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一個路口，遠遠望見亮著彩燈的摩天輪。我喜歡，看過《謀殺似水年華》的懂。

    為了打破緊張的氣氛，我想起甫躍輝是云南人，便說，九十年代，有部電視劇很熱，葉辛的《孽債》，你肯定知道。講一群云南孩子到上海，尋找各自爸爸mama——都是跟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的上海知青，當(dāng)年為了回上海拋下孩子，留下一筆孽債終究要還的。

    那年頭，我們班里有許多回滬知青子女，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同學(xué)，大部分來自江西、安徽，也有從更遙遠的黑龍江和云南來的。

    至于遠到無法想象的新疆，只有一個，她來自喀什。

    她是初一那年來的插班借讀生。

    我記得，她有雙大眼睛，很長的睫毛，臉頰紅撲撲，烏黑長發(fā)披到肩上。尚是寒冬，大家裹著厚厚的衣服，她依然顯出身材，比別的女孩發(fā)育得早。

    班里每個同學(xué)都有綽號，她很快有了“古蘭丹姆”這個名字。大家先叫她新疆妹，后來學(xué)校放了部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九零后不懂的。

    其實，她是漢族，姓李，叫李曉夢。

    跟許多同學(xué)一樣，她的父母也是上海知青，到新疆多年早已扎根，便讓孩子回來投靠親戚借讀，若運氣好還能報上戶口。

    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并非不認真聽課，而是從新疆轉(zhuǎn)學(xué)過來跟不上。她不愛說話，上海話的水平糟糕，普通話都有一股新疆味。她很少跟別人玩——連我這個感覺遲鈍的男生，都能看出女生們故意孤立她，大概是她過于漂亮緣故。

    第一個學(xué)期，學(xué)校春游，在兩公里外的長風(fēng)公園。老師要求每個人表演節(jié)目，想到班里有個新疆來的，說她一定會唱新疆歌，跳新疆舞，要是穿上新疆人的衣服裙子，戴上小帽子，肯定很給老師扎臺型。

    李曉夢說自己不會唱，更不會跳，從沒穿過新疆人的衣服。大家都不相信。她說，如果一定要她上臺表演，可以吹笛子，就是江南絲竹的那種。

    可是，我們班已有了一個笛子獨奏的節(jié)目，那就是我。

    春游那天，長風(fēng)公園大草坪，少先隊員雕像前，我當(dāng)著全校師生，用笛子吹了一首《婉君》。

    “一個女孩名叫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尋，小小新娘，緣定三生，恍然一夢，千古傷心。一個女孩名叫婉君，明眸如水，綠鬢如云，千般恩愛，集于一身，驀然回首，冷冷清清……”

    說實話，那首瓊瑤劇里的曲子，我吹得實在糟糕?？晌也恢膩淼淖孕?，一點都不怯場，似乎整個公園都傳遍我的笛聲。

    唯獨，在坐滿草坪的幾百名同學(xué)里，當(dāng)目光掃到我們班的“古蘭丹姆”身上，看到她一臉幽怨的表情，就讓我立馬吹錯了兩個音。

    “蔡駿，我猜你一定喜歡上了她?！?/br>
    二十多年后，遙遠的喀什的夜，走在我身邊的甫躍輝如是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經(jīng)過一座大橋，豁然開朗，橋下是寬闊的東湖，難以想象在這南疆的沙漠中，還會有這么大片的水面。更遠處幾棟高樓，另一邊高臺民居。土黃色的千年建筑，倒映水面，穿越的感腳。

    橋上走過幾對情侶，一看就是漢人，還有外國游客，我們放心了。

    一路有驚無險。穿過摩天輪下的橋洞，來到喀什人民廣場，最醒目是尊毛主席雕像——中國現(xiàn)在僅存的幾座廣場毛主席像之一。

    深夜，高高的臺階上，坐著兩個維吾爾族青年。我和甫躍輝也坐下來，遙望廣場對面，類似金水橋的建筑，前頭停著一排警車和軍車，許多特警正值勤。大街依然車水馬龍，只是行人稀少。

    我們坐著聊天。

    在喀什的毛主席像底下，甫躍輝說著靠近緬甸邊境的云南農(nóng)村的種種生活，而我說起剛在《上海文學(xué)》發(fā)過的一篇小說《北京一夜》——有段情節(jié)是我讀初中時，不小心碰落塊玻璃，從教學(xué)樓頂?shù)舻絚ao場，幸運的是沒砸到人。

