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此刻日頭有些出來了,霧氣漸漸消散,張珉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急忙催著人馬趕路,一邊越發(fā)警惕,又走了近兩個時辰,才影影綽綽地見了前方村鎮(zhèn)的影子。 張珉松了口氣,回頭對應蘭風道:“總算脫離險境了,方才大人受驚了。” 應蘭風道:“無妨……”心中卻想起那夜,那位奇怪的先生所說的話,心道:“莫非這就是他所說的又一劫?只不過并沒有什么貴人相助,難道真?zhèn)€兒只是個信口雌黃的騙子而已?” 其實應蘭風自到南邊來,雖然是欽點的興修水利土木等工程,但是有些地方官兒貪墨成性,不免想趁機從中克扣搗鬼,還有一些因天高皇帝遠,故而自高自大得很,全然不把應蘭風放在眼里,面對這些蠹蟲,應蘭風自然得想法兒對付。 幸好的是,他在吏部那段時間,因為要歸類卷宗等,所以竟把些官吏的檔案看了個遍,他又是個有心人,竟在心中記了大半,此行之中,就見到了好幾個“老熟人”。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兒,但他對對方的底細卻是摸得極清楚,譬如京內可有什么靠山,家中又有什么親戚之類,其優(yōu)劣之處,皆都通曉。 那些官員見他如此厲害,本來要十分的刁難,不免就也只淺淺地做上三分罷了。 而因此應蘭風也明白了當初調令未下、在平靖夫人壽宴之時,小唐對他所說的“未嘗不是沒有用的”那句話究竟何意。 小唐必然也是算到了他此行阻難重重,在吏部所學的那些,早晚會派上用場,果然給他所料不差。 但除了一些識時務者外,自然也還有一些冥頑不靈的地方官,不僅不聽調令,反而生出不軌之心。 應蘭風一路而來,多虧了張珉是個極機警得力的,因此雖然遇上了幾次劫殺,卻都安然度過,因此也還扳倒了幾個貪官污吏。 頃刻間到了縣城之前,應蘭風抬頭看去,見乃是一座古老城池,城門口兩個差人耀武揚威,知道又不是個好地方。只怕方才那一場圍殺也跟此處的地方官有些關系。 當?shù)氐目h官接了,倒也和顏悅色,并無差池之處。當夜便住在驛館之中。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應蘭風忽然聽有人喚道:“應大人,應大人醒醒。” 應蘭風渾身困倦,心里雖明白是急事,卻并不想睜開眼,卻聽那人道:“已經(jīng)中了迷藥了,先帶出去?!?/br> 應蘭風聽到“迷藥”兩字,勉強睜開雙眼,依稀看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影子,自眼前一閃而過,應蘭風此刻心底已經(jīng)迷糊,想道:“怎么是他?他什么時候回京了?我又什么時候回京了?” 忽然間有一聲慘叫聲傳來,繼而火光沖天,照的白晝一般,到處都是喊殺之聲。 應蘭風雖仍緩不過勁兒來,卻也知道大事不妙,在一團血火躍動之中,只聽有人沉聲道:“竟是如此喪心病狂,統(tǒng)統(tǒng)殺了!一個也不要留!” 這聲音本極好聽,此刻壓低了,卻顯出令人戰(zhàn)栗的狠辣之氣來。 應蘭風試著動了動,歪頭看去,卻見前方門口,在涌動的血火之光中,一道黑衣勁裝的影子站在彼處,寬肩細腰,身段是極好的,平靜的仿佛閑看景致。 然而在他周圍,卻有許多人正拼命呼喊,逃竄,或者負隅頑抗,一個個閃身而過,一個個卻又血濺當場,極快地倒下,終于……一切都歸于平靜,那火光隨著應蘭風的閉眼,也慢慢地熄了。 