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七年，有雙絕之稱的凌絕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禮部唐尚書門下。

    ——唐毅，是凌絕的恩師。

    ☆、第 8 章

    極耀眼的那道光在唐毅頭頂一閃而沒，原來是他躬身下來，雙眉之下鳳眸帶笑，和藹又親切地看著她。

    可是，能成為凌絕恩師的人，會和藹親切到哪里去？

    應(yīng)懷真只覺得手指尖都冰冷著，白著小臉不發(fā)一言。

    唐毅見她面色有異，便問：“怎么，莫非嚇著你了？”忙小心地伸出手去把她從石頭上抱下來，放在地上，又噓寒問暖。

    那雙手挾裹住她，應(yīng)懷真機(jī)伶伶地打了個寒戰(zhàn)，醒了神，然而大概是在這兒站了太久，雙腳落地，里里外外的寒意頓時交相襲來，冷得那臉越發(fā)地白了，小唐試著握握她的手兒，只覺那軟軟地小手如冰棱子一樣，不由驚道：“這是怎么了？”還好此刻應(yīng)蘭風(fēng)也已出了門來，見狀只以為她不舒服，忙著先抱回后院去了。

    當(dāng)夜應(yīng)懷真大做噩夢。

    一會兒夢見凌絕獰笑著，舉刀向她劈來，一會兒夢見應(yīng)蘭風(fēng)披枷帶鎖，被林沉舟跟唐毅兩個踩在腳下。

    次日一早，李賢淑在房里幫應(yīng)蘭風(fēng)整理袍服，應(yīng)蘭風(fēng)道：“今日我得先去處理了公事，林兄跟唐賢弟兩人，還勞煩娘子代為招呼。”

    李賢淑道：“昨兒晚你已說了，我理會得。”

    應(yīng)蘭風(fēng)笑看她說：“我知道你能干，我不過也是白嘮叨罷了?！庇謫柕溃骸罢鎯哼€睡著么？昨兒睡得可還安穩(wěn)？”

    李賢淑道：“我起來看了兩次，沒什么事兒！”

    應(yīng)蘭風(fēng)嘆道：“沒事是最好的，昨兒不知怎么了，一個人在院子里，凍得臉都那樣了，問她也不支聲，若不是唐賢弟發(fā)現(xiàn)，這傻孩子不知會怎么樣呢，剛又出了那件事，這會子可要用十萬分精神看緊了些，她若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命也就給折騰沒了。”

    “呸呸，咱們家閨女的命大著呢！大清早說這些沒道理的話！”李賢淑笑著打他一下，又道：“不過可真的要好生謝謝這兩位，若不是他們，還不知阿真要給拐到哪里去呢？”

    應(yīng)蘭風(fēng)思忖道：“我也正是這么想，故而先多留他們住上幾日，只不過咱們這家里的情形，也沒什么可拿得出手的東西相送……”

    李賢淑細(xì)想了想，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那小表弟送的補(bǔ)品？我看真兒一個孩子也吃不了那許多，不如分些蟲草燕窩做人情，豈不又體面又便宜？”

    應(yīng)蘭風(fēng)道：“你說那些，我也知道真兒吃不了太多，然而我本來還想你也吃些的……”應(yīng)蘭風(fēng)說到這里，聲音漸低：原來李氏自嫁了他，也不曾享受過什么，反倒里里外外cao勞，此刻應(yīng)蘭風(fēng)想到這個，心里不由有些難過。

    李賢淑看一眼應(yīng)蘭風(fēng)，便曉得他心里所想，當(dāng)下反而一笑，道：“嗐，你又嘮叨些什么，我好端端地又補(bǔ)些什么，再說我也不愛吃那些東西……你就別惦記著了！別說這些，只是昨兒我擔(dān)心阿真，擰了你的耳朵，你可別怪我才好?！?/br>
    應(yīng)蘭風(fēng)握住她的手，道：“照我看是擰的輕了些，誰叫我沒聽娘子話呢?！?/br>
    應(yīng)懷真夜間噩夢連連，到早晨才睡了過去，因此未免起來的晚。李賢淑抱她起來，穿衣穿襪，洗臉梳頭，又把朵新掐的粉白花兒簪在髻上，最后捧著那粉嫩的臉蛋親了兩口，娘兒兩正膩歪，有人丫鬟如意在外叫道：“張家奶奶跟小少爺來了?！?/br>
    李賢淑一聽，忙轉(zhuǎn)身迎接，卻見簾子打起，走進(jìn)來一位銀盤臉兒的貌美婦人，手中牽著張珍，款款進(jìn)了門來。

