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顧遠:“……” 車廂里久久沒有任何聲音,方謹不安地從后視鏡里望了一眼,只見顧遠和遲秋一動不動對視,周圍空氣緊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 “遲小姐,”半晌顧遠終于淡淡道:“我跟我父親自然有辦法交代,這就不是你能插嘴的事了?!?/br> 遲秋卻勾起嫣紅的嘴角:“嗯哼,是嗎?” 她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打開放音鍵,里面?zhèn)鞒鲱欉h的聲音:“我介意,我對目前的狀態(tài)很滿意,就是不想結(jié)婚……遲小姐是個很好的結(jié)婚對象,是我的錯……” 方謹呼吸一頓,下班時間路上車流驟多,他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分神抬頭向后看,這時就只聽顧遠心平氣和的問:“你故意的?” 遲秋意味深長地晃了晃手機。 下一秒只見顧遠閃電般伸出手,一把將手機從遲秋掌中拿了過來! 遲秋驟然尖叫,恰巧邊上有輛車橫里沖出來強行變道,方謹一時受驚分神,頓時猛踩剎車! 刺啦——一聲輪胎刮擦地面的尖鳴,凌志驟然停在馬路中央,后面車流頓時急踩剎車,十字路口當即響起一片刺耳的喇叭聲。 遲秋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撞在前座上,顧遠一把按在駕駛席靠背上才穩(wěn)住身形。 身后抗議的喇叭此起彼伏,方謹也受驚不小,沙啞道:“對……對不起,我一時被嚇到了才……” 他定了定神,剛要重新踩油門,卻只聽身后車門咔噠一聲開了又關,緊接著顧遠走到前面,重重敲了敲車窗。 方謹打開車前門,只見顧遠的神情不同以往,雖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冷峻的線條和緊緊抿起的薄唇還是無聲顯示著他內(nèi)心怒火有多旺。 “對不起顧先生,我……” “下車。” 方謹只得出了駕駛座,剛想開后車門,就只聽顧遠冷冷道:“我叫你去副駕駛!” “……” 方謹真的能感覺到此刻顧遠跟平常生氣時都不一樣。雖然外在表現(xiàn)很像,但內(nèi)里更深沉濃烈的怒意是不同的。 是因為剛才差點出了事故? 方謹一聲不敢吭,走到副駕駛上打開車門,隨即看見顧遠坐到方向盤前,一把抓起那只愛馬仕扔去了后座,緊接著砰!一聲重重把車門甩上了。 回去的這一路上顧遠再沒說一個字,方謹和遲秋也都沒吭聲。凌志徑直開到顧大少常住的那套市中心公寓前,顧遠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開門下車。 方謹偷眼瞥見他面沉似水的臉色,遲疑數(shù)秒后還是忍不住追了下去:“顧……顧總!剛才是我失誤了,對不起,下次再也不會……” “你知道那種車速下,出了事故是什么后果嗎?”顧遠冷冰冰打斷了他:“你知道萬一連環(huán)撞,萬一我在后面受傷要送醫(yī)院急救會發(fā)生什么后果嗎?!” 方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感到喉嚨里哽著什么酸澀的硬塊,半晌才勉強道:“……對不起?!?/br> 顧遠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轉(zhuǎn)身直接走了。 方謹怔怔站在原地,半晌才難過的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慢慢走回車里。 遲秋搖下車窗,小心翼翼地盯著他,半晌輕聲說:“對不起,剛才是我的錯……” 方謹勉強笑了笑:“沒事,顧總說得對,是我開車不小心?!?/br> 他長長吁了口氣,一動不動盯著后視鏡下掛著的小擺飾。那是一塊由紅色中國結(jié)系起的精致的出入平安符,本來是顧遠一個小情兒兢兢業(yè)業(yè)手工做的,被顧遠隨手丟給方謹了,便一直掛到現(xiàn)在。 遲秋趴在副駕駛上,歪頭仔細打量方謹?shù)纳裆?,半晌突然道:“為什么你這么難受?” “被老板罵了都很難受的啊?!?/br> 遲秋的目光順著他望向那枚小平安符,許久后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問:“你……你不會是喜歡那個自大狂吧?” 方謹愕然,立刻矢口否認:“不,沒有的事!其實顧總以前出過車禍所以才格外敏感一點,我能理解的,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所以才……” 遲秋微微有點憐憫的看著他,目光中有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的情緒。 “……總之,我先送你回去吧?!狈街斪约捍蟾乓灿X得索然無味了,自嘲地笑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br> 遲秋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再說什么,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 大概是心情低落的原因,方謹一晚上沒睡著,幾乎是睜眼到天亮的。 