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朗吉《火車》，譯者：余光中）

    第28夜 哭墳人的一夜

    十二月底的日子里，西方人開始歡度他們的圣誕節(jié)，東方人的節(jié)日則是冬至。當(dāng)然，嚴格地說冬至算不得節(jié)日，即便是，也不是人間的，而是另一個世界，也就是中國人所謂鬼魂的節(jié)日?？茖W(xué)的角度，在北半球，冬至是夜晚最長，白晝最短的一天。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冬至就等于子夜。所以，冬至前夜是名副其實的漫漫長夜，天黑得特別早，也特別冷，太陽總是若有若無地掙扎著要提前下班，仿佛患了黑暗恐懼癥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線以下去。才六點，我站在窗前，望著遠方的烏黑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以上這段文字，是我這輩子第一本書《病毒》的開頭。

    此刻，不用看窗外，天早已全黑了。電腦屏幕還亮著，是我的淘寶店“魔女區(qū)”。首頁下方的友情鏈接里，有家店鋪“哭墳人”，今天這日子，他們家的生意應(yīng)該火到爆了吧。

    一年前，客服妹子問我，有家“哭墳人”想跟我們互換鏈接。不曉得他家是賣什么的，單單這名字就讓人醉了，可以直接拿來當(dāng)小說標題。

    這家店的裝修詭異，全黑的哥特風(fēng)，點綴著佛教符號，還有最炫民族風(fēng)的萬朵菊花與青松，這樣混搭的風(fēng)格，竟然毫無違和感。“哭墳人”店名下面，有串簽名“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劉德華留著小胡子披麻戴孝的頭像，顯然是美圖秀秀做出來的效果。再看上架的寶貝，只有四樣——

    青銅套餐：488元（提供哭墳服務(wù)，附送哭墳照片及音頻）；

    白銀套餐：988元（提供哭墳服務(wù)，代送鮮花，代燒冥鈔一億美元及錫箔千兩白銀，附送哭墳照片及視頻）；

    黃金套餐：1988元（提供哭墳服務(wù)，代送鮮花，代燒冥鈔一億美元及錫箔千兩白銀，代燒紙人紙馬紙車紙房紙老婆紙老公紙寵物，代家屬捎話，附送哭墳照片及視頻）；

    超鉑金套餐：3888元（提供哭墳服務(wù)，代送鮮花，代燒冥鈔一億美元及錫箔千兩白銀，代燒紙人紙馬紙車紙房紙老婆紙老公紙寵物紙充氣娃娃，代家屬捎話，代擬墳前哀悼語，附送哭墳照片及視頻，并可提供一切特殊服務(wù)）。

    店主友情提示：哭墳地點，根據(jù)路途遠近會酌情增加費用，但不超過來回硬座火車票價格，江浙滬包郵哦，親。

    魂淡（渾蛋）??！我對店主的景仰，猶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如黃河泛濫一發(fā)不可收拾!由衷贊嘆而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電子商務(wù)創(chuàng)業(yè)精神。以前是聽說過農(nóng)村有職業(yè)哭墳人，但發(fā)展到淘寶做全網(wǎng)生意太贊了啊有木（沒）有？我要是有閑錢做vc、天使，就投他個一兩百萬的，說不定將來哭墳會成為一個巨大產(chǎn)業(yè)，乃至于像馬云的阿里去美國ipo吸金幾千億亦未可知??！么么噠，親。

    “魔女區(qū)”果斷地跟“哭墳人”互換了友情鏈接。

    一年來，哭墳人經(jīng)營得不錯。碰到中國人的好時節(jié)，成交記錄車水馬龍。清明節(jié)一天，就完成了十三單，全是五星好評，無須差評公關(guān)。

    不過，那個3888元的超鉑金套餐，直至今日才等到第一單。

    冬至。

    今早凌晨一點下單的，3888元——提供哭墳服務(wù)，代送鮮花，代燒冥鈔一億美元及錫箔千兩白銀，代燒紙人紙馬紙車紙房紙老婆紙老公紙寵物紙充氣娃娃，代家屬捎話，代擬墳前哀悼語，附送哭墳照片及視頻，并可提供一切特殊服務(wù)。

