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242.萬語千言3 站在門里看著馬車嗒嗒走遠,天仍黑著,雪依然在下。 兩道車轍像是一條路,延伸到巷口。 突然停下的馬車,掀起的簾子,我看不清那張?zhí)匠龅拿婵???吭陂T上瞇起眼睛,忍不住笑。關(guān)了院門仰頭背靠閉上雙眼,聽見靜謐凌晨的清晰車輪聲漸輕漸遠,終是沒了聲響歸于沉寂。 這里是他的家嗎? 隔壁那座偌大的親王府無一不精無一不備,對他來只是身份的象征,而這處我為著曾經(jīng)過往偷偷蓋下的院,倒成了家。 呵著有些僵冷的手拴上院門,才分開竟已想他。 蹲在院墻邊看積了白雪的厚土堆,他不我也知道這是什么。曾經(jīng)我兒子的不是我的,亦真亦假怨念;此時就像他的,旁人有的我有,旁人沒有的我仍會有,只要他有,難以言喻的心滿意足。 躺回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裹著尚留有他氣息的被子坐在窗下看雪慢慢停了,天邊漸亮。收拾好房間坐在廳里喝茶休息,聽見院門輕響。 眉嫵笑盈盈地站在外面,提了提手中食盒仍是在笑。 吃過早飯正收拾碗碟的人突然停了手里的活,笑而不語地仔細看我,見我板了臉起身要走才拉了衣袖聲地問:“福晉可是要住這里?” ??? 他走時就像往日,去上朝罷了哪需交代。只是我要留在這里等他么?沒想過這個問題。 在院子里和各屋間轉(zhuǎn)了一回,滿院的燈籠掛得到處都是。看著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眼前的清晨竟像回到昨夜的黑,紅通通的燭火隱在巧的燈籠里,像是把天都映成緋紅。 入冬至今,昨兒個怕是睡得最暖的一夜,也最安穩(wěn)。 徑直走出去鎖了院門,不回近在咫尺的親王府,也不知去到哪里,順著那道馬車印子一路踩過去。眉嫵也不多話只是跟在身旁,心地扶著我閃避街上漸多的行人,偶爾囑咐心腳下。 邁進意言堂的店門,熱氣撲在臉上帶著一股清淡花香,坐在柜后的笑榕驚訝地站起身,突然笑著轉(zhuǎn)出來一把拉住我的手往暖爐邊帶。 她的動作仍是利落,三兩下解了我的斗篷交給眉嫵,熱茶已遞到手里?!敖駜捍凳裁达L(fēng)?大冷天兒的竟然知道關(guān)心生意,別是還沒睡醒就迷迷糊糊地想起我了?!?/br> “西北風(fēng),特來查你討銀子的?!?/br> “喲,討銀子……”笑榕拖著長音變出個精巧算盤劈啪打起來,“別,還真不少,等我讓柜上給你取來?!?/br> 我看了眼算珠輕輕搖頭,湊近她耳邊了個數(shù)目,看著她訝然瞠大的雙眼無奈解釋,“今兒出門急了些,只好向你來求,過幾日便來還你?!?/br> “等著。” 笑榕就是這好,從不多問,只要我開口她能做的一定會應(yīng)。我看著她出了店進到對門,一盞茶的工夫已滿臉是笑地回到我身邊。她的男人正站在對街,遠遠地看著我像是在笑。 “下朝了?”我悄聲地問,看著外面不甚明顯的太陽,不敢相信這位爺敢翹康熙的班。 “別理他?!毙﹂艑玫你y票塞在我手里,坐進旁邊椅中自顧喝茶,真當那位搖頭回到店中的爺不存在似的。 這兩年她的脾氣漲了不少,老九縱容還是這丫頭□□有方?不得不,女人的“壞”都是男人寵的,周瑜打黃蓋罷了,外人不得。我搖頭失笑,學(xué)她一樣沉默品茶。 