應蘭風一直昏迷到次日傍晚才醒來,仍覺著頭疼如裂,咳嗽著爬起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臥在一間陌生的房中,回想昨晚的情形,頓時打了個寒戰(zhàn),忙跳下地,鞋子也不顧穿便往外而行。 到底身體脫力,蹣跚著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外面有人道:“……他們仗著朝廷不會追查來此地,竟無法無天至此,但凡是剩余黨羽,一概格殺,必定要斬草除根,以儆效尤?!?/br> 應蘭風猛然止步,沒來由咽了口唾沫,已經(jīng)聽出這聲音是誰,卻又無法相信,伸手想要開門,手卻有些發(fā)抖。 正在遲疑,忽然聽外頭腳步聲響,漸漸到了這邊。 應蘭風情知那人來了,竟忍不住后退一步,與此同時,眼前那兩扇門便被推開,光芒隨著打開的門扇一擁而入,有人站在那一團光里頭,身姿影影綽綽。 應蘭風瞇起眼睛細看,終于看清楚那人的臉。 小唐站在門口,目光相對,便一笑道:“應大人,沒想到竟能在此相見,久違了!” 他鄉(xiāng)遇故知,情形偏又是這樣的復雜,應蘭風仍是在震驚之中,便忙僵著行禮:“唐大人!你……您怎么在此?昨晚上……” 小唐邁步進來,在他手臂下輕輕一搭,道:“大人昨晚上被他們用毒煙熏倒,索性有驚無險,不必客套了?!?/br> 應蘭風無法做聲,忽然想到手下一干人等,忙又先問如何。 小唐皺眉道:“折損了幾個侍衛(wèi),張珉受了傷……其他眾人都無恙。” 應蘭風松了口氣,知道是此處的縣令圖謀不軌,果然,小唐道:“因此處靠近邊界不遠,此處縣官便勾結境外賊匪,有自立為王之意,又奴役百姓,無所不用……知道大人前來,生怕對他不利,便安排了殺人滅口計策,先前路上的截殺便是他們所為?!?/br> 又說了那縣官昨夜已被斬殺,也命人去徹底清查其殘余羽翼。 應蘭風張口結舌,半晌嘆道:“幸好唐大人及時趕來,不然我們皆成了刀下亡魂,更叫此獠越發(fā)在此狂妄坐大,將來豈不是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對了!大人如今已經(jīng)是回國了么?” 小唐笑道:“我也是才回來,本不經(jīng)過此處,只是推算著應大人是時候要經(jīng)過此地了,又因聽說這里的官兒不是好的,所以多心過來看看,不料正好遇上。”如此一團溫良謙和,讓應蘭風疑心先前聽見的那個下令斬草除根的聲音……究竟是不是他。 而小唐雖說的云淡風輕,應蘭風心中又怎么不知:這種事哪里有“正好”之說,必然是小唐料到他會置身危難,所以故意來幫手的罷了。 應蘭風細看小唐,分別近四年,當初泰州遇見的這少年面上少了些許青澀之意,寶光內蘊,鋒芒不露,倒更顯得出色了,一時心中感慨萬分。 小唐又說了幾句,便叫應蘭風歇息調養(yǎng),他便出門而去。 應蘭風卻又哪里睡得著,跟著出門來,見天井里蒼苔斑斑,遍地流水,正看處,就見招財從對面樓下堂中出來,手臂也是吊著。 應蘭風見他受傷,忙趕上去問訊,招財?shù)溃骸爸皇切┰S輕傷,大人不必擔憂,幸喜大人無礙?!?/br> 應蘭風查看了他的胳膊,又點頭嘆道:“唉!還真是給那個人說中了……” 招財一怔,應蘭風以為他忘了,便道:“就是那夜救了我的那位先生,他說我前路還有一大劫難,但會有貴人相救……我起初也還不信的,如今豈不是對上了?” 