第二天他去公司的時候眼睛下面兩個明顯的黑眼圈,臉色蒼白憔悴,人事部徐主管經(jīng)過助理辦公室門口時看見了,過了會兒心疼地送過來兩塊巧克力。 方謹?shù)肋^謝,吃過巧克力感覺好了一點兒,便振奮起來去茶水間倒黑咖啡喝。 結(jié)果他剛推開走廊盡頭茶水間的玻璃門,迎面便撞見顧遠端著咖啡杯往外走。方謹怔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側(cè)到一邊,準備等顧遠先走出去,誰知眼角余光卻瞥見他那雙黑色牛皮鞋在自己身邊停了下來。 方謹沒抬眼,但能感覺到顧遠的目光釘在自己頭頂上,他甚至奇異地覺得有一點點發(fā)熱。 “……”顧遠突然開口問:“你臉色怎么了?” 方謹有些訝異,“沒什么,只是昨晚沒睡好——” 顧遠沉默了一會,狹窄的茶水間被一種怪異而尷尬的氣氛包圍了。 “昨天是我急躁了,你別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只聽他道,“其實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對。” 他說話時尾音帶著悠悠的味道,然而那話里的意思過了好幾秒才漸漸進到方謹腦子里,瞬間他心臟都緊縮起來,血液快速沖擊面頰,連指尖都仿佛麻痹失去了感覺。 方謹張了張口,片刻后才勉強保持住聲音正常:“對不起,是我開車不小心……差點連累到您……” 顧遠本來想說什么,但聽到連累這個詞表情頓時微妙了下。 “還好沒害得顧總受傷,”方謹頓了頓,低聲道:“我以后開車會很注意的?!?/br> 顧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面色有點微妙的糾結(jié),似乎在很遲疑到底要不要開口。半晌他終于無聲地嘆了口氣,放棄般道:“你肯定誤會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算了,你今早有會議沒?” 方謹莫名搖頭。 顧遠簡短道:“跟我來。”緊接著也不管一頭霧水的方謹,直接穿過走廊去了秘書處,探頭對正偷偷摸摸躲在電腦后吃小籠包早餐的秘書皺眉道:“我?guī)Х街沓鋈ヒ幌?,幫我把早上的例會取消!”緊接著也不管秘書差點兒被哽到的表情,徑直向電梯走去。 方謹十分疑惑,只得跟著他往外走。顧遠并沒有叫司機張叔,而是自己去停車場開了那輛黑色奔馳,讓方謹坐到副駕駛上,一路向市中心以外開去。 一路上街景不斷向后逝去,顧遠一言不發(fā),似乎心情并不太好的樣子。方謹注意到行車方向漸漸向市郊開去,但顧遠又沒有開導航,大概他對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已經(jīng)非常輕車熟路了。 外環(huán)交通順暢,行車速度很快,半個多小時后他們便到達了目的地。顧遠推門下車,方謹抬頭一看,赫然是座公墓! 顧遠來看誰,難道是他母親? 但顧遠生母大家出身,難產(chǎn)而亡,顧名宗當年是盛大安葬了的,怎么也不可能在這里??? 顧遠大概看出了方謹?shù)囊苫?,半開玩笑道:“這里埋著的人……嗯,是我初戀?!?/br> 方謹頓時被口水嗆住了。 顧遠尷尬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低落,招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往里走。兩人穿過前臺管理處,后面是條潔白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一直通向碧草青青的山坡后,周圍是一座座灰黑色的石碑。能看出石質(zhì)都還不錯,經(jīng)過風吹雨打后反而顯出一種古樸和滄桑的韻味。 走了幾分鐘后,顧遠穿過草地上的碑林,停在一塊無名石碑前。 “就是這里了?!?/br> 方謹走到他身側(cè),只見石碑上并沒有姓名和生卒年月,就是光滑憑證的一面,只在右下角上刻著一行蒼勁的——顧遠 立。 “是我親手刻的,為這個還專門去學了幾個月。” 方謹異常詫異,半晌才小心問:“這是怎么回事?” 顧遠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開車出過事情對吧?” ——但你不是一個人三更半夜開的車嗎,沒聽說出事時車里還有別人??? 顧遠看出了方謹?shù)囊蓡?,搖頭道:“她不是在車里撞死的。這件事我從沒提起過,連我父親都不知道,你是除我之外第一個來到這里的人。所以接下來不管聽到什么都請你為我保密,這件事已經(jīng)梗在我心里很多年了?!?/br> 他頓了頓,道:“我是rh陰性ab型血,繼承自我父親,是熊貓血中最罕見的那一種。而她跟我血型一樣,很多年前被人賣到我家來,就是專門等著發(fā)生意外時給我輸血的?!?/br> 方謹腦子一片空白,目光茫然盯著顧遠。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發(fā)生了幻聽。 “我只有很小的時候在顧家見過她一面,那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姑娘,在臺階上坐著哭,跟我說她父母沒了。后來我跑去問管家,才知道她父母欠了人很多高利貸,自殺了,被賣來我們家就是為了給我供血的?!?