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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美人相師在線閱讀 - 第11節(jié)

第11節(jié)

    商慈這段話讓周老爺徹底回轉過神,扯著妻子女兒朝棺木又磕了三個響頭,老淚縱橫著流下,聲音有些變了調的粗啞,顫巍巍地哽咽:“是…是兒孫不孝……”

    待周老爺情緒平復了,商慈轉身對流光道:“可以把東西拿來了?!?/br>
    流光看那周老爺哭得動容,心里也難免染上些許凄然,聽到商慈的話后,反應慢了半拍,有機靈的家丁從坑中爬出,去幫他搬堆放在路邊的東西。

    都是些事先準備好的米酒和紅薯葉。

    先把米酒灑進棺中,再鋪上一層紅薯葉,然后回填,大概三個月尸體會腐化,最后要做的便是揀骨遷葬。

    兩大壇米酒盡數(shù)傾倒盡,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滲了水一葉木舟中,蒼翠的紅薯葉蓋過他的腳踝、膝蓋、衣襟,直至覆上那面含銀霜的臉龐。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錯覺,在葉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

    在回京城的馬車上,商慈與周家小姐還有小丫鬟祿兒同坐一車。

    周芷清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看著就很有rou感,尤其一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的類型。她的臉上和脖頸處都是正常的,沒有黑斑覆蓋,這也是她向爹娘隱瞞許久沒被發(fā)現(xiàn)的主要緣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會消失,周芷清壓著心里的那塊大石被卸了下來,左顧右盼,整個人輕松了許多。

    商慈則是屬于遇動則動、遇靜則靜的人,她與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過兩次照面,此刻也沒有什么話說。

    周芷清見她身子坐得端莊,面前的白紗時不時地隨著馬車的顛簸輕晃,忍不住輕笑了聲:“車上沒有旁人,姑娘還戴著這白紗不嫌悶得慌?”

    商慈平日里戴幕籬一是為了遮陽,這大暑天的日頭毒得很,在外邊呆上一天,不采取點保護措施得曬脫層皮,二則是因姑娘在街上擺攤算命本來就夠招搖,加上她這張臉更招搖,為了減少不必要的事端,于是漸漸養(yǎng)成了出門戴幕籬的習慣。

    商慈本來并沒注意到,聽她這么說,若還戴著似有擺譜嫌疑,也就順手摘了下來。

    “果然是你?!?/br>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這下?lián)Q商慈愣了,斟酌著問:“你認得我?”

    “你還問我,你竟不認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間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頓地反問。

    商慈眨了眨眼睛,當下頭如兩個大,居然這么快就碰見熟人了?

    真是世事難料,她……她好像還不知道這位周家小姐叫什么!

    *

    慶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塹潰沒,溺民萬人,壞居民田廬凡數(shù)百里。

    巽方聽說過湘南地區(qū)澇災嚴重,可沒想到竟是這般人間煉獄的慘象。

    整個城鎮(zhèn)像被什么洪水猛獸席卷過,只余破瓦殘垣,街道兩旁隨處可見蓋著尸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雙雙被泡到發(fā)白的腳掌,真真稱得上是哀鴻遍野。

    在他到達桑城的三天前,那場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現(xiàn)在城里還積著漫過腳踝的淺水,他身下的紅鬃駿馬淌著這泥濘的水洼而過,時不時地擺頭粗喘兩聲,很有些不耐的樣子。

    有些人在放聲哀嚎,有些人在低語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陰濕的角落里茍延殘喘。

    巽方獨自一人騎行在這死氣沉沉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蓋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馬兒像是受驚了,猛地剎住蹄子,微揚起前蹄,巽方反應極快地拉住韁繩,掉轉了方向,堪堪避過擋在馬前的人。

    一個身形單薄纖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結長發(fā)濕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進水里,哭啞了的嗓音斷斷續(xù)續(xù):“求…求你,救救我娘……”

    ☆、第19章 落魄少女

    巽方松開壓在婦人手腕上的兩指,站起身道:“她……已經(jīng)去了。”

    他被那攔馬的少女引到這兒時,就見面前的婦人嘴唇發(fā)紫,胸口沒有絲毫的起伏,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儼然已死去多時,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俯身切了脈,才告訴少女這個不幸的消息。

    少女雙手交握著婦人的另一只手貼在臉頰上,眼淚珠串似地往下掉,巽方這句話挑斷了她腦子里最后的一根弦,當下嚎啕大哭:“娘……”

