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有你這樣當(dāng)掌門的嗎?!倍螏X哭笑不得。 武獨叫苦道:“那天都被你嚇傻了,怎么記得?快說。” “李若朝覲?!倍螏X上前一步,知道白虎乃是兵殺之神,掌管天底下所有的殺戮之事,躬身道,“愿我大陳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武獨笑了起來,朝那雕塑說:“祈求星君護佑大陳太子‘李若’順利回朝?!?/br> 兩人各自說完,一起安靜抬頭,看著失去了雙目的白虎雕塑,一陣穿堂風(fēng)呼嘯著從殿后灌進來,又從前殿沖了出去,帶起二人衣袍,仿佛猛虎穿過山林,樹葉嘩啦啦直響。 “它的眼睛去哪兒了?”段嶺朝武獨問道。 “不知道。”武獨說,“從我記事起就沒見著,想必是被挖走了。它的眼睛雖看不見,耳朵卻聽得見。” 段嶺心想似乎也對,這陣風(fēng)也許就是它的授意。 這輩子里頭,段嶺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閑的時候了。當(dāng)天下午,武獨又沿著石階下去一趟,把船上的被褥與食物搬上來。段嶺要幫忙,武獨只讓他歇著,把東西放在平臺上,便又轉(zhuǎn)身下去船里取東西。 白虎堂有一后院,院落中分東廂西廂,中院乃是武獨的師父與師娘當(dāng)年所住之處,段嶺看到一個煉丹爐,爐里還有凝固的朱砂與漆黑的混合藥物。西廂是尋春的房間,推門往里看,全是蛛網(wǎng)與灰塵,什么也沒有。東廂則是武獨的房間,一張床,兩個木架子,俱是舊物,還堆著不少被蟲蝕的古書。 “太可惜了?!倍螏X說,“這么多珍貴的抄本,居然變成了這樣,就不怕失傳嗎?” 武獨從殿后的溪流中打來了水,卷起袖管,在院內(nèi)打掃,說:“人都沒了,功法失不失傳的,也沒人在乎了?!?/br> 段嶺問:“這里頭是什么?” “師父當(dāng)年煉的藥?!蔽洫氄f,“他一直在求長生,想得道成仙,原本好好的,吃多了以后,武功也不行了。京城告急那幾年,他帶著師娘,匆匆忙忙下山去馳援,本來是能全身而退的,不知吃了甚么混賬丹藥,一時提不起氣來,被遼兵射死了?!?/br> “葬在哪里?”段嶺說,“去上墳么?” “衣冠冢在后頭?!蔽洫氄f,“當(dāng)年京城被遼人攻陷后,師姐托人捎回來的,空了再去吧,不急在這一時?!?/br> 段嶺幫武獨一起收拾房間,武獨說:“里頭的東西都不要了,扔出來吧?!?/br> 段嶺說:“不不,太有用了。” “我腦子里頭都記著呢?!蔽洫氄f,“莫要去亂翻,灰塵多,翻了打噴嚏。” 段嶺驚天動地地打了十來個噴嚏,才把武獨的書重新歸置好,放在架子上,預(yù)備空了抄錄一份,也好保存白虎堂的技藝。時近黃昏,武獨收拾到一半,又去生火做飯給段嶺吃。 段嶺一瞥武獨忙碌的身影,那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想起記憶里的那句話:總有人會不計一切,無論你是誰,來對你好。如果我不是南陳太子,武獨會帶我來這里么? 段嶺想了想,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會的。 他看到房中架子底下有個古色古香的舊箱子,便躬身去開鎖,打開以后,里頭俱是小刀刻的木馬木人,想必是武獨小時候孤獨一人,刻來玩的。底下又有一個紅色的布包,段嶺正想打開看,武獨卻瞥見了,說:“那個……不能動!” 段嶺還以為是什么劇毒,忙放回去,武獨卻滿臉通紅地進來,把布包放回箱子最底下。 “是什么?”段嶺問。 “不是什么?!蔽洫毮悄佑悬c窘,段嶺卻更好奇起來,纏著他問,武獨尷尬去廚房添水,蒸魚,段嶺卻一直跟著他,武獨被纏得沒法,只好說:“是個肚兜。” 段嶺:“……” 段嶺登時捧腹大笑,武獨有點惱火地說:“不要笑!” 段嶺轉(zhuǎn)念一想,明白了,問:“小時候穿過的嗎?” “嗯?!蔽洫毚鸬?,“師娘撿到我的時候,我身上就只有這么一塊布?!?/br> “有生辰紙么?父母名字?”段嶺問。 “不知道,有也被師父燒了吧?!蔽洫氉灶欁哉f,“刺客不能有爹娘?!?/br> 段嶺又問:“那豈不是不知道生辰是哪天?” “便當(dāng)作是……”武獨說,“師娘撿到我的日子,就算生辰了。” 段嶺這才恍然大悟,問:“是哪天?” 武獨不說話,段嶺又要追問,武獨只得說:“到時再告訴你?!?/br> 段嶺伸出手指,武獨便與他勾了手指,說:“去等吃飯吧,莫要胡亂跑,這兒雖沒人來殺你,在山里頭迷路也不是鬧著玩的?!?