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節(jié)
是以于公于私,為國為家,絕不能輕舉妄動。 就像是那個憂國忘身,曾力挽狂瀾的名臣于謙,縱然再“忠心節(jié)烈,與日月爭光”,只為了一個“君位永固”,也只落了個“天下冤之”的結(jié)果。 他所留的《石灰吟》,言道: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竟是賢臣的自行寫照了。 故而有時候清白或者不清白,根本便不是可定生死的主因。 只能為了大局,忍心舍棄另一些……本來難以舍棄的。 然而這些話又如何能跟懷真直說……只怕說來,字字殘忍,越發(fā)讓她無法承受。故而他只能表面紋絲不動,私底下暗暗行事,只務(wù)必保住應(yīng)蘭風一條命罷了。 室內(nèi)靜靜默默,連燈花爆開的聲響都顯得如此刺耳。 懷真深深呼吸,終于道:“三爺……” 唐毅應(yīng)了聲:“嗯。” 懷真問道:“三爺……倘若……我爹爹真的是個壞人,你現(xiàn)在,會如何料理此事?” 唐毅一震,不知她為何竟問出這一句來,微微蹙眉片刻,終于說道:“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這會子要說出來,卻竟忽地艱難。 懷真卻已經(jīng)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那一定是……大義滅親,絕無二話了?”——這正是當日在書房內(nèi),他對唐堅所許諾下的。 唐毅無端吸了口氣,終于說道:“是?!焙芸斓赜纸又f:“然而我相信……岳父絕不會是……” 懷真微微點了點頭,卻不等他說完便道:“其實三爺如今也有些吃不準了,也有些猜不準父親到底是忠是jian,故而才這樣束手束腳,難以行事,只是看在我的面兒上……才姑且保全父親一條性命,事實上,倘若不是因為我,只怕三爺這會子,也早就主張殺了父親了,對不對?” 她緩聲說來,并無怨怒之意,仿佛只是在說一個事實,或者旁人的事。 唐毅定了定神:“懷真……” 懷真道:“我說的句句都對,是不是?” 沉默過后,唐毅終于沉聲回答:“是。”——他心里知道懷真說的句句是真,他也不想說出口來更令她傷心,然而退退縮縮從來不是他行事之風,何況倘若之時朝野之爭,朝堂內(nèi)部暗涌的話,他兀自可以違背心意,周全行事,然而如今…… 一切都是圍繞應(yīng)蘭風而展開的,不管他是忠是jian都好,那些暗中的黑手,的確是借著他在攪亂渾水。 在如此混沌的時局之下,最好的法子,其實無非是快刀斬亂麻,事實上直到如此,他所做的……已經(jīng)跟他素日行事的風格相悖了。 正如懷真所說,的確是因為她。 但他卻又清楚知道,事關(guān)的是大體國體,在這種大是大非之前,他并沒有選擇,縱然……面對的是她。 懷真忍淚,按了按眉心:“我知道……”還有一句話,卻已不必再問出口。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從聽見書房中唐毅跟唐堅的對話開始。 本以為,那一刻的冰心徹骨,已經(jīng)是極至了。 可是這會兒聽到他親口這般承認,才知道,原來先前那一場,竟只是一點兒刀尖刺入,痛不過爾爾,這時候,才是真真正正的叫人痛不欲生。 次日,唐毅自去早朝,懷真也早就醒來,自從有了小瑾兒,因他時常半夜吵鬧,竟也讓她有些睡不安穩(wěn),一向甚是淺眠。 起身先打量了會兒孩子,因方才丫鬟抱去吃了奶,此刻卻也安穩(wěn),見懷真過來了,便沖著她樂顛顛地笑。 懷真細看小瑾兒的眉目,昨兒她未說完的話,是當認真看著這孩子的眼神之時,依稀仿佛……就看到當年的唐毅。 那個在齊州街頭,同林沉舟一塊兒出現(xiàn)的小唐,顧盼神飛,淺笑莞爾,眸光澈如明溪,璨若晨星,不似現(xiàn)在,自多了若許沉靜,深沉不可言。 或許,縱然此生多得了一份深情愛慕,但他畢竟仍是前世那個人,仍也是要走上如前世一般的路子,那樣善于謀劃,城府內(nèi)斂的國之重臣。 當在她跟他所看重的家國之間選擇之時,他只會毫不猶豫的…… 怪道……林沉舟臨去遺書,曾說過那樣的話:君乃國之重器,不可染垢。 原來一切早就注定。 