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周芷清同商慈說了會話,又拿給她看自己新繡的花樣,商慈其實對女紅這些精細的活計并不感興趣,比起給她看這個,不如給她一本《六壬課》,她還看得進去。 然作為師門里唯一的女子,商慈還是點亮了縫補這項技能的,以前沒有對比,商慈私覺著她的技術還是挺好的,而現(xiàn)在看到周芷清手里拿著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來蝴蝶的并蒂蓮,相較之下,她縫出來的簡直就是蜈蚣腳,師兄當初是有多大的勇氣穿著那身掛滿蜈蚣的衣衫出門的? 商慈自慚形穢之下,多了幾分虛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離開的時候商慈才發(fā)現(xiàn),流光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告別周芷清,方走出院門,余光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墻角。 商慈走近了,只見是流光撅著屁股,手拿一把小鏟,似乎在掩埋什么東西。 ☆、第20章 救命稻草 商慈無聲無息地湊過去,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流光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把手里的鏟子扔掉,轉身見是商慈,似是松了口氣,摸了摸頭笑道:“沒什么?!边呎f邊側過身子,不著痕跡地用身子擋住坑內掩埋的東西。 商慈微挑了挑眉,眸子里閃過好奇的光:“藏什么呢?” 流光連連擺手:“……沒…沒藏…” 相處了這么久,商慈熟知他的脾性,這般吞吞吐吐,沒有也是有了,于是沒等他說完便徑直繞過他,流光也未阻攔,臉上沒有被戳穿什么小秘密的窘迫,而是有些難為情的靦腆。 土坑里放著一只不大的黃油布包,伸手解開,撲面而來一股清苦的藥香味。里面裝著的是各色曬干的藥草,商慈對藥草不甚了解,勉強能辨認出幾種常見的。 人參、芍藥、桔梗、遠志…… 商慈忽然想起流光曾經無意間問過自己的話,心下吃了一驚:“這是十二藥精……?” 十二藥精并非單純是說那十二種藥材,而是一種秘法,其搭配的方法千變萬化。使用起來也不是將藥材煮一煮、燉一燉讓人喝下就能治病那么簡單。 自古巫醫(yī)不分家,商慈有聽說過,這十二藥精結合八卦方位,埋在府邸院墻下會改善風水,驅邪化煞,亦能治病。 在商慈的驚異目光下,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幫周jiejie早些去掉黑斑,我不確定能不能成功,想來應該……是管用的吧?” 小乞丐竟然會使用巫醫(yī)中最精髓的秘法十二藥精?!商慈覺著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沖擊。 那油布包中遠遠不止十二種藥材,還有許多商慈叫不上名字的,可見其配方很繁瑣,砂斑的根源在于周家祖墳,遠不是一般的邪祟可比擬的,不然商慈也不至于束手無策,而流光選擇埋藥精的這個地點,是這座院落的正天醫(yī)方,不像生氣方那么渾然天成,是次吉的方位,但是掌管驅病除災。 能不靠羅盤就這么準確地找準天醫(yī)方位,看樣子,小乞丐不止會十二藥精,竟然連風水也懂得幾分? 直到流光重新將油布包埋進墻根下,商慈還未回過神來。 他二人一個沒心沒肺、似乎有些沉浸在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悅中,另一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客棧,商慈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跟著流光進了他的屋子,在他微怔時,反手將屋門一關。 平視著這個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纖弱少年,商慈微瞇了瞇眼:“說罷,你究竟是什么人。” * 巽方這邊快出了桑城,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身后一直跟著條尾巴。 因為道路泥濘,所以他騎得并不快,饒是這樣,身后的少女追得也快丟了半條命,深一腳淺一腳地踱過水坑,本就臟污的布裙上,更濺了不少的泥點,愈發(fā)狼狽。 少女臉上抹著臟灰,糊著淚痕,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樣貌,打結的長發(fā)上面還插著幾根稻草,繡花鞋被磨破了鞋面,隨著她走動,嘎吱嘎吱地擠出水來,簡直一個慘字了得。 天色漸漸黑了,日頭不知何時躲進了遠山之下,這座積了薄水的死城愈加陰冷,少女抱著胳膊,凍得瑟瑟發(fā)抖,見他停下回望,濕漉漉的眼里迸出希冀的光。 “我想去京城,我……想活下去?!?/br> 少女仰頭望著馬背上的他,艱澀又迫切地直言心中所想,說完似乎覺察到現(xiàn)在自己的形象太過糟糕,于是在他清澈的目光中,又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所有幸存的百姓都在往臨近的城鎮(zhèn)涌去,鮮少有經過桑城的外來者,而幸存者們已經自顧不暇,遍地都是無名碑,誰還有心力去管別人的閑事?如今能救她出這苦海的人,只有他了。 少女當初義無反顧地去攔馬,其實未抱多大的期望,這兩日她也見過不少路過桑城的商人,對她們這些災民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纏上,然而卻沒想到他真的會替娘親挖墳安葬,還把唯一的斗笠給了她…… 他是個好人,他會幫自己的,少女心道。 而此時,處在她對面的巽方有些為難。 若這少女真如她所說,沒有親戚可投奔,她的今后的下場已經可以預見,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餓死。 放在平時,順路稍個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插翅飛到京都,但見死不救這個名頭,他亦不愿當。 他有心幫她,如果只給她些銀兩,反而很可能會害了她,這年頭流民比土匪還要危險,可若帶著她一起上路,這姑娘看起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或許連馬也不會騎,勢必會被拖慢行程。 看著面前這位一臉決意的少女,她似乎把他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輕易放手了。 忽然風起,空氣中飄揚的都是泥土腥味,越過少女的肩頭,巽方在一片黃泥地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抹搖曳的綠意。 