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側(cè)身面對著她躺著，也我無眠。

    半夜又下起雨來，滴答地滴水聲從屋檐上滴落，只聽見舅舅淺淺的呼吸聲偶爾響起一聲鼾。

    扶蘇此時長發(fā)盡散，被褥和她挨得很近：“怎么還不睡？”

    阿沐抿唇：“我受人之托，如果來得及，一定要到這滸苔來看看她女兒，平時只當(dāng)她是拋夫棄女，現(xiàn)在才知道她女兒和丈夫早死了二十年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桌子上面的燭火跳著火花，扶蘇伸手撩起她耳邊的碎發(fā)，給她掖了她耳后面去：“這個簡單，明日去他父女墳上燒炷香?！?/br>
    阿沐的長發(fā)也在臉邊，她仰著臉，只覺眼角酸澀：“殿下，自古以來小胳膊都擰不過大腿，我明白容娘想和我說什么了，天下之大，總有不盡人意的事情發(fā)生，什么事不是一定能成的時候，有可能只剩一堆白骨了?！?/br>
    平時她總是笑，此時一下感傷起來，扶蘇卻是有些不習(xí)慣了：“說什么呢，不做怎么知道做不到？”

    阿沐點頭，這就翻身面對了他，她一臉正色，目光灼灼：“倘若有一日，我也死去了，那么殿下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男人嗯了聲，閉上了眼睛：“什么事？”

    阿沐長長地嘆了口氣：“沐王府誓死追隨殿下，可如果我不在了，殿下替我照顧我阿姐?！?/br>
    他驀然睜開雙眼，看著她目光復(fù)雜：“姐妹之情，兄弟之情，真能如此地步？”

    姐妹之情，兄弟之情，人世間總有說不清的羈絆促使人們深情。

    阿沐心一動，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當(dāng)時，他也用那樣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可別人她不知道，只她的心上，唯有阿姐。

    阿沐笑：“有朝一日身先死，阿沐別無所求?！?/br>
    她的臉上，還似有稚氣，但是提起阿姐了眼底全是溫柔，扶蘇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這才鄭重點頭。

    他說：“好。”

    第70章

    墳頭上都是雜草，阿沐親手給拔了去，又將父女二人都快平了的墳包重新翻了翻，她一個人在荒山上面忙活了一天，才收拾立正，給巧姐她們燒了許多紙錢，也和她說起了容娘。雨后的天氣很清涼，上天保佑也沒有大風(fēng)，天黑之前才下了山。

    一夜無話，在這小村莊又留宿了一宿。

    次日一早，沐靜初飲了馬，三人上車，這就離開了滸苔。

    阿沐在東家那得到了一個禮物，老大娘送他件薄棉的夾襖，樂呵呵穿了身上。

    她最后上車，在馬車駛離滸苔的時候，跟收留他們的大哥擺手告別，等人都轉(zhuǎn)身回去了，她才鉆進了車廂當(dāng)中去。扶蘇的雙膝上蓋著毯子，阿沐坐了他的對面，一摸兜還發(fā)現(xiàn)里面有兩個核桃。

    她笑笑，拿在掌心來回滾動著。

    可能是她笑眼看起來，是那樣的愉悅，當(dāng)真令人嫉妒，男人對著她伸出手來：“給我?！?/br>
    阿沐送他一個大白眼：“很明顯，這是大娘給我的?！?/br>
    扶蘇勾唇：“交換，你給我這個，我給你一個好東西?！?/br>
    阿沐這就將核桃放在了他的掌心，然后對著他伸出手去：“什么好東西，給我看看。”

    男人低頭，來回搓動著兩個核桃，他新奇地搓了好半天，心情大好。

    阿沐只不耐煩：“什么東西要給我，快點拿來。”

    扶蘇單手入懷，很快拿出一張折著的宣紙來，他輕輕放在她的手上，期待地看著她：“看看是不是好東西?！?/br>
    阿沐坐直身體，打開一看，頓時怔住了。

    紙上美人回眸，女人五官精致，寥寥幾筆就勾畫出她的容貌，她一手還在腰間，上面別著她最喜歡的長劍。她低頭看著，難忍酸澀，半晌才仰起臉來，淚珠就在眼底滾動著，阿沐生怕掉落下來，狠狠瞪著雙眼：“殿下故意氣我？這畫得是誰，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br>
    扶蘇仔細(xì)收起了那兩個核桃，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你真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她的樣子？”