招財想說什么,又不曾說,默默地低了頭,應蘭風卻又道:“只沒想到,我的貴人竟是唐大人……”說著,想到小唐出色的眉眼,不由搖著頭笑了笑,道:“從泰州開始……到如今,天南水北的,竟是何種緣分呢?” 因為那惡吏在此地盤踞數(shù)年,從上到下都是黨羽,小唐便不忙著趕路,先命手下細細地搜查,竟著力把那些為非作歹的官吏跟惡霸等一一清除干凈,免得留下后患。 如此一直到了第七日上,才準備出發(fā)回京。 應蘭風因還有公干,自不能隨行,臨別時候依依不舍,忽然想起一事,便忙回身取了一個包裹,雙手奉上。 小唐不解其意,只問:“這是?” 應蘭風笑笑,道:“大人不必誤會,這個……是我一路南下所見的一些小玩意兒,本來想回京之后給真兒的,只不知道幾時才能回去,如今正巧大人路過此地,倒不如請大人先幫我?guī)Щ厝ソ唤o真兒,也叫她勿要掛念,心中歡喜,不知可使得么?” 小唐聽了,大笑道:“大人一片拳拳之心,我怎么能不成全呢?何況是順手之事?!闭f著,便雙手接了過來,又笑道:“應公放心,我定會親手交給小懷真。” 兩人話別完畢,小唐翻身上馬,向著應蘭風一抱拳,道:“以后便在京中跟應公相見了。”說罷,打馬往前而行。 應蘭風在后舉手揮別,目不轉睛且看,只見駿馬如龍奔騰,馬上之人英姿颯爽,身后諸人一一跟上,雖只有數(shù)十人,卻好生地整齊英武,似有千軍萬馬之勢,馬蹄聲如雷,轉瞬間便消失眼前。 ☆、第 66 章 只因沙羅國距離京城實在太遠,縱然是傳信兒的話,走一趟也要一年時間,因此消息傳遞極為不靈便。 譬如小唐自啟程前就發(fā)了信回京,林沉舟雖知道他出發(fā)了,但接到信的時候,卻并不能得知他如今已經(jīng)走到哪里了,因此就算想回信也是無處可投遞。 所以自從小唐出使,兩方面的消息便如同斷絕了一般。 而小唐又怎能算準了應蘭風便是在當月今日來到這窮山惡水之地呢?自然不能,事實上,在小唐的預計中,應蘭風最早也得幾個月后才到。 只因知道此處的官員并不是普通的惡吏,而是那種窮兇極惡無法無天之徒,應蘭風雖有張珉隨護,卻仍是難以對付。 小唐怕有兇險,因此特意前來替應蘭風先清路的,沒想到正好遇見,救了個正著。 小唐自沙羅國回來,隨行其實還有些車駕,譬如沙羅王所送的回禮等物,其中還有九個沙羅國美姬。 小唐便只將這些人暫時安排在旁邊縣城之中,命梁九親自看護,自己卻帶了幾個得力的下屬繞路來到僻縣,虧得他連夜而至,不然的話,縱然晚一步也是萬事皆休了。 如今總算是替應蘭風掃平障礙,才又快馬加鞭地率人趕回,繼續(xù)往京內而行。 這一日在京中唐府,敏麗正跟應懷真說話,忽然外間丫鬟說:“林大小姐來了?!?/br> 兩個人才站起來,就見林明慧笑吟吟地從外頭進來,只見她穿著一身紫色的衫子,上繡著百蝶穿花的圖樣,顯得身段窈窕,更添幾分美貌。 敏麗上下一打量,便笑道:“林jiejie病了一場,還以為你要成個病西施了呢……怎么反倒添了顏色了?竟比沒病之前更好看了!” 林明慧聞言,面上微微一紅,卻不言語。 敏麗卻又笑說:“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br> 林明慧一驚,便看她:“你知道什么?” 敏麗瞅著她,道:“你別慌……我怎么不知道的?還不是我哥哥快要回來了的緣故?瞧jiejie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兒,快快收著點兒罷了,免得叫人都看出來了,笑話你呢?!?/br> 林明慧這才又笑著低頭,暗中松了口氣,因見應懷真也在場,便又啐了口道:“你才要收著點兒,一個閨中的女孩兒,總拿人取笑是怎么樣呢?