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這一次，阿殷是第二次見到永盛帝。

    次數(shù)尚少，但她知道自己與這位九五之尊不是同個段數(shù)的，腸子再九曲十八彎，不如直截了當(dāng)一些。

    她微微一頓，道：“若換成圣上，不知圣上可會偏幫汾南王？”

    永盛帝瞇著眼看她，眉宇間溢出了一股子臘月的寒氣，他說：“朕是明君?！?/br>
    阿殷雖心有畏懼，但她知道此刻不能露出一絲膽怯，她挺起胸膛，冷靜地說道：“圣上是明君，也就是不會偏幫汾南王，認(rèn)為汾南王不該奪菜農(nóng)之寶物？”

    永盛帝忽然笑了。

    “殷遠(yuǎn)生的口倒是嚴(yán)實，竟從未告訴過你。菜農(nóng)之寶物？可笑！那本就是我大興的寶物，你的祖父從頭至尾都只是個忘恩負(fù)義的賊?！?/br>
    阿殷說：“上一輩的人已死光，死無對證?！?/br>
    永盛帝道：“告訴你也無妨，你已經(jīng)無路可退?！?/br>
    .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興王朝之前，諸侯割據(jù)，群雄并起。其中便有一撥受不住壓迫決意奮起的平民，領(lǐng)頭之人極具天賦，有帝王之相，正是大興的開國太祖。

    太祖身邊不乏高人，其中便有兩位正是太、祖的左右臂膀，左臂乃驍勇善戰(zhàn)之士上官復(fù)，右臂則是堪比諸葛的謀士元隱。野史話本中，徒手打天下的往往有貴人扶持，而太祖在機(jī)緣巧合之下也遇著了這位貴人。

    貴人乃南疆人，彼時南疆仍未沒入大興版圖，乃中原腳下的小國。

    貴人喚作江骨，是南疆國的重犯，逃獄之際遇上太祖，逃過一劫。此時，太祖一眾方知江骨有南疆藏寶圖，南疆王撬不開江骨的口，才將他關(guān)押。江骨經(jīng)此一事，為謝太祖，拿出一半藏寶圖。太祖率人前往，果真尋著巨寶，得了打天下的財富。

    江骨成了太祖的恩人。

    然而建國之初，百業(yè)待興，國庫空虛。江骨深感太祖恩德，愿將剩下一半的藏寶圖貢獻(xiàn)出來，不過卻提了一個要求，乃藏寶圖由他口述，元隱以核雕技藝雕刻出來。

    太祖答應(yīng)了。

    元隱足足雕刻了一整月，才雕刻出了十八個核雕，連在一起正是剩下的一半藏寶圖。然而元隱貪婪，起了異心，愧對太祖的信任，連夜帶走了十八個核雕。太祖發(fā)現(xiàn)后立刻讓上官復(fù)率兵緝拿元隱，元隱逃亡時滾落山崖，十八個核雕亦隨之失蹤，直至永盛帝時期，才找回六個核雕，剩下的十二個依然不知所蹤。

    .

    “……元隱就是你所謂的祖父?！?/br>
    阿殷咬著唇，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搖頭，喃喃道：“祖父不是這樣的人，不是……”

    就在此時，屋外響起司騰的聲音：“侯爺，圣上有命，沒得傳召不能入內(nèi)。侯……侯爺！”皇帝眉頭微擰，他看著陷入怔忡的殷氏，忽道：“讓他進(jìn)來?！?/br>
    幾乎是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一道人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永盛帝的面前，身后是氣喘吁吁的司騰。

    沈長堂先看了眼一旁的阿殷，再看了眼地上已死的假元公，方眉目森冷地跪下：“明穆參見圣上。”隨之而來的是一臺墨硯，咣當(dāng)一聲，名貴的墨硯碎了一地，烏黑的墨汁濺上華貴的衣袍。

    “從未私闖過御書房的你如今竟為一個低賤的女子破了例，你為了她，暗地里做了多少違背朕的事情？又欺騙了朕多少次？”假元公的尸體被永盛帝狠狠一踢，血液與墨汁混淆，那張死不瞑目的臉正對沈長堂。

    永盛帝的聲音夾帶雷霆之怒：“好，好得很?！?/br>
    沈長堂卻緩緩搖首，說道：“她不低賤，她是我見過的姑娘中最為高貴的一個，她沒有生而帶來的富貴與家世，可她聰慧溫柔，她勇敢果斷，她自強(qiáng)自立，永平貴女多如云，唯獨她耀眼如光。微臣有幸得先帝與圣上垂憐，方有今日之權(quán)勢，圣上覺得她配不上微臣，微臣愿舍侯爺之名，棄一生榮華，只換一個她?！贝嗽捯怀?，把一旁的司騰給驚著了。高傲如穆陽侯，居然說出了一番這樣的話來。

    以至于連發(fā)怔的阿殷也驚詫地抬首，傻傻地看著沈長堂。

    永盛帝氣得臉色鐵青。

    “沈長堂，你要舍要棄，朕不同意。來人，把穆陽侯送出去！”

    阿殷高喊道：“等等，我……”

    話還未說完，永盛帝已然出聲打斷：“把她也帶下去，沒朕允許不得離宮！”

    .

