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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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連江此人雖豪放不羈,卻是粗中有細(xì),斐然殊何等人物,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又豈會不知是為何事?遂開門見山道:“斐莊主此番前來,想必是為了兩日之后宋王兩家的決戰(zhàn)吧?” 遇到爽快之人,斐然殊自然也不用拐彎抹角,道:“正是。斐某認(rèn)為,此戰(zhàn)毫無必要?!?/br> “哈哈哈哈?!?/br> 又是一串仿佛剛喝了一大碗酒甩開了膀子的笑聲。 宋連江道:“如果天下間沒必要的戰(zhàn)爭都不發(fā)生,那么我很懷疑,還有所謂必要的戰(zhàn)爭嗎?人之所以是人,不是仙,不是圣,正因?yàn)楸匾槐匾獰o法絕對決定人的作為。有時候,他們只為一時痛快,有時候,甚至不為自己痛快,只為讓別人不痛快?!?/br> “少幫主說‘他們’,可見少幫主不是‘他們’?!膘橙皇忭虚W著慧光。 “唉,早就聽聞斐莊主口才非凡,智慧非凡,今日一會,果然名不虛傳?!彼芜B江斂下笑容,嘆道,“宋王兩家世代交好,如果因?yàn)閯e的原因鬧翻也就罷了,我還真不希望百年交情,毀在我一人的婚事之上?!?/br> “得少幫主這一句話,斐某就真的有把握,彌平此事了?!膘橙皇庖恍?。 “這么說,你之前根本沒有把握?”行歌見縫插針問道。 “錯了。之前五分把握,斐某想著,若事情超出控制,剩下五分只能靠武力湊了。宋少幫主這一表態(tài),和平解決的把握又多了三分。而最后兩分,仍是在少幫主身上?!膘橙皇獾馈?/br> “說人話!”行歌斥道。 宋連江見二人言語來往,頗見親昵,心中不由暗暗稱奇。斐然殊身為天下仲裁者,一直秉持中立,并不與任何武林中人深交,從來沒有人見過他與誰過從甚密。這個楚狂究竟是何人? 宋連江心神略分,稍即回復(fù),向斐然殊道:“我也想知道,斐莊主心中的盤算。” 斐然殊斟酌道:“兩家眼下雖是不可開交,但究其根源,正如少幫主所言,是因?yàn)榛槭?。王家拒婚原因,絕非漕幫所想,這一點(diǎn),斐某很早便已確定。那么是什么原因,令王前輩縱然被誤會,一直到鏢局被誤傷,都不愿出言解釋?” 宋連江這下倒奇了,“王伯父不是因?yàn)橄牒偷篱T結(jié)交才退婚的?” 雖然當(dāng)今天下朝野,三教鼎立,武林之中道門尤盛,但像漕幫與金刀王家這樣自成一派勢力的,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高,雖不與道門為敵,卻也不屑如一些趨炎附勢之輩一般,攀附道門勢力。 故而王家頻頻與道門接觸,邀請道門高人入府之時,宋家就已經(jīng)有些不解與不滿了。之后不久王家更是提出退婚,他們不得不聯(lián)想,王家是否要棄宋王之交,轉(zhuǎn)投道門。 “當(dāng)然不是了。王前輩邀請入府的道長,都是來自太清山?!毙懈栲ou飲酒,百忙之中抽嘴解答,道,“漕幫為了獨(dú)善其身,未免有些矯枉過正,才導(dǎo)致對道門的不熟悉至此。這么說吧,太清山的道長們持清修之道,素來不理塵俗。王前輩若想攀附道門,應(yīng)該找天機(jī)宮?!?/br> “這么說來,是我們誤會了王伯父,那他為何不解釋呢?”宋連江困惑不已。 “這,便是斐某說的關(guān)鍵所在?!膘橙皇獾溃巴跚拜呌幸粋€寧愿被誤解也要守住的秘密?!?/br> “什么秘密?”宋連江促聲問。 “在說出這個秘密之前,斐某要先問少幫主三個問題?!膘橙皇獾?。 “請問?!彼芜B江道。 “第一個問題,你與王世云王姑娘感情如何?” 斐然殊一問出這個問題,行歌連筷子都停了,目光炯炯,盯著宋連江。 宋連江抓了抓腦袋,哈哈一笑,卻不再是之前那般粗放好爽,而是略顯尷尬,道:“我們幼時倒是常常玩在一處,我比世云meimei大兩歲,她及笄那年我們正式過了文聘訂下婚約,之后就礙于禮教大防,不曾相處了,只在每年中秋元宵,兩家家聚之時,與人群中相見?!?/br> “你并未回答斐某的問題?!膘橙皇庖会樢娧?。 “男歡女愛,人之大倫,不要害羞?!毙懈璐叽佟?/br> “好吧……我喜歡世云meimei?!彼芜B江粗獷的臉上竟有些泛紅,“世云meimei從小冰雪可愛,誰不喜歡。