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jié)
罷,回宮。 馬車上,弘晚同行,宮門近在眼前時才低聲說道:“額娘切莫誤會,并非阿瑪請您回來,是兒子和大哥的主意。近幾日,阿瑪?shù)纳碜右膊淮笏滥鷵氖?,故而未曾提起。?/br> 他再說什么,我都沒聽進去,只知道——胤禛病了。 急走一陣,弘晚和眉嫵一左一右地攙扶,勉強到了養(yǎng)心殿前。 守衛(wèi)遠遠地便瞧見我們,打著袖子齊唰唰跪了一排。 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就是顯得特別安靜,風吹枝葉嗽嗽地響,搖擺著宮燈晃來蕩去。 白日還好好的,晴空萬里,回宮路上便起了風,要下雨似的。 才正想著,豆大的雨點啪地落在臉上,蘇培盛急撐了傘快步迎過來遞到眉嫵手中。 我抬了下手,不等他直起身來繼續(xù)前行,守在門前的小太監(jiān)啪啪甩著袖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著萬福。 蘇培盛幾步便至一腳蹬在徒弟肩上,小太監(jiān)歪在一旁,他又跪在那個位置。 這是……擋我? 一心念著胤禛,見此情形才反應過來,打一進門就反常。養(yǎng)心殿里我也是主子,何時曾被這般攔過? 雨如瓢潑,濺到裙擺鞋襪。 弘晚肅著臉與蘇培盛對視,神情未變,一言未發(fā)。 眉嫵扶著我小聲地說:“娘娘,先回去換件衣褂吧,雨這么大,別再著了涼。” 弘晚也勸:“額娘,姑姑說的是,一路急趕也累了,先回去歇歇。兒子進去看看,許是前朝有了急情,阿瑪正在處理?!?/br> 是了,他病時也會批閱奏折的,幾乎從未間斷。 屋里不算明亮,只兩盞燭光,人影都看不到,怕是不舒服歇下了也未可知。 我隨著眉嫵轉身便走,弘晚撐著傘將我扶住,雨點噼啪砸在傘面,砸在地上,滿耳都是風聲雨聲,還有轟隆隆的雷聲。 一道白光驟亮,咔的一聲巨響像要將黑幕般的夜空劈成兩半似的,驚得我攥住弘晚的手腕。 這兩年發(fā)生的事太多,早年的很多事便記不清了,此情此景卻不能更熟悉。隱于風雨雷電中的女人急呼,不是出自眉嫵之口,更不是我。 那一年,好像也是眉嫵勸我,我卻任性得非要進去,高無庸也攔不住。如今,蘇培盛只擺了個阻攔的姿態(tài),一句話都沒說我就明白了。 只幾步,衣擺裙裾已然濕透,沾了雨水的鞋子千斤重。 我仍任性,停住腳步回身去看,燭光忽滅了一盞,房里更顯幽暗。嗡嗡作響的耳朵突然就靈光起來,聽見被風吹得嘩嘩亂顫的窗紙后一道悶響,緊接著是瓷器的碎裂之聲。 “娘娘?!泵紜衬樕铣纱挠晁?,接過傘護在我頭頂。 “誒。”我應了一聲,回身繼續(xù)走,前后晃了晃只覺眼前發(fā)黑,被弘晚攬住彎身欲抱。抵住他胸膛咬緊牙關,我竟與兒子較起勁來,“額娘自己走,你去吧,額娘沒事兒。” 他的眼神一變,“阿瑪——” 我打斷,“沒事兒,額娘衣裳濕了,回去換一件再來看你阿瑪?!闭f完,攥住眉嫵的手往前走。我的指甲扣著她的皮rou,指尖疼得直抖,果真十指連心,也不知眉嫵疼不疼。許是疼吧,傘吹到地上,她都沒能抓住。 我攔住不讓撿,靠在她肩上尋個支撐,“不要了。” 離得愈遠,愈想聽見,什么也聽不見,只看到迎面跑來的解語三人。眼見到了近前,突然就變了張臉,如我一般濕得透徹,直挺挺擋在面前。 “胤禛?!蔽覔P起頭睜不開眼,胡亂抹了一把,再開口時竟笑出來,“你好點兒么?弘晚說你病了。” 他一把將我摟到胸前,箍得死緊。 我以為我會把他推開,抬起手卻抱住。 一場大雨,我竟只是有些鼻塞,反倒是他病得厲害,三日不曾下地。這一病,難得的聽話,一句不說的配合,給藥吃藥,給飯吃飯,吃完了就睡。清醒的時候安安靜靜地躺著盯著我看,半夢半醒時像個孩子似的纏著我不放。 張?zhí)t(yī)再來診時幾乎痊愈,他又開始做起帝王事,只是除了上朝或會見大臣他已不再去暖閣了。 