    張珍一看應(yīng)懷真，便掙手先跑過來，叫嚷道：“meimei，你沒事嗎？那惡人有沒有打你罵你？”

    此刻李賢淑便起身迎了，道：“怎么你親自過來了，說了是有驚無險，讓你們放心的。”

    張家奶奶道：“我倒是想讓懷真再休養(yǎng)些時候再過來看，可元寶等不及了，昨兒晚上若不是他爹強(qiáng)壓著不許亂跑，早就過來了?！?/br>
    李賢淑笑著讓了座兒，張家奶奶看看榻邊的兩小，壓低聲兒對李賢淑道：“我們老爺打聽到了，據(jù)說那賊是沖著元寶來的，那時候元寶正在你們這兒，他就發(fā)毒心把真兒給擄去了，所以這件事兒，還是真兒替了元寶的禍，唉……虧得真兒有菩薩保佑，平安無事歸來，不然的話……”說到這里，便舉手拭淚。

    李賢淑自也后怕不已，昨晚已經(jīng)抱著應(yīng)懷真念了千百遍的菩薩保佑，今兒聽張家奶奶說起此事，也甚是感念，便也濕了眼。

    張家奶奶又道：“我這次來還想跟meimei說，這段日子里要多看著懷真些，我家里也多派了人看管元寶，等閑就別叫他們出門……免得又給別的歹人盯上……”

    兩個婦人在旁邊說話，旁邊張珍拉著應(yīng)懷真，憂心忡忡地道：“爹說以后不許我出來亂跑，我很怕他不讓我來見你了。”

    應(yīng)懷真聽著他關(guān)切的問話，耳旁又傳來張家奶奶的只言片語……

    她模模糊糊記得前世在泰州這段時候，李賢淑把她圈在家中好久不許外出，而她也不曾見到張珍，仿佛是很長時間后才重又見面，而再往后的零星記憶中……張珍的一條腿就是殘了的。

    或許，有那么一種可能，真的是……

    應(yīng)懷真將張珍上下看了會兒，道：“你是該多聽聽你爹的話，對了，你的腿不疼么？”

    張珍一愣，然后低頭踢了踢兩只腳，又跳到地上，十分靈活地蹦了兩下：“不疼呀？好端端地怎么了？”

    應(yīng)懷真看著張珍呆呆的模樣，透過他清澈的眼睛，卻仿佛看到那個在法場上拼命想沖向前的身影，他焦慮憂痛，血流滿面……那于人群中的身影搖曳，逐漸遠(yuǎn)去消散。

    應(yīng)懷真抬手在張珍的頭頂撫過，粲然一笑：“不疼就好，沒事啦！”

    張家奶奶這遭兒過來，隨身的幾個丫鬟又捧了好些吃食之物，并不貴重，然而看著卻十分豐盛，李賢淑有些過意不去，再三推辭，張家奶奶道：“聽說你們這兒也有客在，還是救了懷真的大恩人，故而對我們自然也是有恩的，知道知縣大人得避嫌，故而只送了點(diǎn)吃的東西過來，尋常鄰里照應(yīng)也是如此……另外，我們老爺說了，改日還要親恩人們請過府飲宴呢?！?/br>
    閑話了半個時辰，張家奶奶帶了張珍便先回府了，張珍雖想留下，然而張家經(jīng)歷這遭，果然把他看管的十分嚴(yán)厲，加上他娘說應(yīng)懷真得多休息，故而也只好戀戀不舍地家去了。

    送走了人，李賢淑把應(yīng)懷真安置在屋內(nèi)，不叫她亂跑，便拉上門出來，正巧吉祥如意從廊上來，說說笑笑地，見了她，忙止步行禮。

    李賢淑道：“林爺跟唐爺都起了嗎？”

    如意道：“剛?cè)タ炊计鹆耍凑漳棠痰姆愿?，我們正要備飯呢。?/br>
    李賢淑一揮手道：“都利落有眼力價些，別怠慢了貴客，快去吧?！眱蓚€丫鬟齊說“知道了”，往廚房去了。

    李賢淑縣衙雖不大，但人更少，兩個丫鬟都給李賢淑派了用處，招財(cái)進(jìn)寶也各有活計(jì)忙碌，因此空蕩蕩地，十分寂靜，隱隱聽到樹蔭里傳來鳥鳴。

    應(yīng)懷真在屋內(nèi)翻來覆去了會兒，悶得頭暈，出來閑走了會兒，想到林沉舟跟小唐都在，不免猶豫，有些不敢到處亂走，生怕撞上。

    正神游太虛，忽然聽到撲簌簌一陣聲響，應(yīng)懷真聞聲抬頭，那響動卻是從頭頂樹上傳來，她暗自心驚：莫非又是一個賊？

    呆看間，卻見滿樹細(xì)碎黃花灑落，綠油油之中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一只小奶貓向著她“喵”地叫了聲，有條不紊地順著樹干往下，輕輕躍落地上，跑了個無影無蹤。

