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心中頓了頓，卻仍是含笑答應(yīng)了。

    頃刻，含煙果然便去了太上皇寢宮，去不多時，便有太監(jiān)來宣旨，請應(yīng)懷真進(jìn)見。

    懷真站起身來，隨著那太監(jiān)前往，誰知才出含煙寢宮，就見迎面匆匆地來了一隊人，當(dāng)中簇?fù)碇粋€花容月貌、雍容雅貴的宮裝麗人，如眾星捧月般的，——細(xì)看卻是敏麗。

    懷真腳步一頓，心中躊躇。

    誰知敏麗早看見她，忙緊走幾步，又揮手叫身邊兒跟隨的人都停步，她便自個兒上前來，緊緊握住懷真的手，盯著她問：“果然是你進(jìn)宮來了！如何也不跟我說一聲兒？我竟才知道，還不肯信呢?！?/br>
    懷真笑道：“本想著……待會兒再去看望娘娘的?！?/br>
    敏麗上下打量，見她臉容果有些清減，頓時眼圈兒便紅了，道：“先前我百般想念，只想傳你入宮，怎奈你又才生了瑾兒，倒是不敢這樣著急讓你顛簸，我倒有心回府，只仍是不便……好歹見著了，你卻如何瘦了這許多？”說話間，心里不免難過，禁不住落下淚來。

    懷真掩著心中傷感，只做無事狀，勉強(qiáng)笑道：“jiejie別擔(dān)心，jiejie才生了小世子那會兒，也瘦弱的很呢，豈不知的？”

    敏麗搖了搖頭，她才生產(chǎn)那會子，雖恰逢小唐“出事”，但因懷真極用心照料，身子自然是極好的，哪里是如她這樣兒？

    敏麗因見了懷真，似天上掉下個寶貝來，才要拉她去自己宮中坐著詳細(xì)說，不料懷真柔聲細(xì)語說道：“先前太妃去見太上皇，大概說了我來了，太上皇因傳我去見呢。再耽擱只怕不好，jiejie先回宮去罷了，待我見過了皇上，自再去拜見jiejie?！?/br>
    敏麗才跟她見了，正難舍難分，然而聽了這話，便只好先壓下一肚子的話，只好依依不舍地先放了她去了罷了。

    兩個人作別，懷真便依舊跟那小太監(jiān)前往太上皇寢宮，頃刻到了，便入內(nèi)拜見。

    行禮完畢，只聽上頭極微弱的一聲：“平身，起來罷?！币老÷牫鍪浅傻鄣穆曇?。

    懷真謝恩，便站起身來，緩緩抬頭看去，卻見前頭不遠(yuǎn)榻上，成帝斜倚著，人也有些清癯枯瘦，比先前越發(fā)蒼老了，只兩只眼睛仍是帶著些威銳之色，這會子便望著懷真的臉，目光沉沉，不知是何意思。

    在太上皇的旁邊兒，便是應(yīng)含煙站著，正略有些憂慮地望著她。

    旁邊幾個小太監(jiān)宮女，如泥雕木塑般垂著手低著頭肅立。

    太上皇掃了會兒，道：“你過來?！?/br>
    含煙忙道：“太上皇的眼睛不太好，太遠(yuǎn)了有些看不真。”懷真垂眸，便上前幾步，將到榻前才止住了。

    借著燈影，太上皇仔細(xì)望著懷真的臉，點(diǎn)頭道：“還是那個模樣兒不曾變……聽聞你給唐家生了個男娃兒？”

    懷真道：“是?！?/br>
    太上皇仰頭，仿佛若有所思，半晌笑說：“倒是好。唐毅是個有福氣的，這也是他應(yīng)得的?！?/br>
    懷真微笑道：“有些人的確是有福的，然而有些便并未有這般幸運(yùn)了，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憂，就說臣女的父親，就是個沒福的。”

    太上皇聞言，微微皺眉：“你說什么？”

    懷真仍含笑道：“方才太上皇說我仍是那個模樣兒，卻不知在您的心中，懷真到底是個什么樣兒？”

    應(yīng)含煙在旁聽了，依稀覺著不對，待要攔住她，卻欲言又止……只咽了口唾沫，仍是盯著緊緊相看。

    太上皇直直地看了懷真半晌，忽地問道：“懷真丫頭，你今兒進(jìn)宮來，可是有什么事兒不成？”

    懷真面不改色，仍溫聲低語道：“是有些話要同太上皇說，因是機(jī)密，臣女斗膽請?zhí)匣势镣俗笥摇！?/br>
    太上皇眸色愈發(fā)暗沉幾分，枯瘦的手微微一抬，啞著嗓子道：“都退下罷。”

