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樂看著他眼底一點(diǎn)兒微光，仿佛是燦爛星子蒙上了一層霧氣，絕艷之外，又多一抹淡淡傷懷，此刻她身上熱氣漸退，又聽了這一番動聽的話，渾身竟有些汗毛倒豎，卻不舍得動一動，只越發(fā)看呆了。

    小唐哈哈笑了幾聲，自嘲似的道：“大概是我心里奢求太多，因這一刻心亂，這些日子不知糊涂做了多少事，委實(shí)是不該的很。橫豎她能得喜樂自在，其他的又與我何干？”

    念了幾聲，忽然回神，便對女樂問道：“……你可冷么？”

    女樂仍是不答，仿佛是癡了似的，心中卻只盼他再多說兩句。

    小唐看著她，說出心里的話，倒覺有些輕快了，片刻，便一笑，喃喃又道：“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對極，妙極，哈……”長笑數(shù)聲，竟拂袖轉(zhuǎn)身，負(fù)手離去！

    女樂轉(zhuǎn)頭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門口，卻兀自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

    又過數(shù)日，禮部接到沙羅國送回來的消息，原來沙羅國果然政亂，老王被殺，新王叔繼位。然而因?yàn)闀簳r(shí)不能跟天朝撕破臉面，于是仍奉清弦公主為妃，又派使節(jié)跟天朝來往交好。

    加上春闈在即，全國各地的考生們云集京城，各種事宜瑣碎繁重，禮部尚書偏又年高，幾乎諸事都落在小唐身上，因此竟忙得分身無法，有時(shí)候甚至三四天都不能回府一趟。

    卻說這一日，張珍又偷閑跑來應(yīng)公府，便在屋里跟懷真說話，見那只奶貓被喂得圓滾滾地，赫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精神，做出各種有趣姿態(tài)，兩個(gè)人便一塊兒逗貓，一邊兒說話。

    懷真便問起容蘭的事兒，張珍聽是她，便笑道：“是容蘭meimei？真真兒想不到，你回一趟徐姥姥家里，竟又認(rèn)識了她，可見這京城雖大，有緣還是會遇到的?！?/br>
    懷真見他這般說，便又繞著彎子問了幾句，張珍一一說了，雖然此刻跟容蘭并沒有什么兒女之情，但也看出來對容蘭印象極佳。

    懷真笑了兩聲，心中愜意自在。

    張珍又逗了會兒奶貓，忽然說道：“我?guī)缀醵疾桓襾砟氵@兒了，生怕再碰見唐侍郎?！?/br>
    懷真聽到提起小唐，便道：“說了唐叔叔只是偶爾才來一遭兒，難道你來幾次也能遇見幾次不成？何況自打上次遇見，他再也不曾來過。”

    張珍聽了，才又小聲說道：“近來我聽說沙羅國那邊有使者過來，加上春闈，必然是忙的不可開交呢，這樣倒也好，免得又給我遇上，我可再活不出來了?！闭f著就拍手跺腳，樂不可支。

    懷真見張珍如此高興，忍不住打了他一下，道：“你為何竟笑得幸災(zāi)樂禍似的，留神我跟唐叔叔說……”

    張珍這才吐吐舌頭，不敢再笑了，然而說到這里，可轉(zhuǎn)頭之時(shí)，又想到一件事，就說：“對了meimei，你可聽說了？”

    懷真問道：“聽說什么？”

    張珍道：“上回唐侍郎不是從沙羅國回來么……帶了那許多沙羅國美人兒，皇上賞賜了一位在他家里，我近來聽聞……”

    懷真睜大眼睛，問道：“聽聞什么呢，你倒是快說?！?/br>
    張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才說道：“我只是聽人說，近來唐侍郎很寵那沙羅美人兒，幾乎夜夜……”

    懷真正怔怔聽著，聽到“夜夜”，還不解，便問：“夜夜怎么樣呢？”

    張珍便為難地看著她，懷真愣了愣，忽然便明白過來，頓時(shí)臉上便紅了，忙又打了張珍一下，道：“你怎么又來瞎說！這話也跟我嚼？你要死呢！”

