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周連營說完傾身:“你過來點?!?/br> “嗯?”霜娘不解,往他那邊湊過去。 周連營先盯住她額頭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已經(jīng)消腫了,但還有點青?!?/br> 這么一點撞傷,霜娘都已忘了,這時被說了才想起來,自己也伸手摸了摸:“我沒事,都不疼了。你要入職去了,那我娘家要盡快走一趟了,我看明天就可以去。” “不必這么趕,后天罷。明天先送帖子去,再把禮物備一備。” 提到送禮霜娘就忍不住要皺眉頭,送一回她覺得吃虧一回。周連營的手離開了,見此又回去輕輕敲了她一記:“禮物我來置備,不用你的陪嫁?!?/br> 霜娘不由臉紅,捂著額頭后退嘀咕:“你從哪里聽來的。” 橫豎已經(jīng)說開,也沒什么不能討論的了,她坦然道:“六爺,我們家老爺是個上進心很強的人,你去了,他不知要煩你些什么。你都別理他,我們?nèi)プ蛔?,盡到上門的禮數(shù)也就夠了?!?/br> 周連營道:“我有數(shù)——你不想他官做得大些?” “他有本事,自己就能升上去,一樣舉人出身的本朝還有官至二品的呢。沒這個本事,那就還是量力而行的好?!?/br> 霜娘這話多少經(jīng)過了些粉飾,要論她的真實想法,賀老爺升官不升官的,對她一點好處都沒,那么個狼窩似的娘家,一星半點也靠不住,那就還不如官位低點,蹦跶起來沒那么歡,能給她添的麻煩也小點。 她想著,又覺得需要提前跟他通個氣:“那個,你不叫我使苦rou計,那說不定要吵起來的,你別笑話我呀?!?/br> 周連營此刻就已經(jīng)笑了:“你不但會裝可憐,還會跟人吵架?這是能文能武?” “也不算吵,就是會爭起來?!彼锔目?,嘆了口氣,“我昨晚還有件事沒說全,我家那姨娘,現(xiàn)在是把我meimei的婚事就硬賴在我身上了,來找了我好多回,連新進門的太太都被逼來過一回——太太和我說了,她并不想來,只是老爺也想著我meimei尋個金龜婿,所以非叫她來。他們卻不想想,我在府里三年都是守寡,大門都沒出去過,往哪里去打聽誰家有適齡少年呢?再怎么催,我憑空也變不出這么個人來?!?/br> 她說著,很發(fā)愁地看周連營:“我早解釋過了,他們不和我講這個道理,這回回去,肯定又得逼著我了,八成還得牽扯上你?!?/br> 周連營沒理她這一茬,卻是又道:“你過來點?!?/br> 霜娘疑惑地再度向他那邊靠過去,然后,被吻住。 中間隔著炕桌,施為余地不大,這是個很輕柔的吻,淺嘗輒止,屋檐下的滴答聲響了大約五聲,他便退開。 霜娘嚇了一跳,心跳慢慢回落,不由小聲道:“怎么這么突然?!?/br> “安慰你。”周連營這么說,眼中卻是笑意更深,“你不是在裝可憐?” 霜娘:“……” 毫無防備地被拆穿,可她演的痕跡真不重,大半都是真情實感,她先前預(yù)備回家的那一場才算浮夸?。?/br> 但不管怎樣,被拆穿就是被拆穿了,她臉紅起來,老實招道:“怕顯得我兇了?!彼员蝗⌒α艘痪渲?,她趕緊把話往回撈了撈。 “怕什么,”周連營道,“正巧,我長個見識?!?/br> “……又不和你吵,你要長什么見識啦?!彼镟烈痪?,急忙轉(zhuǎn)回話題,“我說真的,我娘家不比你們家這樣,規(guī)矩兩個字等于沒有。到時候別說老爺了,可能胡姨娘都會直接來和跟你說話,叫你給我那妹子介紹個你來往的朋友什么的,不管她怎么胡攪蠻纏,哪怕你有合適的出身不算高的朋友,也都別答應(yīng)她呀。不是我說我妹子壞話,你要拉這個線,回頭你朋友得埋怨你坑他。” “我哪里有什么合適的人選?!敝苓B營不以為意地搖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nèi)ソo太太請安罷?!?/br> “好?!