最可貴的是,她不像尋常女孩那樣脆弱又愛哭,從小就愛看英雄故事,與我意氣相投。她及笄的時候,我十七,我爹開始給我委派任務(wù),讓我擔(dān)起漕幫之責(zé)。” 宋連江記得那一天他去賀她及笄,同時也是去告別,他將遠(yuǎn)行。 王世云隔著珠簾,萬分羨慕地說:“可惜我身為女子,爹雖教我武藝,卻只為防身,萬般不肯我涉足江湖,只愿我做一個大家閨秀。不然,便可與連江哥哥一同遠(yuǎn)行,仗劍江湖,不知有多開心?!?/br> 宋連江聽了心中歡喜,卻回道:“幸好你身為女子,不然我就要哭了?!?/br> 那時,珠簾之內(nèi)的王世云沉默了許久,不知是害羞還是仍遺憾不能出門。 宋連江至今思及當(dāng)年之事,仍神色懷念,道:“后來我想世云meimei應(yīng)該還是遺憾的。既然她無法遍游江湖,就由我來替她。世云meimei喜歡大英雄的故事,所以我每到一處,便會收集當(dāng)?shù)孛耖g故事作為手信,送給她?!?/br> “直到去年,聽她身邊丫鬟說她愛上了刺繡,我以為她想到來年便要嫁到宋家,所以才對女紅起了興致,便投其所好,改送布料與女紅書籍。不料,今年本應(yīng)成婚的,竟成了退婚……” “事后我曾想去找世云meimei,問清她的想法,卻被層層阻攔,連她的面都見不到。想找她身邊的丫鬟問話,卻得知她身邊所有的丫鬟都陸續(xù)被遣走,不知何故?!?/br> “等等,你不是因?yàn)橄M艞壊磺袑?shí)際的妄想,專心女紅做個合乎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才送她布料與女紅書籍的?”行歌發(fā)現(xiàn)宋連江所說,與她在靜園聽到的,事件相同,但原因卻大相徑庭? “當(dāng)然不是,你怎么會如此以為,莫非——” 宋連江急欲詢問是否王世云說了什么,卻被斐然殊不疾不徐地打斷。 “第二個問題。你與江陵少雪有什么關(guān)系?” ☆、別說話,咬我 江陵少雪,江陵才俊,少雪公子是也。 曾仗三尺青鋒,踏平四國戰(zhàn)禍。 此人無論智武,都被譽(yù)為朱雀國第一人,卻在功成之后,騎鶴踏歌而去,從此絕跡江湖。朱雀國人大多認(rèn)為他是謫仙人,坐騎是青鶴這一點(diǎn)也足以佐證,功成身退是回到天上去了。 江畔一抔冬,陵劍舞寒蕊,少年系紅纓,雪晴騎鶴歸。 宋連江很驚訝斐然殊竟也知道這個故事。 “斐某,好讀書。”斐然殊如此道。 而知道斐然殊所好之書類型的行歌,聽到這話,只能默默在心里翻一個白眼。 宋連江點(diǎn)頭道:“那就難怪了。那一年我去往南地,見他們的傀儡戲在演江陵少雪的故事,打聽之下才知是當(dāng)?shù)毓世舷鄠鞯年P(guān)于遠(yuǎn)古朱雀國的英雄故事。料想世云meimei極喜歡這類故事,便買了不少書籍,還請人定制了一尊江陵少雪的牽絲傀儡,贈與世云meimei?!?/br> 真!相!大!白!了! 行歌看著宋連江,心中一陣澎湃洶涌,被斐然殊按住,“冷靜?!?/br> 行歌忍不住,“我就說一句?!?/br> 斐然殊無奈,“好吧,就一句?!?/br> 行歌對著宋連江氣都不喘地說了一句:“俗語有云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灑家活了大半輩子好吧其實(shí)沒有大半輩子但是這么說顯得加重語氣灑家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見到你這種挖個深不見底的坑然后自己往里跳還自己摳土埋自己的灑家徹底服氣了!” 斐然殊扶額,“我對你,也服氣了。” 行歌趴在桌上大喘氣,朝斐然殊擺擺手,表示羞哉羞哉。 唯獨(dú)宋連江一頭霧水。 斐然殊只好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你愿意做一次,王世云王姑娘的英雄嗎?” “哈?!彼芜B江干笑一聲,道,“怕是由不得我了。” 斐然殊見行歌一口氣終于喘勻了,便用骨扇戳了戳她,道:“接下來,就交給你了?!?/br> 行歌一聽大喜,沖著宋連江,繪聲繪色道:“少年人,你啊你,不作死就不會死你為什么不懂?” 王世云身為巾幗,胸懷不讓須眉,卻被圈于方寸之地。 人人都要她做一個大家閨秀,天地之間竟無一人知她心之所往,難免心生孤獨(dú)蒼涼。宋連江原是知的,所以王世云心系于他,不僅為他疏朗風(fēng)度豪氣干云,也為他知她敬她。 