    張珍忙舉手求饒，道：“好meimei，饒了我罷了，我只是覺著有趣，橫豎給你說說，是無心的，你聽聽也就罷了?！?/br>
    懷真羞紅臉瞪了張珍一眼，卻又慢慢垂下眼皮兒，心頭竟無端地有些亂跳，浮亂之后，卻又想：“大元寶說的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唐叔叔……真的很寵那沙羅美人么？先前從來不聞這樣的事，怎么忽然就……不過，他也是這個(gè)年紀(jì)了，又沒個(gè)妻室，且聽說沙羅國的美人兒妖嬈嬌媚，只怕……也是有的?！?/br>
    心里暗暗地想了一會子，雖然知道此事說得通，也并非無理，但不知為何，心里竟有些沉甸甸地，仿佛有什么東西壓著，隱隱地不大受用。

    誰知偏這一日，唐府派了兩個(gè)女人來到應(yīng)公府，原來是唐夫人派人來請懷真過去做伴兒的。

    只因近來小唐總不著家，敏麗又出嫁了，難得回家來，唐夫人白日里雖然到叔伯府內(nèi)跟妯娌相見，但到底是寂寞冷清，又兼想念懷真，今兒便派了人來相請。

    應(yīng)老太君同那兩個(gè)女人說了會兒話，便讓人去東院跟懷真說了，懷真出了會兒神，仍是答應(yīng)了，吉祥忙給她收拾東西，半晌便出來，別了老太君，乘車去了。

    頃刻來到唐府，唐夫人見了她，像是見了親生女兒一樣，便把她抱在懷里，親親熱熱說了會兒話，問起家中諸事等，又問她為什么近來不到府里來了。

    原來懷真因上回小唐中迷藥亂性的事兒，便有些遠(yuǎn)著他，以及后來小唐到了應(yīng)公府，兩人又說了那些話，未免起了隔閡，自然就不好貿(mào)然到唐府來了。

    唐夫人又摩挲著她的手兒，道：“你敏麗jiejie嫁了，你唐叔叔也是整日家不在家里，這府里竟只剩下我一個(gè)了，你再不來，可叫我怎么好呢，這一次來了，可得多住上兩日才好?！?/br>
    懷真便問道：“我知道要春闈了，唐叔叔必然忙的不成？”

    唐夫人點(diǎn)頭道：“可不是？已經(jīng)有兩三天不曾回來了，白生了個(gè)兒子，整日里也見不到面兒?！?/br>
    當(dāng)下懷真便陪著唐夫人說了會兒話，兩個(gè)便又挪到炕上，拿出那小針線來做，又一邊兒說著話，倒也和樂。

    中午頭，懷真便陪著唐夫人吃了飯，果然小唐不曾露面。

    到了午后，不免小憩片刻，懷真心神不寧，睡了一刻鐘便起身，不料唐府的丫鬟冰菊迎了，說大房那邊方才有事來喚，唐夫人見她睡著，便未曾說，只先悄悄地去了那府里，說是片刻就回。

    懷真聞言，才要出外走一走，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遲疑片刻，便問道：“jiejie，我怎么聽說，你們府里有個(gè)沙羅國的美人兒，只不知是什么樣兒的呢？”

    那冰菊丫鬟笑道：“姑娘也聽說了？若說那美人，也是古怪，膚色有些怪黑的，生得模樣倒好，只有一樣，打扮的真真驚世駭俗，上面只穿一件露著一大截腰的小衣，下面的裙子也低低的，露出……怪羞人的，委實(shí)不能跟姑娘說呢?！?/br>
    說到這里，便掩口笑了會子，又道：“幸而她只住在偏院里，也不叫她出來走動，不然豈不是嚇?biāo)廊肆?？?/br>
    懷真聽了，心中更有幾分好奇，只不好說出來。

    冰菊又笑道：“還有一件奇事，她偏喜歡光著腳，這般的大冬天也是不肯穿鞋子，說出來簡直沒有人信的。”

    吉祥在懷真背后聽了，早按捺不住，便攛掇道：“這樣古怪？倒究竟是個(gè)什么模樣？姑娘，咱們也去看看這沙羅國的美人兒，開開眼界，豈不是好？”

    懷真看她一眼，又想起張珍說的那些話，仗著此刻小唐不在家，便忍不住對冰菊道：“不知她住在哪里呢？我倒是覺得新奇，能不能見一見這人？”

    冰菊想了想，因低聲笑道：“我們素日雖然好奇，卻不敢過去……只因夫人見她那樣的奇裝異服，又那等做派，便不許我們?nèi)y看，生怕被帶壞了，我們私底下倒也偷著去看了幾眼，回來只是笑的……姑娘若要見也是容易的，我?guī)闳ゾ褪橇?，只是可別對夫人說呢。”