只是想到在半夢半醒間望見他求而不得的眼神,心頭卻仍是一陣絞痛,酸楚難言。 一時間竟是淚如雨下。 懷真抱起小瑾兒,望著小孩兒天真無邪的笑臉,含淚在臉上親了又親。小瑾兒十分歡喜,越發(fā)咯咯笑了起來。 良久,懷真才將小瑾兒放開,回身到了床邊兒,把枕頭底下那個狹長的盒子握起來,緊緊攥著,邁步出了門。 卻說唐毅退了朝,不知為何,竟有些心神恍惚。 竟不知是如何出了宮門的,只是上了轎子,往禮部自去。 半晌到了,才下轎,唐升過來迎著,因多嘴說道:“先前如何像是看著咱們府的車駕進宮去了呢,可是奶奶進宮看咱們家娘娘?” 唐毅一怔,轉(zhuǎn)頭看向唐升,目光從平靜飛快地轉(zhuǎn)作駭然,盯了他片刻,竟一言不發(fā)地快步離開,信手拉了一匹小廝的馬,翻身而上,急急打馬離去。 唐升嚇了一跳,其他侍衛(wèi)見狀,忙也飛快跟上……如此不多時,已經(jīng)回了唐府,如風似的掠進府內(nèi)。 丫頭們見他回來,又看神色匆忙,不知如何,紛紛避讓行禮。 其中,夜雪因上前道:“三爺……”待要說話,唐毅卻并不理會,只徑直進了臥房,到床頭將那暗格打開,把上面一層一推,原來下面仍還有一層暗格,此刻里頭卻什么也沒有,空空如也。 唐毅死死看著,驀地倒退一步。 這會兒,身后腳步聲輕輕響起,是丫鬟的聲音道:“三爺,奶奶臨出門交代……” 唐毅本什么也聽不進去,只聽提到懷真,才猛然回過身來。卻見丫鬟夜雪略有些不安,手中卻捏著一個未開的信封,迎著他的目光,小聲說道:“奶奶出府前,囑咐奴婢,叫把這個交給三爺……” 唐毅不等她說完,便一步上前,將那信箋取了過來,將要打開之時,手卻無端有些發(fā)抖……夜雪見是這個模樣,心頭慌亂,忙抽身退了。 ☆、第 306 章 話說唐毅拿了那信箋來,拆開來看,望著那上頭娟秀字跡,看了會兒,早已色變。 正在恍惚神驚之中,忽地聽外頭丫頭小聲說道:“是三爺回來了?只聽人說還不信呢……太太叫我來打聽打聽,若三爺真?zhèn)€兒回來了,便叫他過去說句話兒?!?/br> 唐毅雖聽得分明,卻毫無反應(yīng),眼睛只是盯著面前紙上的字。 隔了會兒,卻見夜雪復(fù)進門來,垂著頭行禮道:“爺……太太那邊兒使人來喚三爺,說是有事兒?!?/br> 唐毅仍是置若罔聞,神情跟昔日亦大不相同。 夜雪不敢多嘴,復(fù)看他一眼,便悄悄地又退后了。 如此又過半日,唐毅終于慢慢地將那一張紙疊了起來,放入懷中,邁步出了臥房,在門口又站了會子,才去了唐夫人房中。 卻見唐夫人正抱著小瑾兒逗趣,一個奶母跟丫頭們簇擁著說笑,見他來了,眾人都忙退了。 唐夫人含笑看他一眼,道:“你今兒回來的倒是格外早些,偏生懷真又進宮看你meimei去了……你且過來,母親跟你說兩句話?!?/br> 唐毅走到跟前兒,只垂著頭。 唐夫人因滿心都在小瑾兒身上,也沒留意他的臉色不對,只道:“這話原本我不該說,先前我也只提過一句……就是你岳父的那件事兒,如何拖了這許久,仍不得周全呢?” 唐毅隱隱約約聽母親提起此事,不免又是心頭一刺。 唐夫人見屋內(nèi)并無別人,才又低聲說道:“這果然是棘手難辦的事兒?” 唐毅素來心定神穩(wěn),是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縱然在驚濤駭浪、生死之間也仍揮灑自如的,此刻,卻竟說不出一個字兒來,只點了點頭。 唐夫人知道他也為難,便嘆了口氣:“我看懷真自打昨兒出去了一趟,就有些不同似的,她這會子不在家里,你跟母親說句實話,到底是要怎么樣呢?” 若在昔日,這會兒只怕他會說些寬心勸慰的話,然而懷中那一張紙沉甸甸地,又像是一塊兒燒紅了的烙鐵,便捂在他的胸口,竟叫他無以言語。 唐毅目光一動,只看向小瑾兒。 唐夫人察覺,便也看小孩兒,過了會兒,才終究又道:“母親只私底下跟你說這一句,你能聽就略聽些兒,不能聽,也仍別緊著為難……只是你且得記得,不管那外頭的事兒是何等的要緊,然而懷真那孩子,卻是個最可人疼的……且她自打嫁了你,你又在外頭風風雨雨的,家里頭可不是多虧了她里外周全的?那會子我病得半死,你meimei又是那個情形,若不是她,倒想不出會是怎么樣呢。