王世云曾幻想一朝成親,便可離開父親一意孤行的庇護(hù),也許還能與夫君一同游歷江湖,做一對神仙眷侶。定親之后,宋連江為王世云四處搜羅英雄故事,更令王世云心喜。除了對宋連江的情感與日俱增之外,心中更是從故事之中,描繪出一幅幅江湖畫景,越發(fā)向往。 江陵少雪雖是故事中的人,但當(dāng)那個面容精致冠蓋風(fēng)華的牽絲傀儡送到王世云手上之時。那幻想中的風(fēng)云際會,江湖夜雨,書上描繪的仙風(fēng)道骨,冰雪肝腸,突然活生生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叫她如何不將一腔心思投了進(jìn)去? 她喜歡為少雪縫制衣服鞋子,為他打點(diǎn)裝扮。初時,貼身侍女們只以為她終于有了女兒心腸,開始喜歡女紅,兩家長輩知道了也很是歡喜。到后來,她開始與少雪說話,常帶著他出行游園,又學(xué)著書上寫的cao作方式,做起牽絲戲來,下人間漸漸就有了奇怪的傳言。 一次夜里她帶少雪賞月,撞見一名侍女,那侍女被月光下的少雪驚得失常大叫,終于驚動了金刀王嘯穹。王嘯穹哪里明白她的心思,只當(dāng)她走火入魔了,命人將所有與江湖故事有關(guān)的書籍都扔了,若非她以命相逼,恐怕那座精致的牽絲傀儡,也要付之一炬了。 而她的以命相逼,更令王嘯穹堅(jiān)信她是中了邪。 王世云心中苦不堪言,如何解釋父親也不聽,只當(dāng)她是鎮(zhèn)日沉湎幻想,以致妖邪之物入侵,壞了腦子。王嘯穹隨后便將她身邊侍女全部撤掉,又命她禁足,不得離開靜園,又請來道士做法。王世云心灰意冷,絕望無奈之下,只能等待宋連江回來。 誰知她等來的卻是宋連江送來女紅圖樣與繡線。 再也沒有什么英雄豪杰,江湖風(fēng)云。 “你以前怎么胡鬧為父都不管了??纯催B江送來的東西你還不懂嗎?明年你就要出嫁了,以前連江縱著你是疼你愛你,成親之后就算他仍縱著你,為父也不會允許。幸而連江還是識大體的,而你,也該好好想想,如何做宋家的好媳婦了!” 王嘯穹的這一番話是最后一棵稻草,王世云徹底絕望。 知心之人不再,與其老死于閨閣之中,不如守著江陵少雪這一片江湖。 若旁人認(rèn)為這是瘋狂,那便瘋吧狂吧。 至少她的心,是自由的。 一口氣講完在靜園之內(nèi)與王世云的談話內(nèi)容,行歌長出一口氣,周身舒暢。 宋連江卻是如遭雷劈,臉上再擠不出半分笑意,出口,亦是語無倫次:“你,你是說,我,世云meimei,這誤會……我從未想過……世云meimei為何不來問我……那江陵少雪……” 行歌喝了一口酒,又是眉飛色舞,又是繪聲繪色道:“你啊你,你說你送什么不好,你送了個完美無瑕的夢給王姑娘。王姑娘現(xiàn)在啊,對你失望透頂,可是移情愛上那個江陵少雪啦!” 此形此態(tài),斐然殊覺得,她就差臉上貼個大黑痣,冒充三姑六婆了。 心中嫌棄萬分是真。 唇角忍不住帶笑亦作不得假。 斐然殊啊斐然殊,一生自詡風(fēng)雅,不染塵埃,莫非真要栽入泥坑? 斐然殊自問,卻無法得到答案。 在離開望潮樓回客棧的路上,琳瑯馬車陷入一片死寂。 斐然殊不再卷不離手,他長眸半合,視線似有若無地纏著行歌。 在先后造訪金刀王家與宋連江的望潮樓之后,大勢底定。此刻風(fēng)平浪靜,無事煩心,難免想起不久之前,同樣是在這輛琳瑯馬車之上,發(fā)生的事。 然而行歌已經(jīng)認(rèn)定自己是發(fā)病了,為了控制病情,不得不逃避斐然殊的視線。 她趴到窗口,只撩開一條窗縫,裝作看風(fēng)景。 “阿楚啊阿楚,你說,一個人,穿一身白衣,行走途中遇見一個泥坑,心中明知該繞道而行,卻又禁不住想縱身一跳,這是為何?”斐然殊突然道。 “此人多半有病?!毙懈柘袷情L在了窗臺上,愣是不看斐然殊。 “那依你看,這種病,需要治嗎?”斐然殊又問。 “心中知道是坑還要跳,多半病入膏肓,藥石罔效?!毙懈栊趴陂_河。 “那便是治不得,真要入坑了?”斐然殊喃喃低語。 “阿斐啊阿斐,套一句佛家之語,你這是著相了。有病,一定要治嗎?”行歌終于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她一直有這個毛病,嘴里憋不住詞兒,唇舌總是快過思想,噼里啪啦講一通只為了痛快,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講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