    應(yīng)含煙十分憂心懷真，并不愿離開，懷真向著她使了個顏色，含煙捏著一把汗，又見太上皇沒有留她的意思，猶豫片刻，終于咬牙去了。

    這寢殿之中，一時越發(fā)死氣沉沉起來。

    成帝嘴角一挑，透出一抹似陰如冷的笑，望著懷真道：“如今人都退了，你有什么話，可能說了罷？”

    懷真垂下眼皮，手在袖子中摸了摸，便拿出一樣?xùn)|西來，探臂張手，對太上皇道：“不知對這樣物件，太上皇還記不記得什么了？”

    太上皇低頭，卻見她掌心攤著的，是一枚金光閃閃的釵子，他覷著眼睛，有些看不真切。

    懷真會意，復(fù)踏前一步，便道：“太上皇莫非不記得……這故人之物了？”

    燈光搖曳，那金釵近在咫尺，光芒大漲，竟是若許耀眼。太上皇看得真切，臉色陡然一變，卻死死地盯著，目不轉(zhuǎn)睛。

    兩人誰也不曾開口，頃刻，太上皇方道：“你……從哪里得來的此物？”

    懷真道：“是有個人臨死之前送給我的?！?/br>
    太上皇道：“是……誰？”

    懷真道：“是個為了您跟大舜cao勞了一生，最后卻不得善終之人?！?/br>
    太上皇喉頭一動，仍是死看著懷真，又轉(zhuǎn)向那金釵上頭，目光涌動，卻緊閉雙唇，不發(fā)一語。

    懷真低頭，也看著手中的釵子，靜靜地說道：“曾記得有一日我入宮來，太上皇曾對我說……要我叫您一聲爺爺，當(dāng)時我只覺得太過大逆不道，因而不敢，也并沒多想，只當(dāng)您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直到我知道了這枚金釵的來歷，我才明白?！?/br>
    太上皇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從那釵子上移開，又盯著懷真：“你明白什么？”

    懷真直視著老人鷹隼般的目光，輕聲說道：“這釵子是德妃遺物，我是德妃的孫女兒，我父親是德妃的骨血。不知……我說的可對？”

    太上皇不言語，枯瘦的手指微微發(fā)抖。

    懷真望著他，道：“然而我只是不明白，天底下何以會有這樣忍心的君父，德妃死的離奇，至今并無任何交代不說，如今，竟還舍得送自己親生的兒子去死，讓他在暗無天日的詔獄里受盡種種苦楚，太上皇可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何？為何您盼著我喚您一聲爺爺，回頭卻又狠心把我爹折磨的生死不能！您若是不知情的，倒也罷了，然而先前淑妃之事，您分明是知道了的，卻又為何要這樣絕情絕意？”

    懷真說著，胸中像是有一團(tuán)火在熊熊燃燒起來，讓她不由自主，怒意高熾，眼中的淚因而墜了下來，卻并不只是因?yàn)閭?，或許，是因?yàn)樘^悲憤罷了。

    她死死地盯著太上皇，想從這老人口中得到一個答案，或者也想讓他良心發(fā)現(xiàn)，懸崖勒馬。

    太上皇聽她說罷，冷笑了數(shù)聲：“你想知道為何？”

    懷真望著他的笑，不知為何，心中竟也有些嗖嗖冷意，然而如今已經(jīng)沒有退路，懷真深吸一口氣，點(diǎn)頭。

    太上皇挑了挑眉，望著她道：“你果然是德妃的孫女兒，藏不住的，這份倔強(qiáng)，寧死不悔的模樣……我看見你，就像是看見當(dāng)年的她?！芍牢易類鬯@樣，但最恨的……卻也是她這樣？”

    懷真微微昂頭，不讓眼淚輕易墜落：“我今日來，是為父親求生，若是不能，便只有我先求死?！?/br>
    太上皇瞇起眼睛，復(fù)笑了兩聲，又道：“你如今嫁了唐家，只要你乖乖地，并不會有人敢動你，何況你又有了孩子，難道你不為他們著想……”

    懷真淡淡道：“從先前我出了唐府大門開始，我便同唐府沒有任何牽連。我如今……只是應(yīng)家的女兒，生則跟應(yīng)家同生，死則跟應(yīng)家同死，如此而已?！?/br>
    太上皇望定她，面上笑意更勝，抬頭望著頭頂虛空，半晌才道：“你的確是德妃的孫女兒，應(yīng)蘭風(fēng)也的確是她的兒子，但是……”