我又陪了兩日,確定無恙,收拾了幾件衣物準備再去看胤祥。 他站在一旁看我收拾,直到妥當才跟著到了桌邊。我坐下喝茶,他站在椅邊,我出門去問眉嫵是否拾掇好了,回來時險些撞在門里。 他抱住我動也不動,好半晌才啞著嗓子說:“我錯了?!?/br> 我不知道說什么,搖搖頭,“沒什么?!?/br> 他匆匆又道:“我沒做什么,你相信我。我答應你的……我都記得?!?/br> “胤禛。”我欲言又止,終是嘆回心里,好像真的不在意似地笑給他看,“我相信你?!?/br> 他就急了,“你壓根兒就不信!” 信或不信有什么緊要,快要一輩子了,我們能守著彼此走到今日,比什么都重要。 “胤禛,你聽張?zhí)t(yī)的話多休息,別不在意。我去胤祥那里看看,過幾日就回來。” “你心里就只有胤祥,我呢?若不是我病了,你是不是就忘了我,若不是弘晚去找你,你還記得起有個我么?” 他的體諒僅限于此前,眼下,怕是又要較勁了。我不能如他一般糾纏,心里的話亂纏成一團實在難受,撿了句最重要的據(jù)實已告,“他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抓著我的手忽然放開,退了一步,又一步,偏頭坐于椅中,“是,我的日子還長?!?/br> 我的心疼得厲害,像是被他用力扯住生拉硬拽,提著一口氣呼不出去。退到門邊猶撐不住,揪住簾子蹲下去,眼睛又酸又癢,看不清他的神情。 眉嫵打了簾子進來,我抓住她的褲腳如同浮木,“眉嫵,我們走吧?!?/br> 也許,我放心不下胤祥,再也許,我想躲開,我不能再在這里。 他的后宮不是只有一個我,那些女人真實存在。曾經(jīng)的不在意只因他是胤禛,我愿接受所有,可是如今一切都變得不同。那些包容大度都是自欺欺人,他的親口許諾,我不是不盼著一諾千金。 胤禛,你確實錯了,不止胤祥,我們的日子都不多了,都當珍惜。眼下,既說不開,就先分開,過兩日也許就好了。 ☆、330.情深難載 眉嫵撐著我想說什么,終是點頭,勉力將我扶起。 外面?zhèn)鱽硖K培盛的聲音,說是胤祥來了。 胤禛動也沒動,只側了半張臉來看我,久久,嗤笑一聲,“去吧?!?/br> 真是被他氣得連生氣的勁兒都沒了。 胤祥月月入宮一回,多辛苦都強撐著,所為何來?難道是為了我?只為我?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誼還真是不值錢! 眉嫵突然湊到我耳邊悄聲地說:“娘娘,少說兩句,皇上心里不好受。” 我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長于血rou中生了銹,慣了,刮風下雨依然會疼。 這種時候說不出什么,說什么都不對,出門去見不對,杵在這里也不對。 他突然大步邁過來,手一抬,眉嫵便松開,我落在他手上。 我怕他再出言譏諷,幸好沒有,抿唇凝視片刻沉著聲道:“還能走么?若是能,去見見吧,要不他也不安心。若是不能,你且歇歇再過來,我先去?!?/br> “能?!?/br> 他苦笑,握著我的手捏了捏,攬住肩頭出了門,就像上回同去怡親王府時也是這般姿態(tài),那時我們沒有心結。 胤祥看起來還不錯,斜靠于椅背把弄著手里的鼻煙壺,看得入神。 連著下了幾日的雨終是換來好天氣,陽光曬在他的身上,顯得面色紅潤。 胤禛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與他飲茶聊天,只是沒再邀他入里間臥榻。 午膳很有心,皆是比照著胤祥養(yǎng)病時所食而備。胤禛問他可還飲酒,胤祥笑著擺手,“昨兒個讓你兩個兒子搶了先,劉院使已然訓了我,不敢再來了?!?/br> 胤禛一樂,在他手邊敲了敲,“好生將養(yǎng),待養(yǎng)好了身子你我再飲,上一盤棋可還沒下完呢?!?/br> “得?!