在一塊巨石下方生長著一團蓍草,那蓍草有一半的根莖被泥土覆蓋,僥幸露出來的另一半,被水浸泡沖刷過的葉子,反而更顯青翠——也只有這種不擇土地的野草會在這等惡劣的條件下還保存著生機。 巽方神思微動,隨即翻身下馬。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緩步走到路邊,薅了一把野草,清點了一下根數(shù),繼而盤膝坐在巨石之上,將那些野草依次擺開,清逸的側臉浮現(xiàn)出的神色變換著,時而專注,時而苦思。那動作行云流水,一派泰然,好似是他日常生活中經常會做的事。 被他丟下的那匹紅鬃駿馬似也對他這舉動見怪不怪了,很淡定地跑到另一邊,去啃食石縫里零星的幾根野草。 直到看見他用左手拿起一定數(shù)量的野草,夾在右手指縫間,似是在算剩下的野草數(shù)目,隨后再將野草重新合攏,一遍遍聚精會神地重復這個動作,少女這才恍然有些明白他在做什么,她曾經在街上看到過有算命先生用這種方法來替人擇吉問卜。 所以……他現(xiàn)在這是在就地占卜,卜問究竟帶不帶她? 少女微張著嘴,有些風中凌亂。 ☆、第21章 上清道觀 獸紋描金香爐內燃著的驅蚊蟲的艾葉,冉冉的煙霧在香爐周圍環(huán)繞。 屋內落針可聞,二人相對而坐,跳動的燭火時明時滅,燭芯炸開的聲響在靜謐的氣氛中分外響亮,少女手捧茶盞,挺直著背,而少年瑟縮著脖子,二人明明年紀相仿,卻頗有些長輩訓斥小輩的即視感。 燭火昏黃,少女的肌膚卻細膩若白瓷,找不見丁點的瑕疵,一雙眸子較杏眼稍長,眼角平而眼尾翹,即使不笑,也給人在嬌嗔的錯覺,不點自朱的豐盈唇瓣有些嚴肅地抿著,帶動兩側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皺的眉頭昭示著她此刻的不滿。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無氣場,是即便坐在龍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壓迫感的類型。 流光卻不敢直視她,心里也在納罕,為什么他就這么怕她呢,她從來沒對自己厲言說過話,也僅僅比自己年長兩歲而已,為何她一擺出這種架勢,自己就有種想要遁地的沖動? 商慈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想要找出點他在欺瞞自己的痕跡,然而很擅長與人打交道的她不過堅持了片刻就放棄了。相由心生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紋,說明此人心思頗重,嘴唇薄而寬,說明他常妄議旁人的是非,雖然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終究有蹤可尋。再風華絕代的人,若是心地丑陋,在某個時刻,從他不經意地某個神態(tài)動作下,都會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卻干凈得像張白紙,雖然在有意躲閃著她的目光,并非是因為心虛,而是生性的靦腆…… 十二藥精是巫醫(yī)的代表名詞,但一些小門小派出身的巫醫(yī)只學其形未學到其精髓,會用十二藥精來驅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詭譎,行事雷厲風行又心狠毒辣,與十二藥精齊名的是他們獨門煉成的蠱蟲,可使人暴斃,可控人心志,種類效用層出不窮,令許多同行談之色變。苗疆幅員遼闊,自給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認為蠱術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會踏足中原。 她很難相信,小乞丐會和那些惡名遠揚的苗疆中人扯上關系。 流光沒有隱瞞,將如何會使十二藥精的緣故,斷斷續(xù)續(xù),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說了明白。 商慈越聽心里越是驚訝,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記不得我姓甚名誰,記不得家在何處,五歲之前的記憶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時候會想去試著回憶起那些記憶,但一旦起了這種念頭,腦袋會似針扎得一般劇痛……那十二藥精像是生來印刻在我腦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記憶中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流光總覺得在失去記憶之前,一定有個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導他這些,數(shù)遍數(shù)十遍……以至于深深地記錄在了他的記憶深處,成為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的本能,包括重喪日的算法。 “所以在街上見到你亦懂重喪算法時,我才會下定決心跟著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記憶,我想知道我是誰……”此時的少年十指交握,烏鴉鴉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覺間,已脫了幾分稚氣。 有一個不好的猜測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沒有刻意地去關注,而現(xiàn)在有了方向,串聯(lián)在一起去看,商慈這才發(fā)現(xiàn)流光的長相和尋常人相比,眉毛明顯更濃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體些,都趨近于苗疆人的特征,可能也是沒長開的緣故,這些異于常人的棱角被隱藏了起來。 商慈雙手緊握著茶盞,靜默不語,她有種強烈的預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記憶,對他來說,未必會是一件好事。 * 沒過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帶水淹百里,流民數(shù)萬的消息便傳到了京都,一時間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飯后的談資。 在眾人們都在譴責負責筑堤的官員必定是將經費中飽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導致澇災的時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師兄路上沒有耽擱的話,這幾日怕是正好途徑湘南。 