在店里和弘暉的院各轉(zhuǎn)一圈,眾人皆好,像是不需要我特地關(guān)心。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習(xí)慣了這樣的簡單安逸。 吃過午飯放心地出了門,竟被一人在巷口攔住去路。 囑咐眉嫵先回孝顏那兒,坐上寬敞舒適的馬車,靠著軟墊閉目養(yǎng)神,什么也不想。該來的總是要來,倒省了我的雙腳在雪地里受凍辛苦。 宮門處換乘軟轎,輕掀簾角看到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的王公大臣,還有雖遠卻讓我一眼認出的胤禛,忙落了轎簾屏住呼吸。 他會去哪?回家?撞上門鎖會不會氣? 容不得我想太多,轎子落地時已在殿門外,里面的人在等我。 康熙的臉色比一年前好了很多,卻也衰老得迅速,端坐桌案之后的背脊沒了當年挺拔,氣勢倒是一如既往。 他只瞥了眼我腳上穿的繡鞋,便端起茶杯湊在唇邊輕輕吹拂,呷了口茶不急不忙地向我看過來。“聽你們府里換了當家的。” 這事兒我只是向胤禛提過,他未答復(fù),康熙如此倒應(yīng)了我昨日所見。不及細想頭看著光亮地磚,“回皇阿瑪話,臣媳的意思?!?/br> 康熙哦了一聲顯示他的反應(yīng),茶杯輕響后才聽見他繼續(xù)話,“老四要做什么?” “回皇阿瑪話,不是四爺要做什么,是臣媳?!敝〕霭玫你y票舉向前,被李德全接過送上去。 康熙隨意翻動眼中竟染了些笑,推放在桌上指尖輕敲,“十萬兩,你要做什么?” “沒什么,只是臣媳一番心意。正值戰(zhàn)時,臣媳一介女流不比各位爺,幫不得,唯有送上些銀兩聊表誠孝?!?/br> “你是有備而來啊。” 抬眼看過去沒有惱,我頭笑著接了一句,“皇阿瑪,有備明有心?!?/br> 康熙嗤笑一聲放松地靠進椅背,“你的心不是都在老四身上么?放著主母不做讓給側(cè)室,演得哪一出,與胤禎有關(guān)?” 他像是不急著等我回話,取了茶杯用杯蓋輕輕撇著杯沿,舒服地靠在那里并不看我。 胤禛?是他的老四還是老十四? 不得不姜是老的辣,平日里老四老四的喚著,如今倒跟我破起謎來。 暗自吸了口氣,仍是定定地站于殿中央,仔細回道:“不知皇阿瑪所指,臣媳不敢妄自揣測,只是此事既與四爺有關(guān),也與十四弟脫不得干系,親兄弟哪兒能分得清彼此呢?!?/br> 眼見康熙沒有不快的反應(yīng),似還微不可見地了頭,便大著膽子繼續(xù),“您也知道臣媳無甚本事,就只經(jīng)營著幾間意言堂,還是請人幫忙打理的。若是平日盡可守在府里大享清閑,李管家事事心謹慎根本不會出什么差錯。只是臣媳雖為女子,不來為國盡忠的大道義卻也知道為人子媳該盡的孝道,雖幫不上皇阿瑪與十四弟的忙,多去賺些銀子倒是成的。只是近來身子不甚爽利,若是兩邊分神必都顧不周全,只能舍其一,取其一。幸而四爺未曾怪罪,幸而府中姐妹有心幫襯,這才成全了臣媳的一己之私?!?/br> 康熙朗聲大笑,將茶杯放回桌面竟站起身來繞過桌案,立在我身前兩三步外,“對朕盡孝倒成了你的一己之私?” 我忙提了裙擺撲騰一聲跪在地磚上,忍著膝蓋傳來的疼眼睛倒真濕了,委屈地聲回道:“皇阿瑪,臣媳口拙?!?/br> 頭上方是灼灼的注視,我低垂著腦袋都能感受分明,只能看到那雙靴尖處明晃晃的金線精細地繡在明黃色緞邊上,再無其他。 