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應懷真聽他說的詳細,又聽到說凌絕“仿佛得了知己”,幾乎忍不住笑,那是自然了,那首詩原本出自凌絕之手,如今在別人手底“做”出來,他看著自然會有種格外不同的感受。 應懷真微微咳嗽了聲,便道:“我現(xiàn)在好了,小表舅你別擔心了?!币娝允嵌自诘厣涎鲱^看著自己,很是擔憂的模樣,不像是素日行事那樣沉沉穩(wěn)穩(wěn)的光景,便舉起手來,在他肩頭輕輕地拍了兩下,安撫般說道:“真的沒事了?!?/br> 郭建儀一愣,正欲說話,就在這時,便聽旁邊有人道:“真的是小懷真?你在這地方是做什么?” 應懷真轉頭看去,又是吃了一驚,卻見前方過來的那人,著緋色公服,曲領大袖,腰束革帶,上面懸著個銀魚袋跟一塊兒云紋玉佩,雖未十分打扮,卻自有一段風情,正是小唐。 應懷真見了,驚愕之余又微微煩惱,心道:“今兒到底是什么日子,這幫對頭竟都來了!” 然而細細一想,卻是自己疏忽了,應老太君做壽,京內的達官顯貴多半都來道賀,連兩個王爺都送了禮,而東海王家里算來也跟應公府有些淵源,又怎會不派人來? 方才跟凌絕狹路相逢,如今又見了他將來的“恩師”,應懷真委實提不起精神來,便含糊叫了聲:“唐叔叔。” 說話間小唐已走了過來,郭建儀是個八面玲瓏之人,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來人是誰,當下起身行禮,道:“不知唐大人到來,建儀失禮了!” 小唐微微一笑,將他看了一眼,抬手一扶,道:“郭公子不必多禮,令祖郭司農(nóng)為官清廉勤政,正是我輩心中楷模,如今見郭公子如此良才美質,器宇非凡,可見郭公后繼有人了!” 郭建儀便低頭,越發(fā)恭謹端莊道:“大人謬贊,建儀愧不敢當,只求不辱沒祖宗家聲就是了。” 小唐滿懷贊賞似地復笑了笑,郭建儀也恰到好處地報以笑容,兩個人目光略略相對,如此一來,竟似有幾分惺惺相惜似的。 應懷真在旁邊坐著,看到此情此景,周身又有點不自在。 小唐這才問道:“我方才在那邊經(jīng)過,無意中看到你們在此,是怎么了?” 郭建儀道:“懷真方才不知為何竟吐了,我本想帶她回房叫大夫來看?!?/br> 小唐聞言,果然見應懷真的臉色有些不對,不由微微躬身,打量著應懷真問道:“竟這樣……小懷真難受的緊么?”聲音里竟帶了幾分柔和地關切。 應懷真越發(fā)不自在,支吾了聲,道:“沒有?!?/br> 小唐見她吐字不清,很像是精神萎靡之態(tài),便探手出來,握住應懷真的手腕,想要給她聽一聽脈,不料才握住了,對方卻像是被火鉗子燙了一下似的,猛地甩手抽了出去。 小唐一愣,連郭建儀也是愣怔住了,應懷真也被自個兒嚇了一跳……看看小唐,又看看那闖禍的手,幸虧她機敏,順勢就把手放在胸口去按了兩下,裝作有些痛苦的模樣,小聲道:“小表舅,我又有些不舒服,你帶我回房好么?” 郭建儀聞言,忙向小唐請辭,小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應懷真,聞言便溫聲說道:“那便快些回去吧,只是不要叫外頭的大夫,去找太醫(yī)院的蘇太醫(yī),他是最擅醫(yī)治小兒之癥的。” 應懷真聽到“小兒之癥”四個字,嘴角又是微微地一抽,幸虧郭建儀把她抱了起來,應懷真只好竭力把脖子縮起來,將臉藏在他的懷中,更是一眼也不敢去看小唐。 原來方才小唐試圖給她把脈之時,應懷真正想著小唐如何算計應蘭風之事。 試想小唐無緣無故為何要讓應蘭風去投靠肅王,且還特意邀應蘭風當面說了一番呢?應懷真絲毫不懂朝堂之事,但她畢竟聰明,只要肯細細地留心,必然有跡可循。 小唐自然是林沉舟一派的,肅王以為應蘭風是林沉舟的人,故而想爭取過去,小唐索性順水推舟地讓應蘭風過去……乃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舉止,把應蘭風當成他們安插在肅王那邊的一顆棋子,表面看來雖是為肅王所用,實際上卻是他們的人,有了“內應”,行事必然更加方便。 