    懷真忙答應(yīng)了，吉祥也已經(jīng)迫不及待，當(dāng)下便隨著冰菊，去偏院見那沙羅美人兒。

    走不到一刻鐘的功夫，懷真便聽到耳畔有銀鈴似的響動，一陣陣兒地似落在人的心里。

    正覺奇異，冰菊便笑著道：“姑娘可聽見了，這正是她在跳舞呢，咱們正好兒過去瞧瞧。”

    三個(gè)人便往女樂的院子而來，走到門口，見那院門虛掩，冰菊上前看了一眼，就喚懷真。

    不知為何，此刻懷真心中竟有些緊張，強(qiáng)自按捺著走到門口，便從半掩的門中看向里頭，果然見院子里一個(gè)十分妖嬈的美人在跳舞，正如冰菊所說，所穿的簡直可以用“衣不蔽體”來形容：上面只用一塊兒緊緊的布裹著胸，下面的裙子也是又窄又低，中間露出一大抹的細(xì)腰來，偏正扭動如蛇一般，肚臍上還嵌著什么寶石似的，隨著動作一閃一閃，似能蠱惑人心神的一只魔鬼之眼。

    懷真猛然間看到如斯情形，心中就震了震，雖然心無綺念，但看到那腰肢竟能扭成那種姿態(tài)，自然而然是一股子的誘人之意，便不由地有些臉紅心跳起來。

    冰菊便對吉祥低低說道：“你瞧瞧，可怕不可怕呢？”

    此刻懷真正又忍著羞怯，看那女樂的臉，卻見女樂膚色微黑，雖然不似中國人一般白皙，卻因生得眉眼生動，更加化妝甚艷似的，便別有一種綺麗妖艷之美。

    此刻吉祥便也過來看，同冰菊兩個(gè)你扯我我拉你，都覺又驚又是好笑。

    獨(dú)獨(dú)懷真并不覺著好笑，看了一眼后便低了頭，微微掩口，若有所思地，就從門邊走開了一步，此刻吉祥跟冰菊兀自未曾察覺。

    懷真正垂眸沉吟，忽地聽耳畔有人沉聲道：“你們在這兒是做什么？”

    懷真聽了這個(gè)聲音，嚇得猛然抬頭，卻如做夢一般，見眼前走過來的人正是小唐，身邊兒還帶著一個(gè)陌生男子，面上殊無笑意，只是盯著她。

    懷真看了這個(gè)眼神，這幅神情，心中竟然無端一痛。也無言可說，只是含驚呆看。

    此刻冰菊跟吉祥也才發(fā)現(xiàn)小唐來了，忙從門邊跑過來，雙雙行禮，懷真后知后覺，便也跟著屈膝行禮。

    小唐微微蹙眉，便問：“懷真幾時(shí)來的？”

    懷真垂著眼皮，心里只是亂跳，澀聲道：“是……上午時(shí)候才來的。”

    小唐仍是毫無笑意，便看冰菊，道：“我素來不許你們來此，是你自作主張帶小姐過來的？”

    冰菊見了小唐，心中天然畏懼，不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要請罪。

    懷真因聽小唐聲音里有些嚴(yán)厲之意，知道他要見責(zé)，忙分辯說：“不關(guān)jiejie的事，是我自己想要過來看，求著她，她沒有法子才應(yīng)了?！?/br>
    小唐掃她一眼，卻只對冰菊道：“姑娘是來做客的，不好好伺候，反領(lǐng)她這樣，等告訴了太太，可怎么說呢。”

    冰菊嚇得變了臉色，忙道：“我知道錯了，三爺饒恕?！?/br>
    懷真聞言，急得皺眉看著小唐，便求道：“唐叔叔……真的是我自己要來看的，是我的錯兒，別責(zé)怪jiejie?！?/br>
    小唐才又略看她一眼，卻淡淡說道：“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既然你知道錯了，那也罷了。”

    又對冰菊道：“好生帶姑娘回去，若有下次，決不輕饒。”

    冰菊這才大大地松了口氣，忙答應(yīng)了，便要送懷真回去。

    此刻懷真心中冰涼徹骨，又隱隱做疼，只覺得小唐這種做派，正跟前世那時(shí)候一模一樣了……就如同那日在應(yīng)公府，應(yīng)蘭風(fēng)的書房外她跟凌絕表白，正遇到他出來時(shí)候，那樣冷冷清清地眸色，不怒而含威的神情……此刻心中森然生出寒意。