等得我膝蓋都有些酸麻,才聽見他辨不出情緒的一聲,“起來吧。” 這是高興還是不樂意? 即使我想得再好真面對他時仍是有些怕,即使不為自己還有那一府的人,不管我喜不喜歡他們,總不能因我而受了牽連。 對于這位帝王我不能了解,只是依著往日所識做了今日決定。一味把話在他要的時候絕非明智之舉,只盼這一句誠惶誠恐能讓他不再糾纏,畢竟……不是還有那么句話嗎,沒有花錢的不是。 重新站起來仍是低著頭,明黃袍擺已旋了半圈隱于桌案之后,我就這么安靜地站著,心無端急跳起來。 “老十三家的還好?” 我隱忍不提他倒先問起來,只是四府情況他全然知曉竟不知十三府么?靜了一瞬我才頭應(yīng)道:“謝皇阿瑪關(guān)心,十三阿哥府一切皆好,十三弟妹也好?!?/br> “既如此你就再陪些日子,知道你們妯娌一向投契,老十三不在你就費心多照應(yīng)著些?!笨滴醯玫统?,幽幽回蕩在暖融融的殿中很有些溫情的意味。停了一會那聲音才又響起來,“你們都不怨朕么?” 這一句驚得我本就酸疼的雙腿險些又低下去。不怨是假的,怨又如何。 “回皇阿瑪話,臣媳們不怨。不管他原先是誰此時是您的兒子,即使街邊一閑散百姓,值此國之重戰(zhàn)皆應(yīng)為國效力,何況十三阿哥。相信在他心里,也是這么想的?!?/br> 他的笑讓我有些無奈。比這笑聲更重的,是他的話。 “你得對。他是朕的兒子,老十四也是。他們兩個從這宮里一起出去,他日,定是一起回來的。” 我不太記得是怎么回到十三阿哥府,心里只重復(fù)著康熙的話,他們都是他的兒子,有去必有回。就像我邁進府門看到廳前站的胤禛,也是他的兒子。 他沒有生氣只是松了口氣輕輕攬我靠在胸前,告訴我在這里安心住著,等他隨康熙去謁陵后回來接我。 我靠著他應(yīng)了聲好,只是日子過得越發(fā)緩慢安靜,等待變得漫長。 ☆、243.舊日宛然 康熙五十八年注定與眾不同,在我的人生中,無法逃脫無法回避。 大年初一的凌晨還在睡夢中,那一簇簇的漫天煙火照得暗夜恍如白晝,更似雨后繽紛彩虹。許是換了心情更許是有了期盼,這一年的煙花比去年美麗絢爛,讓人忍不住翹首仰望,夢中都不愿錯過。 敲門聲響得徹底,容不得我再貪睡下去,勉強從床上爬起便看到披著外衣自門簾處走回的胤禛,急急抓了衣物放在我枕邊。他一邊快速穿衣一邊看著我:“挽兒要生了,別急,已經(jīng)備了馬車?!?/br> 匆匆趕到天仍未大亮,滿地積雪上浮了層紅色紙屑,煙火味彌漫在空氣中還未散盡。風(fēng)吹過飄在半空的艷紅卷著雪,像是提醒人們熱鬧喧囂過后的冷與靜。 所有人都在,圍在院中站成了一道道墻。胤禛拉著我經(jīng)過眾人讓開的路停在房門外,聽見里面斷續(xù)的叫聲眼神冷得比天氣還冰涼,最后落在弘暉臉上。 “赫德在里面,顏玉姨娘也在。蘇先生了挽兒很好,不會有事。” 蘇長慶坐在桌邊石凳上翹著二郎腿,看向我身旁不慌不忙地頭。沉香安靜地站在他身后,的臉上帶笑雙眼看著我也在肯定同一個事實。 大年初一頭一天,家家戶戶過新年。此時,這個院子里沒有熱鬧的生爐起灶,也沒有孩子們開心地穿著新衣跑來跑去放鞭炮,所有人都在期盼,期盼著新一年新一天的新生命,我亦然。只怕,最急最惱的是我身旁這個看似沉著冷靜卻已攥緊了拳頭隱忍不發(fā)的男人。 當年,多遙遠的當年,我生弘暉的時候,他可是這樣在外面站了很久?又是怎樣表情? 