所以李賢淑才也說“與虎謀皮”,若是被肅王發(fā)現(xiàn)了,后果自然不堪設想,應蘭風也深知這一點,故而堅持不從。 但應懷真想起小唐居然把自家老爹往“火坑里”推,又加此人是凌絕的恩師,心下極為氣惱,見小唐伸手過來,竟想也不想地抽手躲開了去。 這自然是欠妥當?shù)呐e動,偏偏在場的兩個人都不是等閑之輩。 一直到回了房,應懷真臉上兀自微微發(fā)熱,情知方才她做的太露痕跡了些,只怕小唐又不知想什么……應懷真越想越后悔,本來是裝病,這樣一悶,竟真似不舒服起來,直到回了房,還是懨懨地。 郭建儀將她送回了東院中,李賢淑因不在家,兩個丫鬟都也跑去前頭看熱鬧了,屋里竟連個看家的人都沒有,郭建儀把應懷真放下,少不得自己出了門,攔住一個過路的丫鬟,叫去前面找他的小廝廣實,叫廣實去請個相識的大夫前來。 這也是郭建儀想事情周全,他知道今日府內事多忙碌,只怕就算去傳了要太醫(yī),那些下人縱然有空,也都樂得偷懶躲了,一耽擱必然半天,所以他只讓叫自己的小廝去,倒是更方便些。 那丫頭去了,郭建儀便慢慢地回了屋內陪著應懷真,進門便見她懶懶洋洋地趴在桌上,臉兒仍是紅紅地,雙眸微閉,似睡非睡。 郭建儀不敢擾她,便輕輕地對面坐了,望著近在咫尺的臉容,想到方才在外頭的情形……心中有個疑團浮起,卻又壓下。 外頭隱隱地傳來蟬唱聲響,依稀似乎還有鼓樂之聲傳來,更襯得室內寂靜非常。 郭建儀一邊兒打量應懷真的睡容,手按在桌面上,手指作出個敲桌的動作,卻偏不落下,只是懸空。 前些日子,這府內出了一件小事,原來大房里春暉的乳母,竟被攆了出去。 事情的經(jīng)過也是眾口紛紜,有說春暉的乳母不知偷盜了什么要緊的東西,也有說是春暉自己不想要乳母了,故而叫辭了,還有說這乳母惹怒了大夫人…… 郭建儀聽說這消息的時候心中一動,他記得那日跟應懷真在花園亭子里聽到兩個人在說閑話,議論的正是三奶奶許源跟應蘭風李賢淑夫婦。 這嚼舌的兩人之中正有春暉的乳母,當時應懷真還問說話的人是誰來著。 郭建儀無端留了心,特意叫人去問了一番,只要他想知道的,終究會查問的水落石出,果然,據(jù)說真相是春暉的乳母偷了一樣東西,行跡敗露,那大奶奶雖然有心慈悲,大夫人卻眼里不揉沙子,硬是把人攆了。 在外人看來,這春暉乳母實在是極不開眼了,這樣好的差使,她竟然能眼皮子這樣淺,莫不是偷了什么價值連城的好東西? 其實不然,只是一塊兒硯臺而已。 關鍵的是,這硯臺正好兒是許源送給春暉的。 郭建儀也自深知,他這位名頭上的三表嫂,其實不是個善于之輩,她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幾乎都是帶著算計的。 這送硯臺的背后必然有一番內情。 正如郭建儀所猜的,許源送春暉硯臺,的確是有其用意。 那日,許源的貼身丫鬟芍藥從外面捧了個匣子回來,特意捧得小心謹慎,像是里頭藏得是皇上的金印玉璽一般,那見著的人自然好奇,一問之下才知道,里頭是一塊兒三少奶奶從外頭重金求來的一塊兒“狀元及第”端硯。 據(jù)說這硯臺曾是前科狀元用過的,也不知是哪個算命的說了,用了這塊兒硯臺,將來必然又是個狀元及第,因此有那許多望子成龍的大門大戶里不惜重金要買,卻終究是給三少奶奶買了來,特意要送給春暉少爺?shù)摹?/br> 眾人聽了,一則驚嘆這硯臺的不凡,二則便都以為是許源特意巴結,好討大夫人跟老太君的歡喜罷了,畢竟春暉乃是大夫人跟老太君的心頭rou,而許源也并不是頭一遭兒做這種事兒。 這些人雖然心里嫉恨鄙視許源,但表面上卻都做足了奉承功夫,于大夫人跟老太君面前,越發(fā)把這硯臺吹得天上有地上無,好似春暉有了這塊硯臺,便即刻就要高中狀元一般。 由此闔府皆知,傳的活靈活現(xiàn)。 偏偏春暉乳母的兒子正要應考,因此不由不在心里暗暗羨慕,恨不得把這塊兒硯臺送給她兒子才好,只是徒有其心,也不敢妄動的。 誰知有個丫頭,好死不死地就當面兒對春暉乳母說道:“奶奶家里的哥兒是不是就要科考了呢?如果有那硯臺豈不就立刻當了狀元光宗耀祖的?” 春暉乳母只好干笑道:“我倒是想要,只是哪里買得起呢?!?