雖然她很相信師兄那手卜筮測兇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觀瞻天象就能及時避開澇災,但凡事就怕萬一,商慈心里有所牽掛,于是這幾日連擺攤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爺最近比較收斂,似乎沒再做借機緣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這兒大倒苦水的倒霉?jié)h子,他興沖沖地同她說,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陣邪乎的霉運過去,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他那剛嫁過去的閨女有了身孕,女婿做買賣生意也賺了一筆大錢。 送走了那位來道謝的漢子,不知是不是在日頭下曬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覺雙眼一陣火辣辣的被灼燒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輕揉,心下納罕,這四下無風,怎么好端端地眼里進了沙子? 過了好久,眼里異樣的感覺才漸漸消失,商慈試探性地睜開眼皮,發(fā)現(xiàn)一切如常,于是并沒有當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攤位。 還未收拾完,就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攤位前,一只芊芊素手從簾子里伸出,繼而露出一張珠圓玉潤的臉。 “怎么這么慢,再不動身,這天都要黑了?!敝苘魄鍕舌林г埂?/br>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頭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說好了,約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宮祈福。 “婉jiejie,你快去罷,東西我來收拾就好?!绷鞴鈴纳檀仁种袚屵^簽筒,商慈見狀無奈地撒了手,轉身上了馬車。 京都的第一古剎乃是白馬寺,要論第一道觀便是上清宮了。 周芷清原本并不怎尊崇道佛神靈,許是因這次身染砂斑的經歷,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徐夫人頭痛實是老毛病,在家里天天悶壞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觀一是誠心為娘親祈福,二則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宮并不遠,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 馬車停穩(wěn),二人雙雙下來,有站在道觀前專門負責接引的小童,引著二人往觀里去。 上清宮不大,主要在于精和靈驗,知觀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進宮講義,后來新帝繼位,很是排斥這些只知煉丹、不學無術的道士們,說黃白術是誤國之術,上清宮的聲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間百姓中,上清宮在所有道觀之中仍是有著不可撼動的泰山地位。 拾千階而上,過山門,來至三清殿,殿內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靈,側供福祿壽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遙遙跪拜,結結實實地一禮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糾結,到底是拜還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著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會被門口守門的道士認為無禮,但是若是被師父知道,她不光來道觀,還來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于是權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門外。 沒過一會,周芷清提著裙擺出來了,扯住正準備轉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邊道:“拜完就回去,豈不太虧了,我們隨便逛逛,聽說這上清宮的精致很是不錯,從靈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云海?!?/br> 商慈不太贊同:“這道觀豈是隨便能逛的,而且這觀中盡是男道士,我們……”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紗,打斷她:“誰知你我是誰?難得出來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會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終在她的搖袖*和幽怨眼神的夾擊中敗下陣來。 靈官殿在整個上清宮的最頂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階梯,階梯兩旁植著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數(shù)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蔭,仿若置身林海,微風拂動,整個竹林簌簌作響,潮水一般地起伏蕩漾,宛若天籟。 就在這么一派和諧的竹林聲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頓下腳步,扭頭問商慈:“你有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 臺階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專注腳下的臺階,陡然聽她這么說,屏息靜氣得聽著周圍的動靜,果然聽見了一陣異響,好似是人的對話聲,細聽又不像,只抬頭道:“聽見了……” 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于是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循著聲音,朝竹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