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姬安愕然。這…… “其實姬六怎么想的,你我都清楚。早先我為自保選了新帝,他雖然覺得再好不過,可又怕我與新帝合謀,便促成了厲家復(fù)位,再使得三枝前來試探我的初衷。我若是拒絕厲家這大好的選擇,他難免不會疑心我入宮動機不單純,或與新帝感情太深或別有圖謀,怕于他有礙。我同意了,他又疑心我是做戲給他看,非要再逼一步。我想得明白,不論怎么做,他總歸是不會放心。便是挖出心肝給他,他也要懷疑你使苦rou計呢。如今走到這一步,怎么選都是有人要死。現(xiàn)在想起來,真悔不該當(dāng)初”劉小花說著笑笑:“七皇子與我同門一場又共過患難,厲天行相比較就感情淡薄些,可我在田城,曾蒙受大先生的照顧,也不能不仁不義。要我選誰去死,我都下不去手。不如就讓姬公子選吧。他要我如何,我便如何?!?/br> 姬安到不能反駁。訕訕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娘子何必說這樣的話,賭這個氣?!?/br> “原我只想著借他的力站住腳,但若為了能站住腳就平白害人性命,我是不能安心的??梢兰Я男宰?,我誰也救不了。說來,我有父母,卻也沒有。有家與氏族,卻也沒有。生來便不走運,活著渺小如蜉蝣。既然救不了誰,不論是誰死,都只能拿自己的命去賠他。便是這樣,心中也實在有愧,我愿意拿命陪人家,人家不稀罕也未可見!實在對人不公,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我也沒有別什么特別貴重的了?!?/br> 姬安聽她這么說,到不免覺得傷感。 劉小花掂腳折了一只花枝。腰帶勒著腰,細(xì)得像要折斷似的,長長的袍角被吹得亂散,更顯得身形纖細(xì)。她將花把玩了一陣,才繼續(xù)說:“先時我還有些猶豫,我是真怕死??稍傧胂耄松谑酪膊贿^是那么回事。既然已經(jīng)硬著脖子活到現(xiàn)在,就再爭一回氣吧……其實若沒有姬六我早就死了,便只當(dāng)還他了?!?/br> 若是別人,姬安還不能信??墒莿⑿』?,他便心里有些忐忑。下意識覺得這個丫頭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便不能讓她這樣鉆死角,勸道:“人如在世難與不難,要看娘子怎么思量。人活著說容易原也容易了。剛則易折的道理娘子也懂的。公子素來吃軟不吃硬。娘子何必講如此絕決的話呢?既然明白公子的用意,不如好好與公子相談一回。我也會幫著娘子勸勸公子?!?/br> 劉小花到笑起來:“他要能聽人勸,也不是他了。” 姬安到無言以對。 劉小花擺擺手說:“你走吧?!睕Q意赴死的樣子。 姬安十分默然。他對劉小花是有十分好感的。 姬安回了都城姬六仍在作畫,問他“她心情如何?” 姬安小心斟酌道:“也看不出什么來。劉娘子向來也不是外露的性子?!?/br> “自然是瞧不出來什么的?!奔Яσ恍μ峁P要寫什么,落筆之前卻又突然頓住。他手掌心那一道傷疤還沒好全,米分紅色的新皮長出來了,但還是隱隱作痛。 看著這傷痕,他手上滯了一滯,突地將筆用力一擲,畫了好久的畫被那只筆滾得到處都是亂墨。 玉桿擊在桌上清脆的響聲,讓幾個侍從一驚。雖然姬六臉上一點也不顯露任何情緒??晌葜械臍夥找幌伦泳o張起來,每個人都屏息垂頭。 “她都說了些什么?”姬六反手摸了摸傷疤。 姬安小心翼翼把劉小花所言所行一一向姬六說了。說時多少有些忐忑??杉Я犕炅说揭膊簧鷼猓贿^淡淡問:“她沒有再說什么?” 姬安搖頭:“并沒有再說,就讓我走了?!?/br> 姬六推開窗子,望著院子里頭的花樹,靜默無語。 姬安見他能這樣平靜,心里才緩一緩,可還沒等他說話,姬六突然暴起“好!