何況還對著懷真meimei,你留神教壞了她。” 敏麗也走過來,拉著應懷真的手坐在她旁邊,含笑說道:“你別瞧她年紀比我們小,然而她什么不懂的?哪里就輪得到我教壞了?!?/br> 應懷真只是笑說:“jiejie別拿我取笑,我原是什么也不懂的。” 敏麗就也瞧著她笑,道:“這才是正經(jīng)知禮的女孩兒呢?!?/br> 林明慧見她兩個如許親密,心中詫異,便也坐了,說道:“我病了一場,你們兩個比先前竟更好了……” 敏麗回頭道:“jiejie別吃醋,你病了一場,我不是還去瞧過兩次的?”說著抿嘴一笑,便低了頭。 林明慧笑道:“算你還有些良心。”忽然目光一頓,望見敏麗頭上斜插著一支發(fā)釵,頂上一朵水紅色的絹花,極為精致好看。 林明慧心中一動,竟覺著這花兒眼熟的很,細想想,竟有些像是先前凌景深送給她、卻又給她扔了的那支。 林明慧便故意問道:“你這朵花兒倒是新鮮,聽聞是外頭都愛戴的,我原本也想買一支,你哪里得了的?” 果然敏麗聽了,臉上有些靦腆羞色,便道:“也沒什么……是景深哥哥送的,若是我自己買的,就也給jiejie也買一支了?!币痪湓挾眩瑓s喜滋滋地帶著難掩的甜意。 林明慧聽到“凌景深”三字,心中頓時大不自在起來,又窺著敏麗含羞的神情,忽然心頭一動,脫口道:“你莫非……” 話到嘴邊,猛然想起應懷真也在,有些話卻不便說的,于是便忍住了,只沉吟低頭。 應懷真卻并不言語,仿佛什么也沒聽見,只撿了桌上敏麗沒做完的一個繡面兒,認真打量。 原來應懷真同敏麗一場相交,幾乎無話不談……敏麗也曾隱隱約約提起過幾次凌景深,每次提及,總是十分贊揚之色。 應懷真因是經(jīng)歷過“情”之一字的,見敏麗說及凌景深時候的神情,含羞帶怯,滿面喜悅竟壓不住,簡直同她前生提起凌絕時候的模樣一般無二,心中便知道敏麗鐘情于凌景深了,而且還用情頗深。 應懷真心中暗自嘆息。 上回小唐臨出使之前,應懷真跟隨應蘭風去他府里,凌景深當時也在場,只是應懷真那時候只顧注意小唐去了,因此只是驚鴻一瞥,不曾十分留意。 后來跟敏麗又說起來,才慢慢地記起了此人,知道他是凌絕的兄長,以及…… 只是她雖和敏麗交好,可有些話自然是不便說的,還有一些是絕對不能說的。 因此每當敏麗提起凌景深,應懷真只當做不在意聽的模樣,或者隨意地敷衍幾句,除此之外,一個字也不肯多說,一句也不肯補明。 然而敏麗心中極為心儀凌景深,這些夸耀的話偏又不能對旁人說,若對林明慧說,以她的性子必然不依不饒,或者又大罵凌景深一句,或者又取笑敏麗一頓……但是應懷真不同,不管對她說什么,她只是笑聽著,溫和之極,令人舒服。 因此敏麗反而更加喜歡,此刻她的心神都在凌景深身上,只顧喜悅于自己的喜悅,橫豎有個人在跟前聽著作為分享就是了,其他的全不在意而已。 此刻應懷真聽兩個人又提起凌景深來,便又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把繡品放下,搓著手說道:“好似有些冷了,讓我把火挑的旺些?!逼鹕砭腿ツ腔馉t旁邊,伸出手來烤火。 林明慧見她離開了這兒,才一拉敏麗,小聲說道:“你可忘了先前我跟你說的話了?” 敏麗問道:“什么話?” 林明慧皺著眉,喝道:“別裝傻,你明知道……那個人、那個人不是好的!” 敏麗才笑著道:“原來你說景深哥哥?唉……你別總是對他有偏見,我跟他是一塊兒長大的呢,豈能不知?何況哥哥又跟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