    在死寂一樣的寢殿之中，太上皇的聲音忽地轉(zhuǎn)的陰冷，似冷似笑地說：“但是你不是朕的孫兒！應(yīng)蘭風(fēng)更不是朕的兒子……”

    這一句話，仿佛將他沉浸在骨子里的怨怒點(diǎn)燃了似的，老人猛地?fù)]手，暴怒般道：“你們是野種，是德妃那不守婦道、紅杏出墻的女人，跟別人生得野種，都是野種！”

    懷真睜大雙眸，駭然看著急怒起來的老者，他的胡須頭發(fā)皆在抖動，連嘴唇也不停地顫抖，雙眸死死地盯著自己，仿佛滿含憎恨，恨意交織，像是要立刻殺死她才能解恨一樣，這樣深沉的帝王怒恨，讓本心存死志的懷真竟也忍不住微微戰(zhàn)栗。

    太上皇瞪了懷真半晌，那怒意如澎湃的江海來潮，忽地又慢慢地收緩了回去，而他渾身的力氣也仿佛被這所有的暴怒浪潮卷走了似的。

    太上皇閉了閉眼，無力地?fù)u搖頭，低聲道：“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罷……為什么朕雖然喜歡你，卻并不是格外喜歡應(yīng)蘭風(fēng)……只因他是個能臣，倒也罷了……然而……是有人不想他活，不是朕要他死，是他們逼著朕要他死！”他咬牙切齒，仿佛恨之入骨，似要擇人而噬。

    懷真心中一動，才復(fù)又慢慢地緩過神來：“太上皇……說的是誰？誰逼著我爹死？”

    太上皇緊閉雙唇，眉頭亦是緊鎖，仿佛在回想什么不堪的過往，半晌道：“你不必問，那些事，不是你這種小女子可以隨意打聽的……總之朕如此做，是為了家國天下……別說他不是朕的骨血，縱然是他是朕的骨血，朕也饒不了他！”

    太上皇說完，又道：“朕對你還是有憐惜之心的，你不必在此胡鬧了，何況還有唐家的顏面……朕知道唐毅舍不得你，你好生回去罷?！闭f到這里，太上皇長長地幽嘆了聲，忽地道：“朕一生最愛的……就是她了，可恨她……寧肯選擇那個低賤的混賬，也不肯好生跟朕屈服……是她逼著朕，是他們逼著朕……”他喃喃幾聲，仿佛入魔了似的。

    自從那金釵的來歷明了之后，懷真已經(jīng)認(rèn)定了應(yīng)蘭風(fēng)是德妃之子，自然便也是皇子了，故而在這絕望之時，才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卻想不到，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難堪之極的絕密來，竟把她所有的……盡數(shù)打碎。

    懷真站在原地，渾然無主。

    對面兒，太上皇仿佛沉浸在昔日想象之中，復(fù)笑了笑，半晌轉(zhuǎn)頭，又看見她：“真像……不管是模樣兒，還是脾氣性情……可惜、可惜……”

    他究竟可惜什么？可惜她雖然這般像，卻不是他的骨血？還是可惜當(dāng)初種種……

    沉寂之中，懷真忽然說道：“太上皇，何以認(rèn)定……我父親不是您的兒子？”

    太上皇聞言，微微蹙眉，轉(zhuǎn)頭看向懷真，眼中所有往日溫情的影子蕩然無存，眼色漸漸又轉(zhuǎn)而陰冷，仿佛方才那退卻的暴怒，如天邊醞釀的風(fēng)雷，挾雷霆萬鈞毀天滅地之勢，轉(zhuǎn)瞬又將席卷而來……只是這一次，會不會如上回一樣，又輕易收回呢？還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雖看清帝王眼底令人震懾的驚濤駭浪，懷真卻毫不動容，只是仍直視著太上皇，仍是昂首，一字一字清晰問道：“您何以如此認(rèn)定？”

    太上皇笑了笑，這會兒的笑卻仿佛帶了幾分猙獰似的，猛地一抬手，把床邊兒一支蓮花紋十五連枝宮燈一把推倒，燭光搖曳，銅燈委地，發(fā)出刺耳而懾人的聲響。

    ☆、第 307 章

    且說太上皇大怒之下，猛推倒了那十五連枝燈，外間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們自然也聽見了，卻都不敢擅自入內(nèi)。