好得很!”抬手將桌上的硯臺狠狠向墻上砸過去。 硯臺撞在墻上‘砰’地一聲,碎成許多晶瑩的小塊。偏他一點怒容都沒有,只無面表情站在那里。 幾個待從嚇得面無人色。他站了一會兒,便像沒事的人似的,轉(zhuǎn)身拿起筆,是要繼續(xù)畫畫的樣子。 姬安連忙拿了一方新硯來。重新鋪了畫紙。 姬六畫的是院子里老花樹的一截樹干。沒頭沒尾的一截。樹皮上面斑駁紋路描得一絲不亂,半點不錯。等畫完了,他放下筆,才說:“她要死,那就讓她去死?!?/br> 姬安想勸幾句,卻又不敢開口。姬六擺擺手,他也只能帶著人輕手輕腳退出來。等走得遠(yuǎn)了,從回廊上還能看到姬六的身影。十分單薄。 如果劉小花懦弱柔順到也好了,哪邊軟和一點都不會是這樣。可若她真是溫柔小意姬六也就不會這樣。都是孽。姬安嘆了口氣。姬六設(shè)這么個局,難道就沒有想過劉小花猜得到嗎?可他也還是這么辦了,大約只有上天知道是為了什么好好兩個人,要不死不休。 府里安靜了幾日,姬六呆在書房一步也沒出來,沒有他叫,誰也不敢私自過去。 眼看著三日時限已經(jīng)要到,厲家都cao辦起來了,再過一天就要接新娘子了,書房還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宮里也鬧起來,說新帝非要出宮去,卡在狗洞子里頭出不來了。 那宮墻是用玄鐵做的,使不得術(shù)法,敲也敲不破——當(dāng)初那狗洞子還是林阿嬌弄出來的。現(xiàn)在宮里誰還有她那本事。 宮里的人拔蘿卜似的扯了半天,又怕把人拔壞了,火急火撩跑過來求主意。墻往地里還砌了老深一段,挖也沒用。 七皇子做的新帝,天天混吃等死,到也乖覺,這個時候卻找起麻煩。姬安焦頭爛額,但對方怎么也是圣帝,罵不得打不得喝斥不得管不得,可又不能讓他真跑了。 不過做出來的事,實在是丟人現(xiàn)眼。哪任圣帝是爬過狗洞還被卡住的? 就是這么個性子的圣帝,他可真不知道自家公子有什么好忌憚的。給他幾個美人,他便樂得東南西北都不管,沒有半點志向。 人卡住出不來,姬六一時也沒有主意,便也只有硬著頭皮去書房。 ☆、第132章 如意(一) 可姬安推門進(jìn)去,姬六已經(jīng)穿上了大毛衣裳,正坐在鏡子前頭給嘴唇敷胭脂。 看樣子是打算出門。 那一頭。厲家的人一大早就到了小蓬萊。 他們抬了許多東西,隊伍蜿蜒如長蛇,在山腳下落了地,一抬抬住山上去。 首前是三枝和一個婆子。那婆子一臉喜氣,見到劉小花行了禮便為厲天行邀功:“這些東西本當(dāng)是女家準(zhǔn)備,不過小厲先生怕仙姑一時準(zhǔn)備不來,便親自全備好了,整整十百八十抬,沒有一樣是虛的。全是好東西呀。等傍晚出行的時候,便當(dāng)陪嫁再帶過去?!?/br> 說著便讓人打開一抬給劉小花看。 里頭竟然全是上好的藥材。邊給劉小花看邊說:“照說這成親的事,沒有個三五年是不能辦成,這婚呀,先得訂吧,訂了還得備。家里的不能是買得,得是收羅上好的木材慢工細(xì)雕打的。”怕劉小花不高興又說“仙家不在世俗,又是圣上賜的旨意,到也不必講這些?!?/br> 三枝推開婆子,眉飛色舞:“這全是小厲先生的主意,他說,你是修道的人,恐怕也不在意別的俗物,這些東西全是當(dāng)用的。你看他對你多上心?!?/br> 這里風(fēng)俗上,若是大戶,女方陪嫁的東西雖然全是要帶到男方家里去,可并不是說過去了就是歸男方所有,仍還是女人自己的?!慵蕖畛跏亲詡淇诩Z的意思,女子不吃靠婆家吃飯,腰桿子才硬,便是再三從四德,也自有一番傲氣在里面。手里有錢,心里不慌。要沒有陪嫁,或陪嫁不豐厚,多少會不受人尊重,講話沒有底氣。 厲天行能這么周詳,確實不容易。 劉小花說:“是小厲先生有心了。” 婆子擺手:“仙姑真是客氣。以后都是一家人。