/br> 丫鬟琢磨著說道:“反正春暉少爺年紀小,這兩年也不科考,叫我說奶奶你不如去求求大夫人或者大奶奶,就算借一借也是好的,難道你們家的哥兒成了狀元,主子家面上不也跟著有光的?” 春暉乳母思忖了會兒,仍是搖頭。 丫鬟便笑道:“瞧著奶奶您素日里剛硬的很,誰知也是個沒主見沒膽識的,如果是我兒子要科考了,我豁出命,或偷或搶也得給他撈一塊兒狀元及第用呢!再說……大不了以后再還回來便是了,誰知道呢!”說著,便翻了個白眼兒去了。 不料春暉乳母聽了這話,便觸動了邪心,自忖春暉素來有些粗心大意,陳少奶奶又是個懶散的性情,房里的東西有時候少了便少了,從不放在心上,更不會特意追問…… 再按照春暉素日的脾氣,就算是再心愛的東西,用兩天新鮮勁兒過去也就束之高閣了……等閑不會再看一眼。 假如真按那丫頭所說偷偷拿了出來,用完了再偷偷放回去……倒也不是不行的。 一瞬便又想到那硯臺的好,念著她兒子若真得了,將來披紅掛彩光宗耀祖,誰人不羨慕?哪個還敢說什么? 但凡人最怕動心,一念心動,便成了魔怔,竟再也揮之不去,越想越是心熱,終于按捺不住,便下了手。 誰知事有“湊巧”,春暉乳母前腳拿走了硯臺,后腳房里丫鬟便叫嚷起來……于是一路追查,嫌疑再無別人的,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拉扯了出來。 陳少奶奶倒的確是個息事寧人的性子,本不想聲張,奈何事情竟不知如何給大夫人知道了。 這大夫人素來當春暉是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如今見他乳母偷走硯臺,便認定了是在壞春暉的前途,這樣包藏禍心的人怎么能留在春暉身邊兒?當下大怒,便將人攆了出去! 這件事郭建儀細細查訪,雖不曾親眼見著,卻也把來龍去脈理的差不多了。 郭建儀并不像是眾人所想的那樣,以為是春暉奶母自己作死…… 他反而懷疑兩個人。 第一便是三少奶奶許源。她送那塊硯臺,當真是毫無用意的?據(jù)他所知,并沒有“狀元及第硯”這種事,那她為何竟要嚷的闔家知曉?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許源要料理一個人,那人自然就是因此事而被攆走的春暉乳母。 那問題不由又來了,許源為何要擺布春暉奶母?偏巧在他跟應懷真在花園里偷聽了春暉乳母跟陳六家的嚼舌之后? 于是郭建儀第二個懷疑的,則是眼前的人了。 郭建儀默默地思忖了半晌,抬眸看向對面——應懷真仍是趴在桌上沒動,長睫也靜靜地,仍是那副乖巧安靜的模樣,仿佛已經(jīng)睡著。 面對這張臉,郭建儀心頭一陣恍惚,竟自問:“我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像是懷真這樣的孩子……又怎么會有這樣的心機?” 正在發(fā)呆,門外有人道:“太醫(yī)院的蘇太醫(yī)來了……”郭建儀一聽,又是愣住! ☆、第 39 章 原來先前郭建儀命小廝廣實去找一位相熟的大夫,卻并不是什么“太醫(yī)院的蘇太醫(yī)”,雖然方才在院子里小唐曾提及此人,但要知道這些太醫(yī)在宮內當差,若非是相熟的高門權貴等閑也是不伺候的,郭建儀祖上雖曾貴為大司農(nóng),然而到這一代卻已式微,何況最近才搬來京中,眼下跟他們自然并無深厚交際……如今這位蘇太醫(yī)忽然來到,這自然多半是小唐所為了。 郭建儀忙去開門延請,這邊應懷真聽了聲響,才怔怔然睜開雙眼,卻聽外頭細微笑語,片刻有幾人進了門來,除了丫鬟,便是郭建儀在前,讓著一個長胡須頭發(fā)有些花白的老者在后跟隨,自然就是蘇太醫(yī)了。 應懷真也沒料到太醫(yī)竟然會來,才下了椅子站住腳,那邊蘇太醫(yī)已經(jīng)笑呵呵地忙說道:“這就是小.姐了?好個貴氣的相貌……快不須勞動,我來為你診一診脈就好了。”果然是個有資歷的好太醫(yī),神態(tài)竟也是極為祥和,令人心安。 