彼锩χ沽嗽掝^,站起來,跟他出了門。 ☆、第72章 到回門的這日,風(fēng)和日麗。 一大早,給安氏請了安,得了幾句叮囑后,霜娘坐了馬車,周連營騎著馬跟在旁邊,另有丫頭婆子小廝等侍從若干,一行人浩蕩往賀家而去。 賀家已不在原先那條低階官員云集的逼仄巷子里了,有了賣霜娘的那筆收入作為啟動資金,賀老爺算是大翻身,不但續(xù)娶了年輕有品行的妻室,緊跟著還換了從賀老太爺那輩傳下來的已經(jīng)住了幾十年的小院落,家里下人也不再只是李嫂來娣兩個,該配置的都配置齊了。 新宅院離舊居其實不算很遠,隔了大約三條街,但居住環(huán)境就大不相同,順著平整的路面進去,兩進的一個院子,院墻高高,分出了前男后女的格局,每進都有七八間房,賀家人口少,怎么住都寬寬綽綽。 這新房子風(fēng)水也好,住進去沒有多久,賀太太就傳出有孕的喜訊,十月懷胎,不管胡姨娘在一旁把牙齒都要咬碎,到得時間穩(wěn)穩(wěn)生出個白胖健壯的男娃娃來。賀老爺紅光滿面,看了一眼才得的小兒子,轉(zhuǎn)頭就連聲叫置辦香燭供品,祭告祖先,又當(dāng)即捧出祖譜來,把想了好久的一個名字“繼宗”寫上去。 胡姨娘心里酸得簡直像腌了三十年的老酸菜,明知不該說,硬沒忍住還是冒了一句:“才落地的娃娃,就這么鄭重其事的,小心折了他的福,這名字寫上去還不知能站住不能呢。依我說,起個小名兒叫著也罷了。” 賀老爺從有了正經(jīng)新歡后,看她本就淡了,這時興興頭上給澆了一盆冷水,二話不說,劈手甩了記耳光回來,把胡姨娘打的,捂臉而去,好幾天連房門都沒出——疼在其次,她是伺候這么多年的老人了,還遭這個難堪,面子上實在下不來。 但賀老爺氣性下來,想一想,倒又覺得胡姨娘說的有兩分道理了,于是大名雖起了,但不讓叫,另起了個“官哥兒”的乳名,上下提起來只準(zhǔn)稱呼乳名。 從這個乳名就可以看出,雖然嬌妻稚子已全,但賀老爺心中仍是有一塊大大的缺憾,這缺憾他近年來一直是歸罪在霜娘身上的——一定是她太木太呆,不討夫家喜歡,所以永寧侯府才連帶著對他這個親家那么冷淡,不肯幫他把職位往上謀一謀。 一次次從侯府無功而返,賀老爺幾乎已快死心了,但世上的事真是太難說道了,怎么想得到,他那個本該化得就剩骨頭了的女婿居然好端端活回來了呢?! 天不絕他??! 注定他這官該升! 賀老爺?shù)南矏傊檎娌粊営谥心甑米?,從得到消息的第一天起,他就日盼夜思著要見到好女婿了,只是老丈人的架子不能不拿,才勉強按著心焦,沒有主動跑去,而是等著霜娘回門。 等了一天又一天,總等不到,賀老爺?shù)幕饸鉂u漸等上來了,在家里斥罵女兒女婿無禮,還把門房叫來吩咐:“來了不許給他們開門,叫他們也給我等著!” 賀太太道:“想是姑爺忙得脫不開身,初初回來,親朋好友,哪個不要拜見?!?/br> 賀老爺?shù)裳鄣溃骸坝袔讉€親朋好友,該排在我這個岳父前面?他就是眼里沒有我,必要叫他在門外站兩個時辰,知一知道理!” 胡姨娘從旁也勸:“老爺消消氣,太太說的沒錯,人家不比我們,大家大業(yè)親眷自然也多,我想著必不是有意怠慢老爺。等人來了,老爺還是和軟些,大家子的少爺臉皮都薄,把人關(guān)在外面太叫人下不來臺了?!?/br> 胡姨娘說這番話雖和賀太太站在了一條陣線,但心思可不像賀太太只是單純勸兩句,她心里和賀老爺一般,也積著事呢。雪娘眼看都十六了,今年已過去半年,再晃一晃,翻過年就十七了,再定不下來親事,可真是要她的命了。 乘著霜娘今天回門,無論如何也得抓著她要一句實在的話出來。 賀老爺卻孤拐上了,一雙妻妾的話一概不聽,只是強調(diào):“我說了,不許給他開門,你們哪個要是不依著,私下悄悄去門房那里另吩咐了話,別怪我不給臉!” 他話硬到這個地步,賀太太是無所謂和他頂這個牛,又不是她的親女婿,勸兩句罷了,還真犯著惹惱他不成?胡姨娘則是不敢再說,她如今不比當(dāng)年,在賀老爺那里早沒那么大話語權(quán)了。 