    其中，唯有應(yīng)含煙是個一心在懷真身上的，她先前雖然無奈退了出來，卻并不曾離去，只緊緊守候著，如今又聽是這般聲響，只恐懷真吃了虧，便忙要入內(nèi)去。

    楊九公在旁忙攔住了，勸說道：“太妃，太上皇還未傳人，只怕……”

    含煙索性握住他衣袖，卻道：“九公公跟我一塊兒進(jìn)去罷了，你也知道太上皇近來脾氣更急了好些，懷真又不是旁人，倘若她有個閃失，以后卻怎么交代？就算是皇上……在唐三爺跟前兒也不好看?！?/br>
    楊九公雖有些不愿，卻禁不住應(yīng)含煙拉著他不放，當(dāng)下兩人便進(jìn)了內(nèi)殿看顧。

    待入了內(nèi)，卻見太上皇仍坐在榻上，死死地盯著地上。

    地面一片狼藉，銅燈跟燭盞亂滾，有的燭火還未熄滅，幽幽燃著有光，懷真便跪在這其中，極小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凄，竟不知如何。

    含煙忙便撇開九公，就去拉懷真，忙的低低問道：“怎么樣？”又忙上下打量，生恐她傷著了。

    此刻楊九公也忙跑去扶住太上皇，陪笑說道：“皇上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竟這樣大動肝火……”覷了一眼臉色，又忙揚(yáng)聲，叫兩個貼心的小太監(jiān)進(jìn)來，快些把地上那許多東西收拾了去。

    太上皇將九公推了一把，卻并不做聲，陰鷙森厲的雙眸依舊是望定懷真，片刻才咬牙道：“你好大的膽子……”

    應(yīng)含煙見狀，便隨著懷真身邊兒跪下了，含淚道：“meimei年紀(jì)小，若是說錯了話，求皇上寬恕，若有責(zé)罰，只都落在臣妾身上?！?/br>
    太上皇掃了含煙一眼：“你也不必著急，應(yīng)家的事兒，若實(shí)在論起來，你也逃不了！不必仗著朕喜歡你，你就不知道如何了。”

    含煙還未說話，懷真已先開口道：“我爹爹先前已經(jīng)跟公府內(nèi)分家別過了，何況太妃的出身更與應(yīng)公府還疏離一層的……且太妃人在深宮，又知道什么？太妃素來對太上皇又是最忠心不過的，若為了我遷怒太妃，對太上皇又有什么好兒呢?！?/br>
    太上皇聞言挑眉，楊九公則聽得膽戰(zhàn)心驚，心道：“這個丫頭幾時這樣膽大了……這不是要命了么！”待要勸說兩句，卻又不敢。

    含煙轉(zhuǎn)頭看著懷真，此刻已經(jīng)禁不住流下淚來，也不管當(dāng)著太上皇的面兒，只握著她的手道：“可知我不要你這樣為我著想？素來都是你照料我，都是我欠著你的情分……這輩子倘若我能為你做一件事兒，死了也是甘心的?！?/br>
    楊九公暗暗叫苦，忙攔著道：“太妃娘娘，怎么也跟著說出好聽的來了，太上皇的脾氣你是個最清楚的……可知是個最心軟心慈不過的？趕緊說兩句消火兒的話，倒也罷了。”——這也是楊九公想要替她們兩個周旋之意。

    太上皇看著她兩個這般，又聽了九公的話，復(fù)瞇起雙眸忖度了會兒，眼神變幻不定。

    正在這會兒，忽地聽外頭有太監(jiān)道：“靜妃娘娘來給太上皇請安?！?/br>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

    頃刻間，卻見外頭敏麗帶著一幫太監(jiān)宮女進(jìn)來，見兩個人跪在地上，臉上詫異憂慮之色一閃而過。

    太上皇聽聞她來了，惱意略收了幾分。

    敏麗行禮過了，道：“今兒不想，太上皇這兒是這樣熱鬧的。不知敏麗是不是來的不巧了？”

    太上皇端詳她婉柔含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巧的。來的甚巧才是?！?/br>
    敏麗只當(dāng)沒聽出這言外之意，掃了一眼含煙跟懷真，又柔聲道：“只不知這又是怎么了？必然是三少奶奶有什么言差語錯的，得罪了太上皇，然而您老人家是個最善心仁慈的，自然不會仔細(xì)計較，且看在她年紀(jì)小不懂事的份上，好歹寬恕了罷？”含笑說著，又行禮下去。

    太上皇望著她，淡淡問道：“你是特意來給她求情的？”

    敏麗并不否認(rèn)，只仍是帶笑道：“您老人家素來心清眼明，倒是瞞不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