    阿殷被帶到一間宮殿，說來也是巧，正是上回來過的朝華宮。不過比起上回，里頭卻是一個宮娥都沒有，一入夜，空曠的宮殿里漆黑黑，陰森森的，叫人后背隱隱發(fā)涼。

    阿殷不害怕。

    她自己點了燈，還找到了偏殿里的灶房，把剩余的面粉蒸了五個大饅頭。她冷靜地思考皇帝今早所說的話。其實仔細(xì)一想，皇帝的話有漏洞。

    這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詞。

    再仔細(xì)一想，她能找出好幾處漏洞。好比如江骨為何要把藏寶圖一分為二？分成兩半告訴太祖皇帝？又好比如最重要的一點，陰陽二蠱永盛帝從頭到尾都沒提。

    五六日一過，永盛帝像是把她遺忘了似的，沒有再召見過她。不過她試著離開朝華宮，才發(fā)現(xiàn)外頭都是宮中的侍衛(wèi)，密密實實的，恐怕連只蒼蠅都進(jìn)不來。

    終于在第八日的時候，永盛帝召見阿殷。

    她被帶至御花園的一座假山內(nèi)，身后有兩個內(nèi)侍，虎視眈眈地站著。她心中正疑惑，假山外忽然傳來永盛帝的聲音：“你想好了？”

    “是明穆鬼迷心竅，懇求圣上給明穆一個機(jī)會?！?/br>
    阿殷渾身一顫，是沈長堂的聲音。

    永盛帝道：“你想要什么機(jī)會？”

    沈長堂道：“微臣想通了，先帝與圣上厚待微臣，微臣卻因一女子而傷了先帝與圣上的心，實在不值得。這幾日微臣痛定思痛，發(fā)現(xiàn)以前只是因圣上的不允許，才生了叛逆之心。所以今日前來，乃懇請圣上為微臣賜婚，微臣要娶玉成公主為妻?！?/br>
    .

    永盛帝的聲音漸離漸遠(yuǎn)，像是隔了層山似的。

    阿殷回過神后，便見到永盛帝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朕說過，你與朕之間，明穆選擇的人只可能是朕?！庇朗⒌墼噲D在她臉上挖掘出令自己滿意的神情，可惜令永盛帝失望了。

    她冷靜之極。

    “十二個核雕是該歸還圣上?！?/br>
    她嘆息道：“是祖父對不起太祖，只求圣上給我一個替祖父將功補(bǔ)過的機(jī)會。剩余的十二個核雕確實在我手里，只是我之前持有疑心，一狠心將十二個核雕都?xì)Я?，但我記性好，十二個核雕任何細(xì)節(jié)都記在腦子里，懇求圣上給我一個機(jī)會，我只要半個月便能重新雕刻出剩下的十二個核雕?！?/br>
    阿殷看向永盛帝，問：“我為圣上雕核，圣上能冊封我為御用核雕師嗎？侯爺將娶玉成公主，我為宮中核雕師，從此互不相干?！?/br>
    皇帝瞇眼看著她。

    在這個時候，皇帝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想象中那般將眼前的殷氏看得通透。她不哭不鬧，冷靜地為自己設(shè)想。他說道：“朕欣賞你的果斷，允了?！?/br>
    第139章

    阿殷從朝華宮搬到宮里核雕師所居住的核宮。

    宮里原本有五位核雕師，如今加上破例上來的阿殷，統(tǒng)共有六位。在這里，阿殷才發(fā)現(xiàn)熟人很多。五位核雕師里，有一位是剛從上官家的核學(xué)晉升過來的，剩余的四位里也都是阿殷的前輩，其中還有一位閔老，正是方伯的徒弟。而于這五位核雕師而言，阿殷的名字是如雷貫耳。

    核學(xué)存在的意義本就是尋找核雕十八州，晉升成為宮里的核雕師則是研究目前所尋得的六個核雕，拼湊出傳言中的藏寶圖。

    不說阿殷在永平的種種事跡，她身上擁有剩余的十二個核雕，已足以讓五位核雕師另眼相待。

    他們留在宮中的畢生使命是拼湊出完整的核雕十八州，而如今勝利在望。

    阿殷雕刻出第五個核雕的時候，皇帝過來了一趟。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坐在那兒看著阿殷雕核，平靜無波的雙眼里隱隱有一股子駭人的狂熱。