/br> “其實如果事先做好準備,即便需要輸血,rh陰性ab血也并不是就絕不能有。但意外總會發(fā)生,像我這種家庭出身注定風險更多,她就是個為了確保我的性命萬無一失,而像貨物一樣被賣進來的祭品?!?/br> 顧遠嘲諷地笑了笑。 “知道這件事以后,我就總會控制不住的猜想她怎么樣了,每當我高興時,喜悅時,逢年過節(jié)、過生日被人圍起來慶祝時,我都會想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嗎?她是在被犧牲、被謀殺的恐懼中一天一天熬時間嗎?她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她怕死嗎?” “你知道那種感覺么?就是這世上有個跟你血脈相連、命運相關的人,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你卻總想著她,總惦記著她,她就像個融入你身體里的影子,漸漸你就會覺得那種感情就像是對情人的思念一樣……” “……后來呢?”方謹聽見自己說。 他的聲音似乎很冷靜,但只有他自己能聽出尾音帶著微微的顫栗。 “沒有后來了,后來我就出車禍了?!鳖欉h聲音漸漸低下去,說:“我記憶的最后一刻就是在擔架上拼命拉著醫(yī)生的手,我想說別叫她給我輸血,別救我,就讓我一人去那個世界——但我當時意識已經(jīng)很混亂了,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有沒有把這句話說來?!?/br> “3000cc,”他指著自己的腕動脈,對方謹?shù)溃骸笆中g中整整輸了3000cc血,足夠把她整個人抽干……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敢想象她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是我害死了她,我終于因為自己錯誤而活生生害死了她。” 方謹覺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夢里。 “可是……”他茫然道,“你怎么就肯定她……真的……” “我是在外地出的事,那個醫(yī)院根本沒有任何rh陰性血的庫存,而且事后我跟我父親求證過?!?/br> 顧遠默然片刻,苦笑了一聲。 “我在醫(yī)院里醒來的那一刻簡直不想活了……你知道嗎?我每一下的心跳,都是在提醒自己,有一個無辜冤死的靈魂深深附在我的身體里,我的血脈深處有她終日在哭泣。如果那天晚上我沒開車,如果我沒走那條高速路,如果我開的不是那輛前胎突然爆掉的gt2……哪怕現(xiàn)在后悔千萬遍,時光也不會倒溯回一切發(fā)生之前?!?/br> “所以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生氣了吧,方謹?不是因為我怪你,而是……我不能再出任何事了,總有別人為我的失誤而付出代價,我不想再害到任何人了?!?/br> 方謹?shù)暮韲捣路鸨欢伦∫话阏f不出話來。 他呼吸進去的氣體,都仿佛化作了酸澀的火流,燒得胸腔都在劇烈發(fā)痛。 顧遠深吸一口氣,半晌才徐徐地、徹底地吐出來,仿佛藉此將所有揮之不去的沉重暫時從眼前撇開了。 “從那以后我就定期捐血,這些年來也一直在為血液機構(gòu)做慈善,但并不因此而好受多少。當年的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至今只告訴了你,請你也為我保守秘密?!彼蚍街斏斐鍪郑\懇道:“昨天是我反應過度了,對不起,我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傷?!?/br> 方謹看著自己面前那伸開的手,一動不動的,感到某種酸澀的液體從內(nèi)心深處緩緩滲透出來。 他手指微微顫抖的,握住了顧遠的手,隨即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顧遠似乎有點兒怔忪,但緊接著也下意識抱住了他。方謹下巴緊緊挨在顧遠肌rou結(jié)實的肩膀上,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石碑上“顧遠 立”的三個字,一筆一劃金戈鐵馬,帶著刻骨的森寒鋒利。 透過那三個字他恍惚又回到了那天滿是鮮血的走廊,急救車風一樣往手術室里推,墻上的紅燈急促閃爍,每一下都仿佛撲面而來的猙獰血光。他害怕地將自己緊緊貼在墻邊,企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顯眼,但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都似乎在有意無意地看他。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剜rou的刀子,仿佛隨時會撲過來把他當場按倒,強行把鮮血從他體內(nèi)抽得干干凈凈一樣。 方謹又用力把自己往墻角里擠了擠,這時急救車呼嘯著推過他眼前,只見顧家那英俊又尊貴的大少躺在上面,全身血rou模糊,幾乎看不清五官,正竭力用最后的神智抬起手抓住醫(yī)生,嘴唇微微闔動,似乎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