    應(yīng)懷真不由莞爾，鼻端卻嗅得甜香之氣陣陣襲來，原來是這一樹桂花，翡翠樣葉片間簇簇堆金，那花兒香氣沁人心脾。

    應(yīng)懷真看得歡喜，忍不住又深深地呼吸了兩口，只覺心情也都愉悅起來。

    且說林沉舟跟小唐清早起身，應(yīng)蘭風(fēng)便先來打過招呼，請他們在偏廳用飯。

    早飯都已經(jīng)備好，琳瑯滿目地?cái)[了一桌子，無非是些小米粥，白米粥，腌的嫩黃瓜，扁豆，咸菜，豆腐干之類，看起來擺弄的十分干凈，吃起來也清脆清甜。

    林沉舟跟小唐微服私訪間也吃慣了民間飯食，卻沒嘗過這樣的新鮮風(fēng)味，應(yīng)蘭風(fēng)只陪著起了筷子，說已經(jīng)吃過了，又道：“這都是內(nèi)人親手所做，林兄跟唐賢弟不嫌棄就好。”

    兩人還未吃完，外頭就有人擊鼓，應(yīng)蘭風(fēng)告了失陪，匆匆而去。

    林唐兩人將桌上飯食吃了大半，吉祥跟如意便上前收拾，林沉舟看著兩個丫鬟，道：“想不到你們奶奶有這種手藝。”

    吉祥善談，便道：“先生不知道，我們奶奶會的可多了，這縣衙里全靠她一個人撐著呢?！?/br>
    林沉舟挑眉：“這是什么意思？”

    如意謹(jǐn)慎些，便對吉祥小聲說：“你別多話，留神奶奶知道罵你?！?/br>
    小唐便一笑道：“是啊，你們奶奶看來是個厲害的人。”

    兩個丫鬟看著他玉面生輝，不由臉熱，吉祥便說：“我們奶奶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罷了，其實(shí)是個極能干的人，不然大人那點(diǎn)兒薪俸，怎么能養(yǎng)得起這家子呢！”

    林沉舟一震，小唐仍是笑笑地，問：“是嗎？我也覺著應(yīng)大人真是個大大地清官……若是其他當(dāng)官兒的，哪里至于這樣呢？”

    如意看一眼他，到底是女孩兒有些羞，便也不再出言，只默默地把碗盤撤了下去，吉祥見她走了，才又說：“這一次多虧了兩位救回了小姐，不然我們真不知怎么辦了，我們大人是不是清官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外頭百姓都叫他青天大老爺呢?！毕蛑√埔恍Γど沓鲩T了。

    林沉舟跟小唐兩個見人都去了，便雙雙站起，走到門口，兩人沉吟片刻，林沉舟想到方才外頭擊鼓，便道：“咱們兵分兩路，我出去看看發(fā)生何事，如果能看他審案則再好不過，你在這衙門里轉(zhuǎn)轉(zhuǎn)，我看著你在這里面打聽消息比我要容易的多?！?/br>
    小唐聽出林沉舟話語中的戲謔之意，自然是說方才兩個丫頭被他一笑迷倒的情景，當(dāng)下一笑，兩人分開，林沉舟往前，小唐則信步往后院而行。

    這縣衙看來已經(jīng)有些年歲，墻皮不免斑駁，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潔干凈，且三五十步就見花花草草，勃勃生機(jī)中顯出幽然之趣，小唐且看且行，心道：“能把庭院收拾的如此雅致，主人必然也不至于是個大jian大惡之徒罷?！?/br>
    走到廊下，一墻之隔，便傳來人聲，似是方才的如意跟吉祥。