    最后一句亮了，能為死人提供什么特殊服務(wù)呢？許多人會想起配陰婚之類，聽起來就很邪惡。

    我來給你們講述今晚哭墳人的故事。

    凌晨，一點十三分，阿里旺旺閃爍起來。

    “哭墳人”背后的店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飛快地鍵盤輸入——

    哭墳人：親，我是哭墳人，有什么需求盡管說吧。

    未亡人：你是店主本人嗎？

    哭墳人：小店就我一人，請問需要哪種服務(wù)？為你推薦白銀和黃金套餐，988和1988，自己選吧。明天冬至，哭墳單子接了很多，麻煩抓緊時間。

    未亡人：超鉑金套餐。

    哭墳人：哦？親，你是土豪啊，真有眼光，握爪。

    未亡人：12月22日，冬至，晚上1 0點，愛泉路，愛泉公墓，1919號墓碑。

    哭墳人：等一等，小店不提供夜間服務(wù)，親。

    未亡人：那就算了吧，淘寶不止你一家哭墳店。

    哭墳人：好吧，我接。

    未亡人：嗯，她是在晚上10點走的，那個時間去比較好一些。

    哭墳人：周年忌日啊，冬至晚上走的，有個性。對不起，沒說錯話吧？

    未亡人：沒關(guān)系。

    哭墳人：還要什么特別服務(wù)？紙人紙馬紙車紙房紙老婆紙老公紙寵物紙充氣娃娃要嗎？現(xiàn)在還有紙lv和紙hermes。

    未亡人：我只要你捎一封信，在墳?zāi)骨安痖_念一遍——切記，不要早一分鐘，也不要遲一分鐘，念完在墓前燒給對方，哭一遍，就行了。

    哭墳人：好酷的祭奠！信怎么給我？

    未亡人：在你樓下信箱。

    哭墳人：表嚇我!我可沒給任何人留過地址，你以前購買過本店的服務(wù)?打聽過快遞公司？

    未亡人：寧小軍，我下單付款了，等你的哭墳視頻。

    后面跟著一個郵箱地址。

    寧小軍，他的名字，從未告訴過任何買家，快遞單上也只寫“哭墳人”三個字。對方是怎么知道的呢？還有住址？隨便想一想，寧小軍后背就拔涼拔涼了。

    這位神秘買家下線了，確實已下單付款，3888元的超鉑金套餐，網(wǎng)店開張兩年來的第一筆。

    寧小軍沖出狹窄的房間，跑下堆滿自行車和垃圾的樓道，在生銹的信箱里取出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著一行奇怪的字——

    致：愛泉公墓1919號

    落款“未亡人”。

    神馬（什么）玩意兒？惡作?。啃欧馍蠜]有郵票也沒郵戳。他剛想把信封拆了，看看里面裝著什么秘密，卻看到信封開口一行小字：“寫給另一個世界的信，時候未到，你敢拆嗎？”

    猶豫片刻，寧小軍把信揣進懷里。就算不為了哭墳人的職業(yè)道德，也為了地底下的收信人吧，如果他（她）真的存在過的話。

    這天晚上，他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了她。

    早上起來，渾身酸痛，盜汗淋漓。

    冬至，全年僅次于清明的黃金旺季，簡直是哭墳界的“雙十一”。他接了九筆生意，還推掉了四筆外地的。清晨七點，天還全黑，他按照各個買家的個性化要求，分門別類，十幾個大包小包，像渾身掛滿炸彈的蘭博和小馬哥，丁零當(dāng)啷地爬下樓梯。半個月前，為了準備迎接冬至哭墳旺季，寧小軍買了輛二手的奇瑞qq，配上外地牌照，總共不到一萬塊錢。

    天蒙蒙亮，開車上路，到處是掃墓車隊，一路堵到郊外。他利索地做完第一單哭墳，買家是農(nóng)村出身的暴發(fā)戶，在外地做生意趕不回來，附加了個傳統(tǒng)要求，就是哭墳人必須披麻戴孝。寧小軍這身行頭齊全，參考了《周禮》和《朱子家訓(xùn)》，基本就是制服。他跪倒在客戶的雙親墳前，醞釀了半分鐘情緒，開始號啕大哭，鼻涕與眼淚齊飛，紙錢共錫箔一色。他驚到附近許多掃墓的人家，紛紛投來贊揚和同情的目光，將他當(dāng)作孝子賢孫?？迚灥恼麄€過程，都被一臺微型攝像機記錄下來，包括哭墳人與墓碑的合影及周邊環(huán)境，確保視頻真實有效。