如今她又給你生了小瑾兒這樣的好孩子,你也知道……她素來是個最有孝心的,這會子親家出了事,她口里雖不愿意跟我們訴苦……只怕心里不知是怎么難過的,唉……你別的不看,且看在她素日懂事,又看在小瑾兒的面上……好歹……暫時放放那盡忠為國的心思也罷了……” 唐夫人說著,眼睛微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這數(shù)月來,唐毅雖不曾詳細把外頭的事說給唐夫人,但唐夫人素來知道他的性情,何況又從那兩房中聽說不少,再加上底下丫頭小廝們口口相傳的……唐夫人心中自然有數(shù)。 原本她也是很信唐毅,畢竟是親生的兒子,從小是個最叫人省心的,何況在外頭又cao勞的軍國大事,自然不是她能插嘴插手的,可是這一件兒,事關(guān)懷真,因此唐夫人竟有些按捺不住。 唐毅低著頭,一聲不言語。 唐夫人端詳他半晌,知道他也不好做,素日他是個最心疼懷真的,但凡能周全,又怎會眼睜睜拖延至此? 唐夫人雖然恨不得立刻把應(yīng)蘭風救出來,但到底又不舍得十分為難唐毅,一時不免濕了雙眼,便道:“罷了、罷了罷了……權(quán)當我什么也沒說……橫豎懷真都不曾難為你什么……” 她這邊兒說著,小瑾兒便扎手扎腳地要動,口中呵呵地笑起來。 唐夫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只好低頭又哄孫兒,誰知才哄了兩聲,卻見眼前人影晃動,一抬頭功夫,就見小唐已經(jīng)走了出去。 且說懷真一大早兒,在府中安排收拾妥當,便備車馬,進了宮去。 雖說在府中之時,只說是進宮探望貴妃娘娘,然而進了宮中,卻是應(yīng)太妃的人來接了,請進內(nèi)殿而去,竟是并不曾去見敏麗。 話說自從成帝將皇位傳給了趙永慕,自己便退了位,只在后宮養(yǎng)神罷了。 成帝畢竟年紀大了,又加有些別的原因,這會兒身邊也并沒留別的伺候的妃子了,只含煙一個是最得力貼心的,竟一日也不可缺了她。 偏偏前那一段兒,又是小唐有事,懷真照顧府內(nèi),竟不得空閑兒,此后又有了身孕,越發(fā)不得進宮,除了這些外,對含煙而言,卻也有個不可隨意再宣召懷真入宮的理由……因此雖然心中著實的念想,卻只是按捺罷了。 昨兒懷真從應(yīng)府往回之時,便派了人去宮門上,只叫傳信兒給應(yīng)含煙,叫她今兒記得來接,含煙正盼著她,因此便早命人預(yù)備下接了。 兩個人這回相見,更跟先前不同,四目相對,含煙并未動,只先叫身邊兒幾個宮女退下,等眾人都去了,含煙才上前,一言不發(fā),先把懷真緊緊地抱住了,自是百般喜歡。 半晌,含煙才放開懷真,又仔細將她上下打量了會兒,才道:“如何比先前更瘦了許多?”心中卻也知道,應(yīng)蘭風是那樣兒,懷真豈能安然? 懷真卻只是笑道:“是jiejie太記掛我,總覺著我瘦了似的,其實好著呢?!?/br> 含煙挽住了懷真胳膊,相攜進了內(nèi)殿,便捱著榻上坐了,才握著手,低低切切地問道:“你昨兒特意派人送信來,今兒進宮,可是有事找我?” 原來應(yīng)含煙心中,只以為懷真是為應(yīng)蘭風而來,先前,雖說她也曾求過太上皇幾次,但每次提起,太上皇的臉色都十分異樣,含煙雖然有心相救,卻也到底不敢十分惹怒……因此只適可而止。 這會兒見懷真親自來了,含煙心中因想:“若meimei開口,我自然拼了不顧,也要向太上皇進言。橫豎這深宮度日,也如枯樹朽木一般,并沒有什么意趣。我的性命,又曾多虧了懷真才得以保全,這會子若是連為了她說句話也不能,連丁點兒的心意也盡不上……倒不如是死了干凈。” 含煙心中打定主意如此,便盈盈看著懷真,反倒是盼著她快些說出這句。 不料懷真道:“并沒別的事,只是想跟jiejie見一面兒,另外……不知太上皇近來如何?” 含煙微微意外,道:“是么?太上皇近來倒還好呢,方才吃了藥,正睡著。” 懷真道:“先前我進宮來,他老人家興起都會宣召,不知今兒是個什么心意?!?/br> 含煙心中一動,隱隱猜到懷真所想,便道:“太上皇淺眠的很,估摸過一會兒便醒了,我去探一探就知?!?/br> 兩個人因又說了會兒話,含煙不免又問小瑾兒如何。 懷真便說了一番,只說是極乖巧可愛的孩子,含煙眼中透出明亮之色,道:“我倒是急得不成,想看看你的孩兒到底是個什么樣兒的,必然是個極難得的大寶貝呢,可惜今兒你沒帶他來,以后若有機會,可要抱進來給我看一看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