    其實，這件事是真的。

    那塊致命的玻璃，幾乎砸中cao場上的一個女生，就是喀什來的古蘭丹姆。玻璃在她腳下砸得粉碎，碎渣布滿褲腳管，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多半就被砸死，至少也是重傷，乃至植物人。

    從那天起，我對李曉夢總覺得有什么虧欠。

    不久，放學(xué)路上，我跟在她背后，想要給她買根鹽水棒冰或冰磚，作為玻璃事件的賠禮道歉。她突然回頭，瞪圓大眼睛盯著我，卻點點頭，答應(yīng)了。

    吃完我請客的棒冰，她才有了表情，說，你的笛子吹得太爛了。

    這是她主動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古蘭——不，李曉夢，你也會吹嗎？

    嗯。

    我想聽聽。

    晚上來燎原電影院的街心花園吧。

    八點，我從家里溜出來，帶著笛子。剛到電影院門口，遠遠聽到笛聲。我跟老師學(xué)過，知道那是傳統(tǒng)曲目。大簇鮮艷綻開的夾竹桃下，“古蘭丹姆”李曉夢坐在石墩子上，持著一根大號竹笛，正鼓著腮幫子吹呢。我的耳膜，跟著心里也發(fā)潮。這聲音起碼能傳出兩站路。

    月光下，她的臉白皙而透明，笛子反手持在背后，如同握著把寶劍，讓我想起《書劍恩仇錄》的霍青桐，我看的第一部金庸書。

    這回輪到我了，硬著頭皮掏出笛子，眼睛一閉吹起《梅花三弄》——對不起，不是傳統(tǒng)曲目的《梅花三弄》，而是瓊瑤阿姨的電視劇主題曲。

    那年頭，許多男生女生都有本小簿子，抄寫各種電視劇歌曲。有家《每周廣播電視報》，刊載當(dāng)時熱播的電視歌曲的簡譜，我把這一小塊豆腐干剪下來，天天對著譜子練習(xí)。我的水平也僅限于此。

    聽我吹完，她笑了。

    咳！我害羞，也暗暗高興，第一次看到“古蘭丹姆”的笑容。

    此后，隔三差五，我們就會來到燎原電影院門口的街心花園，通常在黃昏時分，偶爾也在月夜之下。我吹一首流行歌曲，她吹一首傳統(tǒng)曲目。

    她的水平比我好一百倍。《姑蘇行》《鷓鴣飛》《牧笛》，個個都醉了，最厲害的是一曲《帕米爾的春天》，讓人聽得簡直靈魂出竅。

    我問她，這笛子是誰教你的？

    李曉夢看著天上新月，淡淡道，我爸爸，他在人民文化宮當(dāng)音樂老師，我從小在文化宮長大。

    喀什人民文化宮？

    是啊，很漂亮的房子呢，在喀什人民公園里頭。

    就像上海的人民公園？

    差不多吧，里頭有許多大樹，以前還能看到墳?zāi)梗饶銈兩虾５倪€要大。

    你們上海？

    李曉夢不再說下去了，重新舉起笛子，吹了一首《鷓鴣飛》。

    這是她最常吹的曲子，每次都會吹一遍，似乎無數(shù)飛鳥，驚起黑幽幽的林中，有毒的夾竹桃花蕊，紛紛搖落……以前看笛子譜，說這曲子的意境，來自李白的“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至今唯有鷓鴣飛”。

    而我聽“古蘭丹姆”的《鷓鴣飛》，卻想起“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

    隨著她的笛聲，想象鷓鴣飛出玉門關(guān)，直抵疏勒河，李白出自西域，想必也曾照過喀什的月光。

    然而，我無數(shù)次問她關(guān)于新疆與喀什的一切，她的回答卻不超出喀什人民公園的范圍。

    關(guān)于她的父母，除了音樂老師，也很少被她提及，更從沒聽她提起過mama，只知道也是個援疆的上海知青。

    五月四日青年節(jié)，cao場上搭起臨時舞臺，先是一群女生表演四重唱，接著輪到李曉夢。

    她第一次穿了紅色連衣裙，老師給她化了淡妝，畫面太美簡直不敢看。我和許多男生坐在臺下，都流下漫長的口水。

    “古蘭丹姆”李曉夢走上舞臺，剛剛舉起笛子，就發(fā)生了意外。

    她的腳下一滑，整個人摔了底朝天，裙底風(fēng)光都泄露了，這下全校師生哄堂大笑。現(xiàn)在想想，真該挨個拉出去槍斃。

    除了我。

    我很難過，看到她趴在地上起不來，我沖上了舞臺。沒想到腳底打滑，踩到什么油膩上，果然也摔了個狗啃屎。我和李曉夢倒在舞臺上，膝蓋和肩膀都摔破了?？吹剿劭衾锏臏I水，還有臺下幾個笑抽了的女生，我明白了——就是剛才的四重唱，她們下臺時悄悄灑了些油在臺上，為了讓李曉夢當(dāng)眾出丑。