    少女撲在婦人身上,摟著婦人的脖頸哭得撕心裂肺,淚水掉落在婦人的衣襟上,一片濕濡。

    巽方見此忍不住勸慰:“姑娘節(jié)哀順變,現(xiàn)下還是早點讓你娘入土為安……”

    少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近乎有些失聲,巽方生怕她一口氣沒喘上來會昏過去,束手無策地立在一旁——雖然他心心念念地急于趕路,可眼下也做不出撇開這母女、直接轉身就走的事。

    哭泣抽噎聲漸漸低軟,少女似是有些脫力,背對著他狠狠用袖口擦了兩下臉,繼而有些丟魂失魄地喃喃道:“公子能否幫我一個忙……”

    *

    桑城城外的荒野,四處是被泥石流肆虐過的痕跡,原先的道路被掩埋,周圍都是土堆的小山丘,于是這里也成了天然的墳地,幾乎每隔三尺就是一塊立著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城里的房屋店鋪被毀了十之*,別說棺材,能弄到塊像樣的木板都是奢侈了。

    本能使然,巽方從這塊土堆中尋到一塊風水位置最好的空地,將馬背上馱著的婦人抱下來,平放在地面上,扛起鐵鍬,就地開挖。

    少女蹲在婦人身旁默默垂淚,用渾身上下唯一干凈的一塊絹帕,細致地擦拭著婦人的手和臉。

    巽方仗著有一把子力氣,加上泥土濕潤,半人高的深坑很快挖好了。

    將尸首抬放進坑內,巽方開始回填,眼見著撒下的土就要覆上娘親的臉,少女的肩膀開始顫抖,有些不忍去看。

    未料這時,巽方忽而取下戴著的黑紗斗笠,彎下身子,輕輕罩在了婦人的面龐上。

    “謝謝你……”少女感激地抬頭望向他。

    眸如璨星,唇若暖玉,斗笠下竟是這副俊逸軒舉的面容,少女的神情微怔,然而在注意到他腦后沒有束起的長發(fā)時,少女眼中的驚艷轉為驚愕,結結巴巴道:“你…你的頭發(fā)……”

    “原來你戴這個是為了遮住……”少女以為他得了什么怪病隱疾,瞄了他一瞬又飛快地垂下眼,為方才的不禮貌很有些自責,“……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

    “不用在意,”

    巽方拾起鐵鍬,一邊繼續(xù)填土,一邊問:“你除了你娘,沒有旁的親人了嗎……”

    話一出口,好似觸及到少女的傷心事,她咬著嘴唇,半響才小聲回道:“我爹死得早,娘親帶著我一直沒有改嫁,也因為這個,娘親與娘家里的親戚早就疏遠了往來,平時都是靠娘親做些針線活來維持家用……”

    說著說著,想起以往種種,娘親的音容笑貌,想到以后的生活沒有了依仗,還不知是怎樣的顛沛流離,少女的聲音又顫抖起來,好在及時止住,將快溢出來的淚又憋了回去。

    “我想離開這里?!鄙倥凵裼行┟H唬Z氣卻格外的堅定。

    巽方手里的動作微微停頓:“如今世道不太平,到處都是流民,你一女子孤身離家,太危險了。”

    “家?”少女自嘲地扯扯唇角,“我哪里還有家……”

    巽方默然,將最后一鏟土填平。

    氣氛冷凝了片刻,少女忽而抬頭問他:“不知公子途徑桑城,是要去往哪里?”

    “京都?!?/br>
    少女聞言有些訝然,脫口道:“這么遠,從這兒到京城就算快馬加鞭,少說也要數(shù)月呢……”

    言罷,咬咬下唇,似下定了某種決心,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能否稍我一起上路?我會照顧自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巽方低頭看著這個形容纖瘦的少女:“我此番上京是有急事在身,且這一行路途遙遠,你跟著我,多有不便?!?/br>
    看似是婉轉的拒絕,清越的嗓音卻透出明顯的疏離和推拒。

    少女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淚光在眼里打轉,好似隨時被風一吹就會落下來。

    “……抱歉?!?/br>
    巽方垂眼繞過她,解開拴在樹樁上的韁繩,牽著馬,轉身朝桑城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這荒野更沒什么人氣了,呼呼的風聲貫過耳畔,少女隱約聽見其中夾雜的嗚咽,好似有什么人在哭。少女強忍忐忑,僵著脖子地偏過頭,片刻,輕輕松了口氣,原來是不遠處亦有幾個人在挖墳埋尸。

    少女身處在緩坡上的高處,方才沉浸在失親的悲痛中未察覺,此刻展目往下看去,只見大小不一的石碑木牌密密麻麻地林立著,竟比斷掉的樹樁還要多,曾經(jīng)美麗的桑城,現(xiàn)在儼然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死城。