小厲先生能娶到仙姑,是他的神氣。仙姑能有這么體貼人的夫家也未嘗不是仙姑的福氣?以后你們兩人合合美美日子盡有好的?!庇智勺煺f:“仙姑便是想成仙得道,有此助力恐怕都走得順暢多。仙姑順暢了,那小厲先生也不免得要跟著沾沾光。實在是相輔相成啊。圣帝真正英明過人?!?/br> 三枝便笑:“婆婆說得真好。正是這個道理。”塞了荷包給她。興沖沖對拉劉小花:“快來看嫁衣。” 婆子把荷包收到袖中,臉上的笑容更是殷切。跟前跟后地說完奉承話就讓劉小花支出去了。 “這嫁衣,原是小厲先生外家□□婆婆的,只傳女兒不傳兒子??上У搅诵栂壬@兒開始,就只得一個獨苗了,哪來的女兒?小厲先生說你要是能穿這個,□□九泉有知也會高興的?!比φf著撲哧一笑“他這是心疼你呢,怕你們山上全是些不懂俗務(wù)的人,一時拿不出像樣的嫁妝嫁衣來。”嫁衣這種東西又沒得買。 劉小花到真覺得心里暖了暖:“山上確實沒有什么能準(zhǔn)備的??胀瑤熜蛛m然在,可也不懂得這些東西。難為他這么細(xì)致?!?/br> 三枝摟著她感慨說:“這樣就好了。你嫁過來。我們又在一起。以后只有更好的?!痹谒磥?,今天是一個新的開端,自己和劉小花的前景是無比光明的。 劉小花將那嫁衣摸了又摸,上頭不知道是拿什么樣繡的,寶氣氤氳,花鳥蟲魚都跟活的一樣。整套從里到外,總十層之多,大約取意十全十美的意頭。 院子里外的人都喜氣洋洋,還有些下階女弟子在門口伸頭探腦,十分羨慕。 有膽大的高聲問:“師叔祖不給我們發(fā)糖沾點喜氣?”被人笑罵是饞鬼。 三枝大大方方地叫了下仆拿盤子盛了吃的去發(fā)。 門口的弟子便如雀兒一樣越來越多,個個都是來搶東西吃的。 劉小花站在屋子里,看著他們那些喜氣洋洋的臉,也不由得臉上帶了笑意。 山上長輩都沒在,只有空同一個??胀^來瞧了一眼,跟劉小花到是相對無言。 他也沒想到劉小花會這么早離開小蓬萊。 可惜劉有容閉關(guān)。事情已經(jīng)這樣,他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便準(zhǔn)備了幾樣?xùn)|西裝在荷包里給劉小花送來“我這些年也沒攢到什么好東西,這幾樣雖然不值錢,但還有些用處。只是你嫁得突然,其它師兄都沒能回來。要不然我們小蓬萊可要好好的熱鬧一番?!?/br> 劉小花安慰他:“我總會回來的?!笨赡懿荒芑氐脕恚烧娌恢?。 “回來就好?!笨胀杂种梗瑖@了口氣,只重復(fù)道:“能回來就好?!?/br> 三枝又來催“該裝扮上了?!?/br> 劉小花安安份份坐下,任由三枝擺布。 嫁衣先頭八重,都是紗。各種各樣的紗。這些紗,免不得都有些吉祥如意的名字。裙角上又是墜珠又是掛玉。三枝邊幫她穿邊感慨能成這門親,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又感嘆,這紗衣重重,要有風(fēng)一來,真如仙人一般。說“我們在雞脖子山的時候,哪里能想到會有今天呢?那時候,只覺得能吃口飽飯就是好了。若是嫁人,能得頭牛一匹布,更是福氣?!?/br> 說著,眼眶竟然有些熱“可瞧瞧,這些金啊銀啊的,咱們也穿得起。要嫁,也是嫁以前看都不敢看的人物?!?/br> 劉小花看著她這樣動情,有些話不想說,卻也不得不做打算“三枝。如果我死了,有一件事要托你。” 三枝愣住“什么?” 劉小花重復(fù):“如果我死了,有一件事,想托付給你?!北砬閰s也平靜。事情走到這步,也沒什么好怕的。 三枝下意識退了一步,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劉小花拉著她坐下,便把前因后果全講了“之前我怕你會在他的人面前露出麻腳,所以沒有跟你明說。如今……若是我真的不在了……你知道因果,也不算不明不白?!?