    他不說還好些，阿沐低眸，輕輕撫過畫中女子的眉眼：“別告訴我你畫得是我娘，她當(dāng)年可是趙國第一美人，這人并無她半分的神韻，差得遠(yuǎn)呢！”

    男人笑：“窮鄉(xiāng)僻壤的，能找根筆勾畫出大體模樣就不錯了。”

    阿沐不舍地看了又看，明顯是口是心非：“嗯，我勉強收下了，多謝。”

    她仔細(xì)折好，小心放了懷里。

    扶蘇就當(dāng)是沒看見她眼角的淚花一樣，等回去我給你畫一張更美的?！?/br>
    阿沐搖頭，徑自在軟墊下面拿出舅舅幫她帶出來的長劍，劍身被灰布帶抱著，她伸手打開，當(dāng)即抽出了長劍來，叮的一聲，能聽見劍身微鳴。

    他傾身：“是把好劍?！?/br>
    阿沐重新合上，對著他露齒一笑：“總有一日，我要親手宰了趙昰?！?/br>
    說完，她抱著雙臂，這就靠坐在了車壁上，一時間相對無言，扶蘇只是看著窗外倒退著的景色出神。

    三人乘車走走停停，又沒幾天，終于傳來了趙昰護送太子回趙的消息。

    行軍當(dāng)中，消息很難傳出，暫時和內(nèi)線失去了聯(lián)系。天氣逐漸變冷了，初冬很快就來臨了，只有沐靜初是心急回趙，其余兩個人是游山玩水，好不愜意，硬生生晚了一個月才到趙國。

    入趙的時候早有人接，一切都安排好了。

    伴隨著雪花的飄落，阿沐終于到了她離開了十三年的趙國京都。

    扶蘇秘密回京，當(dāng)即帶著沐靜初進宮報訊，而阿沐則留下來靜觀其變。

    街道兩邊高樓林立，街上人來人往，華燈初上的時候能聽見各種各樣的吆喝聲，開口說話的口音和齊國大不一樣，阿沐穿著一件玄色的外衫就隱身在來往的人潮當(dāng)中，走走停停，在街上胡亂地逛。街邊有流動著的賣貨郎，阿沐逮到一個，仔細(xì)問了路，這就朝著南大街最寬的一條路走了過來。她腳步也快，到了跟前，卻是越近越是慢了下來，如今的國公府，卻已經(jīng)變成了別人的府邸。

    她站在大門口，抬頭仰望。

    一對石獅子赫然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只門上懸著的匾額，早已換了主人。

    阿沐怔怔看著，大門忽然被打了開來，她退后幾步，躲在了暗處。

    一個小廝模樣的提燈走在前面，緊接著后面跟著出來的男人一身錦衣，全是胡服的樣式，送他出門的是一大家子人，最后面一個年輕的女人身邊跟著好幾個小丫鬟的，就站在石獅子邊上張望，男人客氣一番，最終說有兩句話對她說。

    夜色漸濃，阿沐一動不動，只見石獅子旁邊到底是剩下了這一男一女，小廝都走遠(yuǎn)了不敢聽他說什么，倒叫她聽個一清二楚。二人當(dāng)間，隔著一個石獅子，男人的聲音只是輕柔：“扶蘇命運坎坷，生死都是他的命，我早就說過，他去齊國是有去無回，現(xiàn)下得了個全尸也算死得其所，什么盟國，不過是打開了第一戰(zhàn)，就看父皇如何決策了?！?/br>
    女人輕輕地嗯了聲，低下了頭：“是，可不論生死，我也沒臉見他了?！?/br>
    男人動情，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在掌心摩挲：“婉婉，你和他并無婚約，不必內(nèi)疚?！?/br>
    她想抽回手，卻是動彈不得，借著月光，能看見此女容貌秀麗，聽著他們的口氣，倒平白給人一種給扶蘇戴了綠帽子的感覺。阿沐幸災(zāi)樂禍地偷笑，悄悄退了去。她有心翻墻進去看看沐王府已經(jīng)變成什么樣子了，但是出來的時間太久又不放心，只得轉(zhuǎn)身回了太子府。扶蘇未歸，倒是舅舅沐靜初在門口候著她，阿沐上前，兩個人看著彼此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阿沐跟在他的后面：“怎么樣了？是太子殿下沒了的消息先到的皇上跟前，還是太子殿下先到的？”

    院子里巡視的侍衛(wèi)隊適時走過，等沒有人了，舅舅才回頭對著她笑：“太子殿下神機妙算，是一起入的宮，大膽齊國賊子，竟然還敢刺殺皇上，幸好殿下有先見之明救了駕，現(xiàn)在雖然受了點傷，但是皇上可是安然無事了。”