    寧小軍折騰了一整天，午飯都來不及吃，多數(shù)時間堵在路上，但也圓滿完成了八次哭墳服務(wù)。每次他都上傳到云端，以免出什么差錯，也為了讓買家盡快確認收貨給好評。

    傍晚五點，白晝早早逝去，冬至夜像個鍋蓋，或者說像塊棺材板，牢牢封死了整個北半球的大地。傳說鬼魂出沒的時間，大家都早早回家了，許多飯店也提前打烊。

    經(jīng)過八次專業(yè)的哭墳，寧小軍雙眼腫得像對小籠包。他就著冰冷的礦泉水，隨便啃了兩個包子，開車駛向冬至的最后一單，超鉑金套餐的目的地。

    手機導(dǎo)航顯示，這個愛泉路在靠近海邊的郊外。做職業(yè)哭墳人兩年來，他跑遍了全城的所有基地，包括土葬、塔葬、樹葬，乃至海葬的，周邊許多城市的公墓也如數(shù)家珍。不過，今晚要去的愛泉公墓，寧小軍卻是聞所未聞。

    晚上七點，他開著里程超過十萬公里的奇瑞qq，噴著黑煙來到寒風(fēng)呼嘯的海邊。這個時間地點，南極般荒涼。四周蕭瑟的樹木，海邊灘涂枯黃的蘆葦叢，小時驚起遷徙的候鳥。

    明明已到了愛泉路，地圖顯示這條路不到兩公里，但他開車轉(zhuǎn)了兩個鐘頭，就是沒找到愛泉公墓。

    鬼打墻？

    寧小軍不信邪，否則，怎有膽量從事哭墳這門職業(yè)？他想是否要回去，就說找不到公墓，大不了退款就是。可這筆超鉑金套餐的單子，會不會被打差評呢？真是頭痛!何況那個神秘買家，他可是知道寧小軍的名字和地址的，要是找上門來的話腫（怎）么辦？

    晚上九點，遠光燈照亮的路邊，突然出現(xiàn)一道大門。

    寧小軍急剎車，看到“愛泉公墓”。

    終十找到了啊，看起來很后現(xiàn)代嘛，極簡主義風(fēng)格，跟本地流行的公墓完全不同。冬至夜，最后一單。他背著微型攝像機，往大門內(nèi)張望，不用指望有人開門。晚上公墓都是閉門謝客，值班員要么睡覺，要么看電視打麻將。

    他先在愛泉公墓門口自拍一張，顯示準時到達。他找到旁邊一棵枯樹，好不容易爬上去，翻過了并不高的圍墻。好在這個公墓沒有養(yǎng)狗，否則被發(fā)現(xiàn)就慘了。他拿著手電往里照去，密密麻麻全是墓碑，這個規(guī)模和密度，可以在全中國名列前茅，怎會從沒聽說過呢？

    寧小軍走進墓碑群中，根據(jù)編號尋找1919號墓。這像到了茫茫墳海，冬至深夜，寒冷徹骨，手電照出一個個金屬質(zhì)感的墓碑。奇怪，這里的墓碑沒有一塊是石頭的，全由不銹鋼做成，那得花多少錢啊?？磥碓岬亩际峭梁?。只是墓地的空間都很小，每個墓碑前只能容納一個活人的站位。不過，這年頭都是獨生子女，不像過去掃墓一大家子，再過些年恐怕也就只有一兩個人來了。

    又找了不知多久，感覺快要被這些不銹鋼墳?zāi)雇虥]，他才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fā)現(xiàn)墓碑背面的號碼：1919。

    哈，終于到了。

    他在冰冷的空氣中喘出一口熱氣，證明自己不是死人。轉(zhuǎn)到墓碑正面，手電光圈習(xí)慣性對準照片，橢圓形相框，一張年輕女子的臉。

    寧小軍怔住了。

    他坐在墳?zāi)骨?，有些褪色的彩照，死去女子的眼晴，有種特別的魔力……

    不對，他認得她。

    再看墓碑下面的文字，大部分被灰塵覆蓋，依稀可見“聶青青”三字。

    她的墳?zāi)?？她死了？怎么會呢?/br>
    檢查墓碑后面的號碼，沒錯。寧小軍想不通，有人購買了冬至夜的超鉑金套餐哭墳服務(wù)，卻讓他來為聶青青哭墳，這是——復(fù)仇？