/br> 三枝聽完胸膛起伏如潮,隔了好一下,才想得明白似的,雙手直抖,指著劉小花罵:“你瘋了嗎?你憑什么要這樣為別人!” 劉小花說“我也不情愿??上胫?,有人是因為我死了,活得總歸有些不自在?!?/br> 不自在?不自在算什么?三枝不明白。自不自在,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嗎?人活著才有不自在,死了便什么都沒了,又能自在什么呢? 三枝抹淚狠狠道:“你都是看書看壞的。我們就不該出山來?!币驗榭吹枚畷R得字,在外面見識了許多,才會有這些想法。 “可不是。”劉小花也不辯解替她擦淚道“想想,人若是懵懂無知不開化,連人rou都吃下去,有什么自不自在的?便是因為學(xué)得了是非錯對知道禮義廉恥,才會自斷出路,反受其累?!?/br> 劉小花說著卻還笑起來“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錯。你以為我不怕死?可不知道為什么,明知錯,明明不想這樣,卻還是偏得這樣說這樣做了。”說著,到突然想起浮生說的話。他說人總有身不由已。誰說不是呢。 三枝只是一味坐在那里流淚。 劉小花也不再勸,靜靜坐在一邊。 三枝見她這樣,哭著說:“你以為這樣別人會記得你好嗎?七皇子會記得你好嗎?小厲先生會記得你好嗎?人一死,別人總有一天忘記你,就算是我,以后也自會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再不記得你呢。他們當(dāng)然是自有他們逍遙自在的日子,再說起你,也不過白白感嘆一句,你如今做的事就是過眼云煙而已。圖什么?你可圖什么呢?” 劉小花走到銅鏡前,看著里面那個錦衣飄飄的少女。她的臉不算白,又瘦,到也稱不上是多么美麗動人,可眼睛噌亮,像是有光,眉間沒有女兒家的婉約,到有幾分英武。“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三枝含淚抬頭看向她。 “我會想辦法活下來的?!彼πp聲安慰三枝“不用怕。我告訴你這些,也就只是防范于未然。我才不會真死得那樣容易。不過我出山以來,得見種種,似乎人非得不擇手段,才能得償所愿。心里多少不服?!?/br> 她輕撫三枝因為抽泣顫抖的肩膀說:“有時候會想,我不恥于姬六??杉Я鞘裁礃拥娜??他為什么是這樣的人。未必他生來就是這樣的?可總有天真無邪的時候吧。想來,也跟我差不多,是一步步走過來的,一步步逼迫自己活到今天,不日還要權(quán)傾天下??梢疫@樣,我不服?!?/br> 她長長舒了口氣悵惘說:“你問我圖什么,我也講不大出來。只是不能甘心。” 三枝眼中只有不解與疑惑。不過抬頭看向劉小花時,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站起身,帶著恨意瞪著她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十惡不赦的人。 劉小花回頭,姬安扶著姬六站在門口。 姬六穿的可真厚實,大毛衣裳蓬蓬的,像小山。可還是怕冷似的,雙手?jǐn)n在里頭。臉頰骨那兒紅得嚇人,臉卻是慘白的。還好嘴唇有些顏色,才不至于是病入膏肓的模樣。 這樣看來一時半會,是死不掉的。 真是可惜了。 劉小花對三枝說:“幫我瞧瞧還有沒有熱茶?!?/br> 三枝不情不愿。不曉得這么一個人,憑什么還要給他喝茶。但終歸還是去了。 姬六冷淡地問:“還怕我怎么她不成?她做了什么,我就要發(fā)落她呢?” 劉小花忍氣笑答:“是我做錯了,惹你生氣,自己先心虛才怕你遷怒旁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