    懷真不敢再看小唐，只低了頭，轉(zhuǎn)身之時(shí)，雙眼中卻已經(jīng)含了淚，只咬唇忍著。

    此刻心中亂亂雜雜，竟是什么也記不得了，只是吉祥跟冰菊兩個(gè)好生地陪著她，便往回去了。

    身后，小唐卻兀自死死盯著懷真的背影，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夾道口上，才聽到耳畔會同館那人喚道：“大人……”

    原來此人方才已輕輕喚了他兩次，小唐竟都沒有聽見，此刻才回過神來。

    會同館的那人見他恍神，因笑道：“方才這位，就是應(yīng)公府那位很有些傳奇的懷真小姐了？”

    小唐心中一刺，想要微笑，卻又笑不出來，只一點(diǎn)頭，淡聲道：“便是她?！?/br>
    那人笑道：“果然是生得非俗。”

    小唐不愿多說，便道：“咱們進(jìn)去罷?！睂㈤T一推，讓著這人入了內(nèi)，他在后而行，臨進(jìn)門時(shí)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眼前空空，并沒有那道牽人眼眸的嬌裊身影了。

    ☆、第 131 章

    且說懷真同兩個(gè)丫鬟回了房，冰菊才拍拍胸口，笑道：“嚇?biāo)牢伊耍l能想到少爺偏這時(shí)侯回來了？果然不能做一點(diǎn)兒虧心事兒的，才一舉動就給撞見。”

    吉祥有些納悶，看看懷真，便道：“怎么唐大人看著跟以往不太一樣似的……”

    冰菊問道：“哪里不一樣？”

    吉祥皺著眉想了會子，說道：“先前見了我們姑娘，眼里總是帶著笑，今兒卻有些冷冷地呢？說話也很不像是從前?！?/br>
    懷真聽了，心里生疼，面上卻仍一笑，低聲道：“你少胡說，唐大人對咱們好，那是看在素日的交情份上，若是今日這般，也是理當(dāng)?shù)?。?/br>
    冰菊思忖片刻，道：“說起來，我們近來也覺得少爺跟先前有些不一樣……也真有些冷冷的呢，大概，就是從……是了！那一次他進(jìn)宮去，回來不知怎么地，連衣裳都換了別人的，仿佛就是從那時(shí)候開始有些不太對勁兒的?！?/br>
    應(yīng)懷真聽不下去，默默地進(jìn)了里屋臥倒，只是想睡，偏心里亂亂地，然而悶了許久，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是夜，小唐早離開府里，叫人報(bào)信說今兒留在禮部，自然又是一夜不歸。

    唐夫人同懷真吃了晚飯，又說笑了會兒，便才各自睡了，誰成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懷真睡到半夜，便又做起夢來，喃喃地說些夢話。

    吉祥是知道她有這毛病的，便忙披衣過來，輕輕地把她喚醒，不料唐府的丫鬟們驚動了，便告知了唐夫人，唐夫人忙也起身，特意過來探望。

    懷真驚魂未定，又見唐夫人來了，知道又惹了事，忙鎮(zhèn)定下來，只寬慰唐夫人。

    吉祥也在旁笑道：“我們姑娘愛犯這個(gè)毛病，若做了噩夢，怕的緊了，就會叫嚷起來，有一次在家里，在睡夢中還大哭不止的，虧得我們都在身旁，若沒個(gè)人在，不知要哭到什么時(shí)候呢?！?/br>
    唐夫人見她淚眼汪汪，鼻子眼睛微微發(fā)紅，心中很是疼惜，便將懷真抱了，道：“小小地孩子，又做什么夢呢？”

    懷真正要搪塞過去，不料冰菊插嘴說道：“方才我趕著來，隱約聽姑娘怎么叫少爺似的……”

    懷真的心一揪，唐夫人便訝異看她，摸著臉兒，又問道：“當(dāng)真的？你在夢中叫毅兒了？又是為了什么？”

    懷真咬了咬唇，無可奈何，只好說道：“我、我因做夢……在一個(gè)不知是什么地方，黑漆漆地找不到路，幸而、看到了唐叔叔……只是他、他并不理我，我一急，就叫了兩聲兒。”說著，眼底又浮了一層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