    小唐放緩步子，聽如意道：“方才你多嘴的事記得別跟奶奶說?！?/br>
    吉祥道：“我也沒說什么別的，不過是些實(shí)話，奶奶知道又如何？總不會就罵我?！?/br>
    如意道：“我是說，咱們得顧及大人的體面，想咱們這縣衙窮得這樣，得奶奶領(lǐng)著咱們種菜吃……你在那兩位客人跟前說大人沒錢，人家一來瞧不起大人，二來，或許還覺得咱們是在哭窮呢！想這兩位是救了小姐的大恩人，咱們自然要盡心盡力地對人家……要不然奶奶怎么會特意地弄那么一大桌子的菜……這話怎么能叫人知道呢?！?/br>
    吉祥聽了才明白：“好jiejie，果然是我又多嘴了，你萬萬別告訴奶奶，我以后一定把自己管的牢牢地，唉……都怪那唐爺，笑得真真好看，我一瞧他笑，就著了魔似的總想說點(diǎn)什么才好?！?/br>
    如意吃吃地笑起來：“你哪里是著魔，明明是犯花癡了！”

    吉祥不肯饒人，道：“只說我，難道你不是么？方才我瞧你的臉都紅了。”

    如意含羞忍笑道：“你夠了，再說我我就跟奶奶告狀去了，趕緊打水，奶奶說了，那秋黃瓜再不澆水可就長不起來了?！?/br>
    兩個丫鬟說說笑笑，聲音漸漸遠(yuǎn)去。

    墻壁這邊，小唐聽得發(fā)呆，半晌才又邁步往前，一陣北風(fēng)徐徐吹來，風(fēng)中竟有朦朦朧朧地甜香，小唐身不由己循香而去，才進(jìn)月門，便發(fā)現(xiàn)一株破粗的桂花樹，挨墻而立，枝葉散開如一蓬大大地傘，點(diǎn)點(diǎn)桂花落一地金黃，頗見雅趣。

    小唐正看，忽然幽幽地一聲嘆息，似是從樹上傳來！小唐盯著那花枝掩映處，半信半疑喚道：“小懷真？”

    才說完，只見桂叢一陣簌簌地抖動，自花葉之中探出一個烏溜溜地小腦袋，圓圓地雙眸中滿是驚慌。

    ☆、第 9 章

    小唐看著她張皇的小臉，啼笑皆非，便問：“小懷真，你在樹上做什么？”又打量那棵一人多高的樹：“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應(yīng)懷真手足亂動，弄得樹葉嘩啦啦作響，小唐嚇得伸手制止，道：“行了，不要亂動，掉下來不是好耍的。”

    應(yīng)懷真咽了口唾沫，道：“那……你別跟我娘說。”

    小唐差些兒笑出來，怕她著急，只得應(yīng)承：“好好好，那你先下來再說吧?！?/br>
    應(yīng)懷真答了聲，把頭縮了回去，小唐不錯眼地看著，見樹枝搖晃片刻，密葉里探出兩只小腳來，在樹干上亂蹬了會兒，又停下。

    小唐不解，便問：“怎么了？”卻聽里面?zhèn)鱽韾瀽灥芈曇簦骸拔蚁虏蝗チ??！毙√迫绦Γ骸澳悄阍热绾紊先サ?？?/br>
    隔了一會兒，應(yīng)懷真才答：“你在下面看著，我就不會下了?！毙√平K于笑出聲來：“那我不看就是了?！睉?yīng)懷真卻道：“唐叔叔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再下去?！?/br>
    小唐咳嗽了聲，索性走到樹邊，仰頭看看，笑說：“你休要亂動，我?guī)阆聛??！?/br>
    應(yīng)懷真大吃一驚：“什么？”話音未落，就驚叫一聲，原來小唐雙足點(diǎn)地，身形輕輕躍起，探手在她腰間一抱，旋即落下地來，一起一落，帶動樹上的金桂紛紛飄搖而下，甜香陣陣。

    應(yīng)懷真如在夢中，定睛看去，正對上金色的桂花雨中，小唐笑微微地雙眸，眼角那一點(diǎn)滴淚痣若隱若現(xiàn)。

    小唐笑道：“別怕，已經(jīng)下來了?！?/br>
    俯身把她放在地上，舉手向她頭頂摸去，本是安撫，手心卻落了空，原來是應(yīng)懷真轉(zhuǎn)過身去，邁動小短腿，剎那間竟跑的無影無蹤。

    小唐十分愕然，想到昨日應(yīng)懷真煞白的小臉，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探手摸摸臉，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生得很可怕么？”

    小唐在縣衙后院亂逛之時，林沉舟在縣衙大堂，看了一場好戲。

    這一次前來擊鼓的人，報(bào)的是宗人命官司，而這案子中的死者，卻并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出現(xiàn)過的黑婆。

    而兇手也一同被四鄰八舍解押來了大堂，分毫不費(fèi)應(yīng)蘭風(fēng)半點(diǎn)氣力，只是讓人驚訝的是，兇手居然也并非別人，而是黑婆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