    “聽著讓人好難受啊。”

    2014年，喀什的深夜，云南人甫躍輝站起來，回頭看著毛主席像。

    我也站起來，不想再回憶下去，說，去對面走走吧。

    走過大街，穿過喀什人民廣場，回頭看著月光下的毛主席像，讓人恍惚的畫面。幾個武警警惕地看著我們。廣場上也有些漢族在聊天，兩個男人坐在微縮版的“金水橋”上手拉著手。

    我們徑直往里走，看到喀什人民公園的牌子。

    要去嗎？甫躍輝問我。自治區(qū)文聯(lián)的工作人員，聽說我們半夜跑出去，已經(jīng)急得要命了。

    喀什人民公園？

    1994年，“古蘭丹姆”唯一跟我提到過的喀什的地名，如此不真實地撲到眼前。

    于是，我又不得不回憶起她。

    那一年，五四青年節(jié)的文藝匯演，她在舞臺上摔倒，有條腿嚴重扭傷，幾天不能走路，躺在家里休息。

    我去探望過她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里，樓梯下的亭子間，剛夠擺一張床。她的叔叔嬸嬸還有表妹都住在樓上。

    屋子小到讓我抬頭就會撞到后腦勺，她說，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緊張，卻無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頭的墻上，掛著她最喜愛的笛子，也在舞臺上摔壞了，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我?guī)退猛该髂z反復(fù)纏繞，但音色已無法恢復(fù)。她難過地說，那是爸爸送給她的笛子，在她離開喀什去烏魯木齊轉(zhuǎn)車往上海的長途汽車站上。

    唯一的床頭柜里，她掏出幾張發(fā)黃的相框。那是1968年，許多上海知青離家遠行，胸口戴著大紅花，在列車窗口揮手告別，個個意氣風(fēng)發(fā)，其中有一個就是她爸爸。

    她說，她爸爸離開上海時，吹了一曲笛子《我們新疆好地方》。在火車站，有不少人聽了這首曲子，就主動報名來了新疆。沒想到，二十年后，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敵，說是當(dāng)年被他騙來了新疆，沒想到吃了那么多苦。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來過嗎？

    嗯，半年前，他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卻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說，能容納我住下讀書已經(jīng)不錯了，怎可能再讓我落個上海戶口呢？她看了看頭頂?shù)奶旎ò?，說，他們兄弟打到頭破血流。最后，爸爸獨自回新疆去了，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來，我才明白，這種事情太常見了。當(dāng)年離家的知識青年，為了給自己或子女贏得一個回城的戶口，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簽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也不乏鬧出人命。

    不久以后，學(xué)校里又傳出一件大事，關(guān)于李曉夢。

    大家都在說——古蘭丹姆真的是古蘭丹姆，她不是漢族，她的mama是維族人。難怪啊，她長得有些特別。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也來過問，發(fā)公文去喀什調(diào)查，要搞清楚李曉夢是不是身份造假才來借讀的？

    她拒絕跟任何人說話，包括我在內(nèi)。雖然，我沒有看到她掉眼淚，但從她怨恨的眼神看得出——全世界都成了她的敵人，感覺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曉夢家找過她，她叔叔說曉夢回新疆去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個月。

    哎，我再沒有見過她，整整二十年。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園。

    四周寂靜，布滿樹林，還有一地落葉，仿佛回到江南的公園。已近子夜，大門卻敞開著，幽暗燈光下，聚攏著四個維族人，三個老頭，一個年輕人，坐在地上聚會，令人狐疑。

    走進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們四個在打撲克牌，我和甫躍輝相視一笑。

    月黑風(fēng)高。

    繼續(xù)往公園深處走去，渺無人煙。古人說黑夜遇林莫入，我們兩個是膽大包天。此處回頭再看人民廣場，似是兩個世界，依稀眺見對面毛主席像的燈光。

    眼前出現(xiàn)一棟建筑。

    正面很不起眼，只有一層樓，門口有顆紅星，像是蘇聯(lián)建筑，有塊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宮。

    我的心臟，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這個名字，仿佛從冰庫緩緩解凍，蘇醒，復(fù)活……像她的眼睛。

    繞到文化宮的側(cè)面，才覺得規(guī)模不小，有個古樸典雅別具民族風(fēng)的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