敢用原汁原味的，因為太危險。沒人照顧的流浪狗多臟就不用說了，而且脾氣大都非常古怪，對人類普遍沒有好感，想讓宋顏像劇本描寫的那樣摟著它親昵基本上不可能。

    宋顏自己也沒在這個當兒要求狗演員本色演出，哪怕她想搏個敬業(yè)的好名聲也不敢在這種小事兒上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這不耍彪么，萬一到時候被抓了被咬了，流浪狗又沒打過疫苗，她不完蛋了么！再感染個皮膚病什么的，那頭發(fā)可就真神作了……

    所以，劇組就找了一條家養(yǎng)的土狗，確保它身體健康之后直接剃毛。

    別說，那“發(fā)型”跟宋顏的還真是有那么點兒異曲同工之妙。

    剛還在風口做茫然狀的宋顏只看了一眼就笑噴了，“這也太逗了?！?/br>
    就是那種常見的中華田園犬，土黃色的小笨狗，才一歲多一點兒，身上的毛被人擼的七長八短，東一搓西一撮，看著特別滑稽。

    眾人哄笑，盧青云就在角落里說，“你也好意思說它?！?/br>
    也不知是怕生還是對自己的新發(fā)型太有意見，小狗耷拉著尾巴縮在角落里低低的叫了兩聲，把自己的鼻子蓋在爪子下面，小眼神兒挺招人疼。

    宋顏笑了幾聲，在人群里掃了一圈后找到一個新面孔，估計是小狗的主人，就問，“我能摸摸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