郭建儀便走到應懷真身邊,又叫她坐了回去,蘇太醫(yī)上前,打量應懷真的臉色,仍是帶笑輕聲說道:“請姐兒撩了衣袖……冒犯了,不用怕,一會兒就好?!?/br> 應懷真本是裝病,此刻騎虎難下,微微地有些皺眉。郭建儀俯身道:“懷真,聽太醫(yī)的。”見她發(fā)呆,少不得舉手,將她的袖子往上輕輕掀起一段兒。 蘇太醫(yī)笑道:“多謝小公子。” 這才舉手探了過來,在應懷真的腕上搭了,微微閉起雙眸聽了會兒,才道:“小姐這病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天兒熱有些積食,再加上思慮憂悶無法開解所致……敢問先前小姐可受了什么驚嚇不曾?” 應懷真聽了,便知道這太醫(yī)果然是有些來歷。她所謂的這“病”,可不是因為見了前世的冤孽、又驚又慮,百感交集才引得如此? 應懷真被說中心事,卻只能低頭不答。 而郭建儀聽到“思慮憂悶”四個字,心道:“小懷真這個年紀,又能有什么可思可慮之事?竟能抑郁成疾不成?”忽然聽到后面一句,便道:“好像并沒受什么驚嚇……只是……”忽然想到應懷真是在見了他跟凌絕之時吐了的,心中轉念間,便停了口。 蘇太醫(yī)倒仍是笑呵呵地,連聲道:“不礙事不礙事,吃兩幅疏通消火的藥便好了……”說著,又對郭建儀道:“我去開個方子,叫人拿了抓藥。只是最要緊的是小姐得放寬胸懷……”說到這里,忽然也覺著雖然脈象如此,但這樣一個小孩子,未必真的就思慮過盛,多半還是不知何時受了驚嚇,便又笑道:“今日人多,只怕不知哪里就嚇著了……總之好生保養(yǎng),保管無事。” 郭建儀復又謝過,正要相送蘇太醫(yī)。應懷真忽地問道:“蘇伯伯,你是怎么知道我病了的?” 蘇太醫(yī)見她發(fā)問,便看一眼郭建儀,道:“原來你們不知的?是大理寺的唐寺丞派了人,叫我急來府內一趟。” 郭建儀道:“果然是唐大人,方才在院子里遇見他,他就贊蘇太醫(yī)是極好的脈相,只我想著倒是不好貿(mào)然相請的,不料唐大人竟親相請了,委實感激不盡!” 蘇太醫(yī)見他年紀并不大,但待人接物竟如此的周到,令人如沐春風般,偏又生得好相貌,便捋著胡須笑道:“哪里哪里,想必是唐大人跟郭公子交好……是了,令祖莫非就是曾貴為大司農(nóng)的郭大人?” 郭建儀點頭道:“正是呢?!?/br> 蘇太醫(yī)乍驚乍喜,復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回,盛贊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郭大人的后代!也怪道唐大人對公子另眼相看!”連連點頭,又含笑道:“此番也算是相識了,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之處,公子只需派人去太醫(yī)院尋我就是了?!?/br> 郭建儀起初聽他說“唐大人跟郭公子交好”“另眼相看”云云,知道蘇太醫(yī)是誤會了,他今日才跟唐毅見第一面,斷不至于讓唐毅上心如此,這自然是因為唐毅著緊懷真的緣故……末了又聽蘇太醫(yī)如此欽賞,便道:“承蒙您老青眼,既然如此,晚生先行謝過。” 蘇太醫(yī)笑了兩聲,這才又向應懷真道了告辭,到外間寫了藥方,郭建儀少不得親自陪著送了出去。 郭建儀陪著蘇太醫(yī)一路往外,到了前廳,蘇太醫(yī)道:“郭公子請回,不必相送了,我還要去向唐寺丞回一聲兒呢。” 兩人才別過,就見小唐從廳內出來,蘇太醫(yī)見著,忙迎上去,就把方才給應懷真診脈的情形一一說了,正欲告辭出府,不料那來賀壽的官員里頭,有些跟蘇太醫(yī)是認得的,又見他是個普通裝扮,不似來賀壽的,就忙問端詳。 不多時候,應家的人也知道了,連老太君也聽說了。 原來這蘇太醫(yī)也曾來過府里幾次,不過都是為了春暉罷了,只因他最擅長兒科,幾乎是藥到病除,所以人人敬重,老太君對他都也格外贊賞,只隱約聽下人說他來了,忙問詳細,才有人說是來給應懷真看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