    阿殷假裝沒有看見，繼續(xù)雕核。

    皇帝離開不久，閔老也過來了。他看著阿殷雕核的手法，嘆道：“以前曾聽師父說元公有六刀絕活，有一把自創(chuàng)的斜刀，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阿殷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說：“我也聽方伯提過前輩，方伯?？淝拜吺撬牡靡飧咄健！?/br>
    “得意高徒也禁不住長江后浪的追逐?！遍h老看著阿殷的手藝，苦笑道。

    手中的刻刀微微一頓，阿殷問道：“閔老為何而雕核？名乎？利乎？”

    沒有人這么直白地問過他這個問題，閔老一時間回答不上來。阿殷垂著眼，斜刀微傾，波瀾壯闊的山形脫核而出，她溫聲道：“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座山，阿殷認(rèn)為能不遺余力地攀爬到最高處，便已足矣?！?/br>
    閔老嘆道：“你這個年齡便有此感悟，老夫愧矣?！闭f著，油然而生有幾分惜才之心，又道：“宮中險矣，你好自為之?！?/br>
    阿殷聽出了言下之意，從袖袋中摸出一塊半舊的木牌，上面有兩尾鯉魚。

    閔老面色微變，頓時又露出一抹苦笑。

    “師父把此物都給了你?！?/br>
    阿殷遞給閔老，說道：“阿殷初來乍到，宮中規(guī)矩不懂甚多，若有朝一日陷入險境，只求前輩指明一條活路?！贝h老離去后，阿殷微微松了口氣。

    她豈會不知宮中險矣？

    皇帝留她下來雕核是一回事，雕完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

    入夜后，阿殷往核宮走去。

    在宮里待得有些年頭的核雕師在宮外往往會有私人的宅邸，就連剛從綏州過來不久的核雕師，如今在外也置辦了房屋。阿殷不能出宮，皇帝明面上讓她留下來雕核，實際上為軟禁，宮里核雕師該有的特權(quán)，只要涉及宮外的，一律沒有。

    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皇帝應(yīng)承得如此爽快，恐怕是沒在她家找著那十二個核雕。

    打從那一年上官家著火，險些燒了祖父的核雕后，她多多少少知道了核雕十八州后，便一直在想會有這一天，所以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阿璇，自己把剩下的十二個核雕藏起來了。

    以至于后來林荷說想看那幾個神乎其技的核雕時，阿殷都婉拒了。

    回到核宮時，天色已然全黑。

    宮娥點了燈，殿宇漸漸明亮，阿殷腳步微頓，目光落在核宮外的車輿上。她住在宮里已有好幾日，侍候她的宮娥喜歡與她嘮嗑。阿殷記性好，幾乎把車輿的規(guī)格與對應(yīng)的品級背了下來。

    她數(shù)了數(shù)車輿上的雀鳥和鸞鳳，微微擰起眉。

    腳步加快，須臾便入了核宮。果不其然，朱紅長廊下站了一人，穿著桃紅織金牡丹花紋的大袖衫，烏黑秀發(fā)上珠釵搖曳，有著盈盈珠光，端的是雍容華貴。

    正是阿殷許久未見的玉成公主。

    阿殷道：“什么風(fēng)把公主給吹來了？”

    玉成公主一本正經(jīng)地道：“東風(fēng)?！?/br>
    阿殷微怔。

    玉成公主又睨著她，半晃著腦袋，慢條斯理地說：“我與月茗，還有李蓉爭了那么多年，沒有想過半路會殺出一個你來。只可惜啊，你再得穆陽侯的心，也得不到我父皇的認(rèn)可?！?/br>
    阿殷問：“公主是來示威的？”

    “不?！彼従彽卣f道：“我和你不一樣，你有你的清輝樓，你有一技之長，你不嫁給穆陽侯，一樣能在永平立足。而我為了穆陽侯蹉跎到這個年齡，除了他我不能嫁給其他人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出身不好，我費了多少心思才有今日的地位，算我求你了，你別再摻和進(jìn)來。”

    阿殷沒想到玉成公主居然會說出一番這樣的話來，不是來示威，竟是來賣慘。

    她搖首道：“圣上開了金口，你與他的婚事鐵板釘釘?！?/br>
    玉成公主露出奇怪的表情，僅僅一瞬，便轉(zhuǎn)眼即逝，她道：“兩日后宮中有冬日宴，你也來吧，名單上有不少未婚的永平貴子，如今你是御用核雕師，身份也算體面。此次冬日宴是我cao辦的，我給你安排個好位置。你沒參加過宮里的宴會，肯定不知有多熱鬧。”

    待玉成公主離去后，那一位常與阿殷嘮嗑的宮娥說道：“姑娘，玉成公主是想給你當(dāng)媒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