轉(zhuǎn)到隔天,人又沒來,賀老爺就把那個“不許開門”又說一遍,賀太太和胡姨娘就只聽著他發(fā)怒。 再一天,又說一遍,更怒。 又再一天,終于自永寧侯府而來的帖子送上了門。 送來時賀老爺已出門去衙門去了,下午回家時才由賀太太轉(zhuǎn)交給了他。 “他家送帖子來的小廝說,明天大姑奶奶就和姑爺回門來了。我趕著叫人把宅子里整掃了一遍,買了新鮮的瓜果小食好擺盤待客,另叫廚房用心準(zhǔn)備著明天的菜色,至少留姑奶奶吃頓中飯再走。老爺看,可還有什么別的我想漏了的?” 賀老爺面皮一松,旋即又板起來:“到現(xiàn)在才知道來,叫他進門就不錯了,有什么可準(zhǔn)備的?!?/br> 賀太太原猶豫著要不要再勸他兩句,叫他明天不要真把人關(guān)在外頭,這時聽他話音,倒好像自己轉(zhuǎn)了回來,松了口氣,也不再進一步多問,免得反激起他的性子來。自去琢磨著明天的待客事宜不提。 到得隔天,賀老爺大清早忙忙往衙門跑了趟,只應(yīng)了個卯,就挺胸抬肚地說今天女婿上門,然后在同僚們的一片賀喜聲中,得意洋洋地回去了——其實他這個清閑到死的職位,叫個小廝來給告?zhèn)€假就可以了,他不怕麻煩,非要自己跑這一趟,就純?yōu)轱@擺來著。 想當(dāng)初,霜娘婚事初成,同僚間總的風(fēng)評雖然是都恭喜他教女有方,賢淑貞烈,但說他無恥賣女的也不是沒有,這話賀老爺一直記著呢。雖然賀老爺自以為他并不虧心,但天理良心這回事,他再不承認沒用,因為有別人承認,那它就存在。他再覺得不虧心,內(nèi)心深處,總難免要有那么絲不自在。 如今可算再無掛礙了,賀老爺狠狠炫耀了一回,跑回家里,見人還沒到,臉又板起來:“頭一回上門不曉得勤謹(jǐn)些,真不像話。” 賀太太怕他這時再擰起來,小心勸道:“周家不和我們在一個城區(qū),隔得遠呢。老爺別急,人想是已在路上趕著了?!?/br> 賀老爺這回卻很好勸服,點了點頭:“唔,你說得有理?!?/br> 就出去轉(zhuǎn)悠去了,前庭后院各處都查了個遍,連廚房都頭一回踏足,背著手問廚娘:“菜可準(zhǔn)備足了?都弄干凈些,要出了差錯,直接辭了你!” 廚娘哈著腰,驚得諾諾稱是。 賀老爺這嘴臉變得太快,賀太太有些回不過神來,胡姨娘卻是已見識過多年,見怪不怪地擠上來,掙表現(xiàn)道:“老爺放心,我和太太早已想著了,怕她手笨,有幾道大菜都沒叫她做,特從外面醉香居里定的,說好了時辰,到時候熱熱地送過來,保管不叫姑爺有二話?!?/br> 賀老爺才點頭:“這樣辦事才對。” 想起來,又往大門外去看了一遍,挑刺道:“這門口光禿禿的,怎么不擺兩盆花草來?” 胡姨娘搶著道:“老爺說的是,這就叫人搬來?!本兔γΨ愿廊?。 賀老爺再展望一番,這回把目光放到了路口,瞇著眼睛道:“那是個什么攤子?叫人去趕走,這是他擺攤的地方嗎?看把路都堵了,一會女婿的馬車怎么進來?!?/br> 胡姨娘跟著就接話叫門房跑去趕人,門房為難道:“他天天都在那擺,也沒誰說過要攆,我這么去,人家不一定肯聽我的。” 胡姨娘啐他一口:“誰叫你和他商量去了?你就直接嚇唬他,他要不走,就喊人去掀了他的攤子,一個窮擺攤的,還敢和我們家挺腰子不成!” 那門房得了計,就徑自去了,不一刻果把那攤主嚇唬跑了。 賀老爺除了一個眼中釘,又繼續(xù)琢磨起別的來,胡姨娘跟在旁邊滿嘴答應(yīng),再沒一個“不”字。 賀太太先還沒什么,被這么一路挑下來,心里就有了氣——這屋里屋外都是她cao持的,昨兒也問了賀老爺?shù)囊庖姡?dāng)時裝樣不說,現(xiàn)在這馬上人要來了,倒折騰起來。因此她索性不開腔了,由著胡姨娘出頭捧他的臭腳去。 日頭漸漸高起,賀老爺終于消停了,踱回正廳里坐著。 胡姨娘得了空,忙去房里把還在試戴著新首飾的雪娘拉了來,在廳里占了個位置。 賀老爺捧著茶,半天不喝,脖子只是伸得老長往外望。