必废榈耐纯煲蝗缂韧?,“等著,過幾日好了我再來找你。” 難得見他二人飯桌上交談,反倒是我悶頭在吃。 胤祥歪著腦袋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暝S久才又吃了幾口,食量倒是比前一陣子好了不少。 臨要走時,他才對我說:“上次回宮淋了雨?沒又病吧?別總跟個小孩子似的由著性兒來,知道么?自個兒的身子得自個兒擔待,別不當回事。最近我還不賴,你不用再往我那兒跑,就踏實在宮里呆著。用得著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好?!蔽尹c點頭,他便不再理我,轉向胤禛換了副面孔,特別認真的樣子,“求你個事兒,府里我住膩了,整日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在我眼巴前兒晃悠實在是受不了,把你原先府邸后面的那個小院給我住住,我也好清靜清靜。若是沒事兒,那些大臣們就別讓他們來煩我了,累得慌。原先我手里的那幾攤事兒你瞅著誰合適就交給誰去辦,我是不管了,除非你有什么急事,叫人來找我就是,旁的人我一概不見?!?/br> 我心里憋得厲害,忍了許久幾乎要窒息時才聽見胤禛應了聲好。 胤祥就走了。 我跟到外面看到孝顏,扶著他上了轎。直至蹤影全無,也沒見轎簾掀起過一角。 他比我干脆,來就來,走就走,不多一句廢話,終是到了最能任性的時候,反來勸我不要任性。他要回家了,把我留在這里。 胤禛……我回身想去找他,已然站在這里。 我倆望著彼此,誰也沒再往前一步。 “怪我么?”他問。 我搖頭。 我與他,胤祥與他,從來沒有怪這個字。 往昔,我們心甘情愿,如今,亦然,因為他是胤禛,值得我們?nèi)绱讼啻?,換他對我們兄妹也是一樣。 我和他什么也沒再說,之前的那些郁結難抒好似被拂面的暖風吹過,心里瞬間空蕩蕩的,又被填得滿溢。 我們牽著彼此走在宮道間,紅墻蜿蜒不絕,總是有路可尋。 午后的陽光已然有了些熾熱的感覺,相握的手心最有感觸,誰也沒松過分毫。 “你怎么不哭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笑,轉眼看著我像在思索。 我望著前路,回得直接,“沒有用?!?/br> 他停住腳步,“那為何每回我氣你的時候都哭?” 我沒停,卻被拉著手再走不動,回身時看清他眼底的笑,又問:“因為有用?” 直指到他心口,我說:“因為你希望看到我哭,因為你知道我心里有你。他不希望,因為他知道我心里有他。你們兩個的位置不一樣,表達感情的方式自然不同,沒有高下之分。我對你們兩個的感情也不一樣,也沒有高下之分?!?/br> “你這么善感的人偏要這么冷靜理智,不累么?” “累呀,我也想任性地胡作非為,可是我不能。”往前兩步到得近前,終于靠在他身上,我舒了口氣閉上眼,世界仍是明亮?!柏范G,如果不是這樣,可能我走不到你心里,如果不是這樣,我做不起你的皇后。我很累,但我慶幸能夠因此一直站在你身旁。我愛你,也愛笑言,所以面對你們兩個的時候才會胡攪蠻纏,因為我知道你們兩個也愛我,不會不要我。對不起,我收回我曾經(jīng)說過的話,失去笑言我會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失去你也一樣,哪怕只是想到這種可能性我都會不知所措。我不是一個所有事都能冷靜又理智地去面對的人,真的不是?!?/br> 他沒回我,只在背上拍了拍,輕輕攬住。 宮里的花謝了,仍有一些半掩于越發(fā)茂密的綠葉間,風一吹,顫抖著掙扎,終是離枝而去落于塵土。古人多有才!每每見得此景總會想到殘花敗柳一詞,生動形象得令人感慨真的是花無百日紅,敗了就是敗了,愈糾纏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