    心死大過悲戚,少女握緊了拳頭,轉身對著娘親的墳頭,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朝著遠處那個還未消失的背影,提步追了上去。

    *

    在馬車上會被周家小姐認出來,這是商慈沒有預料到的事,不過好在她臨場反應快,含糊應付了過去,后來通過流光向以前的小乞丐兄弟打聽,才得知那位周家小姐名為周芷清,年芳十六,其父是翰林學士,在年前與沈國公府的二公子定了親。

    周芷清自從身上突長黑斑后,就變得不怎愛出門了,平日里要好的閨蜜姊妹也斷了來往,平日里也只敢和唯一的知情者祿兒親近,在發(fā)現(xiàn)商慈就是曾經(jīng)有過點頭之交的姜婉后,周芷清總是有事沒事來邀她去府上做客。

    放在以前,以擺攤謀生的商慈絕不會閑得隔三差五,義務來替這大小姐解悶,然現(xiàn)在有從葛三爺那兒贏來的兩千多兩銀子傍身,商慈再也不用為每日賺多少銀子而發(fā)愁了。

    在被周芷清問及為什么會住在客棧時,商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的,只說被誣陷毒害姊妹而被父親送到尼姑庵清修,沒過兩天,呆不下去則自己離開了,沒提被后娘設計捉jian,亦沒提那座尼姑庵是哪座。

    周芷清只當她是鬧脾氣,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勸她早點回姜府同她爹認錯。而周家老爺原以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卻沒想到是同僚的女兒,原打算給她些銀子還了人情,可人家根本不缺這個。

    周老爺有些抑郁:欠了姜婉的情,等于欠了姜蕓章那貨的情,這官場上的情面可不好還啊……

    商慈不知道周老爺有沒有在上朝的時候遇見她爹,是否談論起過她的事,她只管自己先做好準備,以應對姜府隨時會到來的風雨。

    商慈每次去翰林府,周芷清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便是挽著袖子,眉飛色舞地問:“你看看我這斑顏色是不是又淺了?”

    第五次聽到周芷清這般發(fā)問,商慈忍不住潑了涼水提醒她:“這砂斑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完全消除?!?/br>
    “三個月,三個月,”周芷清頓時喪氣,悶悶地放下袖口,“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提前消除么?”

    商慈托著茶喝:“若有這方法,我不早告訴你了么?!?/br>
    “這可怎么辦……”周芷清十分苦惱地坐在她對面,煩躁地敲著桌案,“與沈家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五,離三個月還差十天……”

    商慈莫名地眨眨眼:“這又不是你cao心的事,大不了把婚期延后,你爹娘會解決的?!?/br>
    “可是就差十天,十天啊!”周芷清抻出十根水蔥樣的手指,在她面前比著晃著,很有些不甘心。

    “一天也沒辦法,只要你祖父的尸首沒腐化干凈,這黑斑會留下印子,如果你不想讓沈家公子看到你這黑斑,還是乖乖地順延婚期吧……”

    聞言,周芷清徹底頹喪地用雙手掩住臉。

    商慈嘆口氣,她沒有見過比她還不矜持的官小姐了,十天也等不了么?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嫁人有什么好?

    同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卻從來沒待過的商慈表示很不理解。

    她對未來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大澤山的竹屋里,粗茶淡飯,同師兄平平安安地生活。至于師父和小師兄……人各有志,她和師兄的職責就是替他們看家,以及專業(yè)接風洗塵。

    嫁人這個觀念,在過去十七年里,從未在商慈的字典里出現(xiàn),于是她此時能做的,只有同周芷清大眼瞪小眼地發(fā)呆。

    立在商慈身后的流光此時突然開口問:“周jiejie,你是不是很想早點嫁給那位沈家公子?”

    周府里的人都以為流光是她的小廝隨從,因流光長著張娃娃臉,雖年及十五,但看著似乎還要更小些,加之是商慈身邊的人,周芷清并不怎避諱,他嘴甜逢人都喊jiejie,不光周芷清,連丫鬟祿兒都很喜歡他。

    他這話其實沒有揶揄的意味,眉宇間一派稚氣,商慈能體察她女兒家面皮薄,話都盡量拐著彎說或者不說,可流光哪里懂,自是想什么問什么了。

    被直截了當?shù)卮林行氖?,周芷清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別胡說,我哪有……”

    分明就是有,商慈和流光同時默默心道。

    流光笑了笑,沒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