一時又問坐在旁邊椅上的賀太太:“路口留了人沒?該叫個人在那里望著?!?/br> 這又是一個賀太太沒想到的,實在也不怪她,她先還怕準(zhǔn)備得太隆重了不合賀老爺?shù)囊饽?,誰知道這位老爺先前擺的那個架勢,門都不叫人進,真到臨門卻殷勤成這個樣兒呢?這哪是迎女婿,迎上官檢閱也就這個規(guī)格了。 只好忍了氣吩咐身邊的丫頭:“你去,叫老張頭在路口看著?!?/br> 丫頭邁步出去了,很快又回來,卻是跑著回來的:“老爺,太太,姑爺和姑奶奶的車馬已經(jīng)到門口了!” 賀老爺騰地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兩步,反應(yīng)過來不對,坐了回去,拂了拂兩邊衣袖,擺出個正襟危坐的架勢來。 這回的等待沒有多久,卻格外熬人,賀老爺險險又要把脖子等長了的時候,終于見著他的女兒女婿聯(lián)袂自中間那條灑掃得干干凈凈的石板路上來了。 人漸漸近了,進了門,看清楚霜娘的第一眼,雪娘就不自覺狠狠咬住了下唇。 ☆、第73章 這三年里,為著自家婚事,雪娘見這個大姐的次數(shù)并不算少,但她每回都是跟著胡姨娘主動上的門。對于霜娘來說,見這兩個人她既不需出迎,也不用領(lǐng)著到安氏那里走個過場,整個見面過程都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就沒刻意換過妝束,一貫都是家常打扮。 胡姨娘年歲長些,多少能看出霜娘服雖不華,氣度儼然已改。雪娘卻沒這份閱歷和眼力,年輕少女愛俏,看人只敬衣衫,霜娘發(fā)上的釵環(huán)比她少得多得多,她就以為霜娘寒酸,雖然嫁進高門,日子并沒過得比她好。借這番比較,很能平息心中的羨妒。 但霜娘此番是回門,自然不會和在家時一樣只圖省事,她穿了一身新做的襖裙,碧色斜襟薄緞襖,滾繡蘭紋素綾裙,梳著雙鬟髻,插戴了四五樣銀器,耳中珠光隨走動搖曳,脖間掛著珍珠項圈,一眼看去不及分辨出各是什么花樣,只覺滿眼清光耀燦。 按說因著身上還有孝,霜娘周身都是冷色系,不算華麗,但不知怎么的,雪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海棠紅衫子,又忍不住摸了摸頭上,那插的一排金簪都沒帶給她底氣,就是覺得霜娘看上去比她貴氣。 連盯了霜娘好幾眼,只覺得她整個人都與印象里的不同,把心都盯出醋汁子來了,才想起看她旁邊的人。 這一看,她醋得更加一層,卻又添了喜——醋的是大姐哪里來這等氣死人的好運道,配這么個風(fēng)華正茂的俊朗青年,喜的是她可算找著模板了,就照著這個等級的樣貌,家世降低一點都行,給她尋一個,她再沒別的要求。 她這里遐想,目光就一直停在周連營身上沒有收回來,跟著他見禮,落座,大喇喇得除了沉醉在侯門公子折腰下拜的滿足感里的賀老爺之外,其余人都覺察出了。 胡姨娘站在雪娘身后,眼看眾人的眼光都跟著過來,裝不下去沒事發(fā)生,只好伸手掐了她胳膊一把,才把她掐醒過神來。 “這孩子,”胡姨娘訕訕向霜娘笑道,“沒見過她姐夫,好奇心重,一時就多看了兩眼?!?/br> 賀太太心里原就存著氣,又見這一出,硬邦邦地道:“這回看清楚了,下回就不要再看了。” 雪娘見她口氣不好,很是莫名其妙——她一邊看人一邊想事情,沒感覺自己有看了那么長時間,也就不覺得自己的舉止有什么失當(dāng)之處。這時被說,她打小被寵壞了的,也不太把這個沒長她幾歲的繼母放在眼里,張口就道:“太太干嘛沖我發(fā)火,我又沒看你,哪里礙著你了?!?/br> 賀太太被噎得氣白了臉,她先礙著場合,說雪娘還是留了余地的,誰知雪娘卻不給她留。她忍不住了,憤向胡姨娘道:“你也不知道管管二丫頭,她才那眼神,是沒見過姐夫?我看是沒見過男人——哪家十六七的大姑娘這么盯著人看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