    救駕？

    趙昰還沒到趙國呢！

    阿沐無語地跟著舅舅進了后院，二人進了書房，男人反手就關(guān)上了房門。

    暫時先在太子府等著扶蘇，阿沐到處閑逛著，在書架上面翻著書。

    舅舅還在激動當(dāng)中：“阿沐，太子殿下當(dāng)是賢明之主，沐王府復(fù)興有望??！”

    阿沐正拿了一本書下來，回頭對著舅舅無語地扯唇：“他是什么樣的人，什么事情都能計劃好的，此次入宮分明就是有預(yù)謀的刺殺，現(xiàn)在齊趙這場仗是非打不可，估計趙昰還蒙著呢！”

    男人驀然抬眸：“你是說……”

    阿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他為了上位，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沐王府的確是復(fù)興有望，但是也得事事小心，否則隨時都能成為棄子，用心好好想吧舅舅，想追隨他就得一直有用?！?/br>
    沐靜初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當(dāng)中。

    阿沐也回身坐下，兩條腿這就都搭了桌子上面，一副愜意的模樣。

    男人當(dāng)即皺眉：“姑娘家家的，一點樣兒也沒有！”

    少年輕撫鬢角：“你確定我是個姑娘？我可是以你兒子的名義回來的?！?/br>
    沐靜初心中有事，也無意和她一直斗嘴。

    阿沐伸手將書放在了自己的臉上遮住了：“放心吧，現(xiàn)在他最需要的是兵權(quán)，不論是沐王府分散開來的舊部，還是沐王府的聲望，都是他需要的，暫時不用擔(dān)心，不然他也不會費這么大心力和我們周旋?！?/br>
    她需要休息，整理下思緒。

    沐王府現(xiàn)下已經(jīng)變成了別人的，這叫什么話，二人在書房里又等了半宿，可惜扶蘇始終沒有回來。

    當(dāng)然了，一夜之間，太子扶蘇回趙的消息遍布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傳言說齊國大使借由護送太子實為刺殺天子，幸好天佑趙國，太子護駕受傷，并無大礙。

    阿沐一早起來，宮里就來人接她和舅舅了，隨后二人進宮。

    天子殿下，群臣側(cè)立兩旁，扶蘇顯然是已經(jīng)打點好了一切，他甚至還將當(dāng)年參了沐家一本的老臣也提了來。

    如今之際，趙國需要的是沐家軍那樣有血性的軍隊，沐靜初帶著阿沐跪倒在殿前，歷數(shù)沐王府十三年冤屈，天子念他們父子二人護送太子有功，自然是好生安頓。

    沐王府翻案在即，暫時父子二人就住在了太子府。

    出宮的時候，扶蘇仍舊與他們一同乘車，他突然出現(xiàn)在宮里，多少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嚇。

    車到太子府的門口，阿沐和舅舅等著扶蘇先行下車，不過男人一臉蒼白，卻用那雙狹長的眼睛瞥著阿沐：“扶我一把，不知道我受傷了么？”

    他隨身的小廝丫鬟都留在了替身的身邊，此時竟然無人。

    阿沐只得先走一步，伸出手腕來，男人就扶著她的手來，緩步下車。

    太子府的大門前，卻也停著一頂軟轎，聽著這邊停車的聲響，一掀簾子，繡鞋就先踏了出來。

    扶蘇目光深邃，當(dāng)即頓足。

    阿沐抬眸，只見一個略顯眼熟的年輕女人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轎子。

    她仔細(xì)一想，這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么。

    女人一身白裙，腳步也輕，抬眼的時候已見淚珠，當(dāng)真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殿下……”

    更令阿沐眼熟的是她腰間系著的那塊美玉，竟然和扶蘇送她的一模一樣，阿沐無語，立即抱臂站好，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世上的女人都是水做的，殿下說得沒錯?！?/br>
    第71章

    當(dāng)女人撲到扶蘇懷里痛哭的時候，他的臉色更白了。

    阿沐在他身旁看熱鬧，這一幕當(dāng)真是似曾相識，生離死別總讓有情人感傷。

    幸好身后還有兩個小丫鬟，生怕鬧出大動靜來對小姐清譽不好，趕緊上前來勸，扶蘇低頭也不知和她說了什么，這位姑娘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的胸膛，站直了身體。

    阿沐瞪著一雙大眼睛就那么看著她，也讓她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