    她恨過我嗎？

    沒有答案。

    墓碑上的照片，妹紙（子）的臉，早已化為枯骨與幽靈——“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而這首蘇軾的詞，是他和她在高中最愛的。

    寧小軍從小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偉大的電影演員。注意，是演員，但不是明星。他可沒有一張明星臉。而他最擅長的表演項目，既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的——哭。

    記憶中第一次哭，是在爸爸的葬禮上。年輕的mama抱著他哭，周圍親戚都說這母子太苦了，尤其小孩子。四歲的寧小軍，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孤兒寡母，帶孩子的mama，脾氣自然不太好，沒事總是打孩子出氣?？蓿闪怂募页１泔?，似乎每天不哭一場，就不好意思面對人民群眾?？歼M初中的那年，多次相親失敗后的mama，終于如愿找到“真命天子”，正興沖沖要再嫁，人家還承諾會給寧小軍做個合格的繼父。結(jié)果那男的是個騙子，把mama多年積蓄席卷一空。她說到了地獄變成惡鬼也不會放過那個人。mama真的去了地獄，吞了幾百片安眠藥自殺了，是否在地下復(fù)仇成功就不知道了。寧小軍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從爸爸的葬禮到mama的火化，之后每個清明、冬至、七月半、爸爸的忌日、mama的忌日，每年雷打不動的五次上墳……他一次都沒錯過，可以說，別人的童年是學(xué)校到家的兩點一線，而寧小軍是學(xué)校到家到墓地的三點三線。

    到了高中，他開始研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堅信自己會成為一一個偉大的演員，一個不需要靠臉而依靠眼淚出類拔萃的演員。隨時隨地，他都能動情哭泣，哪怕為了某個女生不慎踩死一只“小強”，為了誰家小孩不小心撒尿淹死一朵小花。他時常在教室、在cao場為同學(xué)們表演許多大家喜歡的經(jīng)典段落，比如《大話西游》里周星馳的那一段——

    曾經(jīng)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當(dāng)寧小軍演到情不自禁、熱淚縱橫，周圍的同學(xué)們卻捧腹大笑，都把那部電影當(dāng)作了喜劇，這段更是笑料中的笑料。

    但，唯獨有一個同學(xué)，她沒有笑。她也沒有哭。

    這個女生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腦后扎著長長的馬尾，抱著個籃球站在沙坑邊，怔怔地看著哭泣的寧小軍。

    眾人散去，寧小軍仍然沉浸在人物情境中難以自拔，淚水如注，如同水龍頭壞掉的自來水管，無法停止。她走到他的面前，遞來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提醒他先把鼻涕擦干凈。

    擦完鼻涕，他由衷地感謝道：“謝謝你，把我從戲里救出來了。"

    “你真會哭！”

    “對不起，你是隔壁三班的吧，我叫寧小軍?！?/br>
    “我叫聶青青。”

    面對落落大方的女同學(xué)，寧小軍露出笨拙的rou絲本色，抹了把眼淚問：“能留個qq號嗎？”

    聶青青毫不扭捏地抄給他一個qq號，他倆這就算認識了。他才注意到她的袖管上別著黑袖章——家里剛死過人的標志。

    雖然同在一所學(xué)校和一個年級，班級又在隔壁，寧小軍和聶青青說話機會并不多。聶青青說她很羨慕寧小軍，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放聲痛哭。

    “這有啥好羨慕的？”

    她說自己這輩子還沒哭過，更沒掉過一滴眼淚。

    寧小軍不相信。

    上個月，聶青青的mama因乳腺癌病故。作為唯一的也是mama最愛的女兒，她自然傷心欲絕，葬禮上卻沒有哭。親戚們很憤怒，說這小姑娘太沒良心，老媽死了也無動于衷。其實，只有她爸心里清楚，女兒比任何人都悲傷，只是哭不出來。她從小就這樣，哪怕天大的委屈，臉上都很平靜，頂了天就是皺皺眉頭、拉拉嘴角。其實，不哭的孩子最痛苦，所有難過和激動憋在心里。爸爸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經(jīng)過多位專家會診，確定她是腦垂體的問題……就是不會哭，不會流淚，哪怕眼睛進了沙子，進了辣椒水，淚腺都毫無反應(yīng)。她想過做手術(shù)，醫(yī)生說太危險，弄不好會傷到腦干，死在手術(shù)臺上。這個毛病不影響日常生活，也不太會引發(fā)抑郁癥，忍忍也就過去了……

    這一忍，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