紅挽沒有讓我們等太久,就連那些聽起來頗為吃力的叫聲都比墨晗很多,許是因她不在那個如籠子般的府里,許是因她能有赫陪伴。 我握著胤禛的手感覺到他的緊繃,拇指輕輕撫過僵硬手背。同樣是冷,掌心相貼間一貫給我溫暖的他,手心泛著潮濕的涼。 我們都知道孩子降生了,都在等眼前這扇門從里面打開,卻誰也沒有動沒開口,只是靜靜等待。 雙腳像是在雪里生了根,快要失去知覺時門輕悄悄地拉開一道縫隙,顏玉的笑臉出現(xiàn)眼前,大冷的天竟?jié)M臉是汗,急急地讓我和胤禛進去。我的手被用力攥緊拉進門。 屋子里很暖,紅挽靠在赫身上懷里抱著被紅布包裹的嬰孩,我站在胤禛身旁被他拉著一步步走過去,那張皺巴巴的臉逐漸清晰。 紅挽臉上是熟悉的笑,汗比笑更明顯打濕了貼在頰上的發(fā),絲絲縷縷垂落肩頭粘在赫胸前衣襟,還有不聽話的發(fā)梢輕掃著襁褓,隨她輕輕拍打的動作像是在和緊閉雙眼的孩子話。 胤禛半低了頭看著她,眼睛里的冷早已褪去,那種既心疼又溫柔的凝視讓我的心都跟著變軟,有疼。 “阿瑪,抱抱吧,這是挽兒的兒子哦,和弘晚的不一樣?!奔t挽伸長手臂將孩子離了懷抱遞過來,虛弱的臉被紅色映得更加蒼白,滴在額上的汗像是沁到了眼中仍是遮不住笑,真實得就像當年那個賴在他肩上撒嬌的女兒。 胤禛彎了腰接得極輕,喉嚨深處似是應(yīng)了一聲,房間里便只剩那串討好的虛弱笑聲,還有他像她一樣輕輕拍打的旋律。 “是不是不一樣?這可是自家閨女給您生的孫子,我都沒讓他阿瑪抱過,特意讓您先來哦,額娘也要排后面?!?/br> 這份撒嬌耍賴的功夫不知她承自何處,我自認不敵。難怪胤禛寵她如斯,不是沒有理由的。 拉著胤禛坐在床邊看了眼仍在笑的丫頭,赫穩(wěn)穩(wěn)地扶著她倒是不一句,安靜得始終看著那孩子,或是收回視線他那初為人母的妻子,拿著帕子心地擦在她臉上。 一塊純白玉牌系在紅色帶子上,我湊近細看竟是個“珘”字。抵頭過來的紅挽大眼睛閃閃地看著她阿瑪,悄聲問,“您這是給娃娃送見面禮呢?不是連名字都起好了吧,夜觀星象了?要是個女孩可怎么好?今兒初一啊,您就不給挽兒賞銀么?” 胤禛只是挑了唇角并不理她,將孩子遞回去站起身,看著幫她扶好孩子的赫低聲:“好生照顧著,天兒冷就先住在這里,弘暉也能有個照應(yīng)?!?/br> 紅挽仰頭靠在赫肩頭臉頰幾乎貼上,眼睛賊亮偏不話,直到那男人同樣低沉著嗓音應(yīng)了聲好才咯咯地笑起來,連聲喚著阿瑪阿瑪快進宮去吧,皇瑪法要等急了。 這喜來得有些早,在康熙五十八年的第一天。這喜來得有些晚,在紅挽離開府門的兩年后。 我想留在這里多陪陪她,相信胤禛也是,只是我們沒得選擇。 永珘?他曾和紅挽過,若是生了孩子就姓愛新覺羅,竟不是玩笑。赫會怎么想?紅挽不提,我不提,他也沒提,怕也無需再,只這名字該是沒有錯了。 在宮里請遍了安回到府中,早已累得躺在床上不想再動。讓眉嫵和解語去準備補品藥材時才想起來我已不是當家,而紅挽也不再是這府里享受各種福利待遇的金貴格格。 這家也非年氏一人在當,出乎我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熙必然知道,何苦當日見面時不破還要來詐我的話?好在我也沒有提,倒是讓他在心里白白笑話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