/br> 武獨限定了段嶺的活動范圍,從石梯棧道到平臺,以及整個白虎堂區(qū)域都是可以活動的,后山不能去。段嶺便站在平臺盡頭,眺望山中云海。云霧起來了,山里靜謐得如同仙境一般。 江州的喧鬧與繁華,人與人的爭斗,都在這一刻被拋到了腦后,仿佛只是段嶺午睡時做的一個夢。 如果一輩子都待在這里,也許誰都找不到他們吧? 如果一輩子都待在這里,也許什么都不必再去煩惱了。 段嶺看著云海,生出一個念頭,若有功成身退之日,這將是自己唯一的歸宿,經(jīng)歷這么多以后,世間最幸福之事,莫過于一生安安穩(wěn)穩(wěn),有人相伴……想到這里時,他又回頭看白虎堂里,恰好武獨敲了幾下鐵,傳出叮叮的聲音,示意他開飯了。 “滾!揍你!” 段嶺進去時,見到武獨正在恐嚇一只不知哪兒來的猴子。那猴子想過來討點吃的,卻又不敢靠近,可憐巴巴地看著武獨,又看段嶺。段嶺忍不住大笑,扔給它一點干糧,猴子忙捧著走了。 “那邊還有一只?!倍螏X張望,見大猴子討了吃的,趕緊給樹上的一只小猴子送去。 “想混口吃的,自己討生活去?!蔽洫毚蛉さ溃爱?dāng)老爺就得養(yǎng)家?!崩^而以肩膀把門一扛,將殿里的大門關(guān)上。 夜間孤燈一盞,在山風(fēng)里搖搖晃晃,兩人便就著幾樣小菜,還有江上買的活魚,以及兩杯小酒。 喝完后,武獨朝段嶺說:“我?guī)闳€地方,走?!?/br> 這夜恰好正是滿月之夜,武獨帶著段嶺朝后山走,轉(zhuǎn)過一條小路,繞到山的另一頭,視野唰然開闊,空山出明月,登時銀光萬丈。 月夜之下,群山之中只有這里栽滿了桃樹,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群山中桃花開得繁華燦爛,在山風(fēng)里被吹落萬千花瓣,于明月之下飛揚。 “怎么樣?”武獨笑道。 段嶺快要說不出話來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每年只有不到十天?!蔽洫氄f,“能看到這景色?!?/br> “太美了?!倍螏X說。 武獨過來,與段嶺一同坐在石頭上,取出笛子,湊在唇邊,樂聲響起,相見歡的曲子在那一瞬間,又將段嶺的思緒拉回了那久遠(yuǎn)的過去。 那一曲畢后,段嶺與武獨靜靜對視。 武獨的唇微動,呼吸有點急促,他穿著單衣短褲,坐在石上,與段嶺靠得很近,月光照下來,照著兩人一身雪白的單衣,更朦朧能見武獨單衣下健壯、漂亮的男性軀體輪廓。 “段嶺?!蔽洫毻蝗徽f,“我……有些話,想對你說?!?/br> 段嶺倏然也毫無理由地緊張起來。說:“什、什么?” 武獨低頭看他,彼此沉默,足有數(shù)息,武獨卻轉(zhuǎn)過頭,望向山澗之中,又抬頭望向那一輪明月,心神不定。 “說什么?”段嶺伸手,覆上武獨的手背,武獨卻翻過手掌,把段嶺的手握著。 “你……”武獨思來想去,最后仿佛下定決心,說,“你喜歡這里嗎?” 段嶺笑了起來,就像靜夜里萬千桃花在月光中開放,灼灼其華。 “我今天還想著?!倍螏X拉著武獨的手,說,“以后哪天就住在白虎堂,再也不回俗世去了。” “不不?!蔽洫毭Φ溃澳强刹怀?。我……你……” “嗯?!倍螏X想到自己的責(zé)任,終歸有點沉重,打趣道,“想想而已?!?/br> “不、不是?!蔽洫毝ㄏ律?,說,“我想的是……除了這兒,我還想帶你去……別的地方,你若喜歡,可以……可以慢慢選,選一個你最喜歡的地方,哪里都可以,天涯也可以,海角也可以,只要你喜歡,我都陪著你?!?/br> 段嶺:“……” “我……我想的是……”武獨不敢看段嶺,只是望向別處,一張俊臉紅到脖子根,連帶著刺青之下的皮膚也發(fā)紅,就像喝了酒一般。他無意識地握緊了段嶺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以后,我也帶你去……去那些你想去的地方。帶你去滇南,帶你去……看海,你……山兒,那天,你叫我‘老爺’,我知道興許是你的玩笑話,我?guī)銇磉@兒,便想問你一句,你愿不愿意……這一生……” 說到這里,武獨已定了神,橫豎已出了口,便不再緊張了。 “別人面前,你我還是依舊?!蔽洫毑恢翁巵淼挠職?,直視段嶺的雙眼,認(rèn)真地說,“哪怕你回朝,我也不必要甚么名分,只要你心里仍待我如今日,我為你找鎮(zhèn)山河來,守護你一生一世,到我死的那天?!?/br> “我知道,你來日要當(dāng)皇帝?!蔽洫氄f,“可我實在、實在、實在是想和你……和你……” 說到這里,武獨又緊張起來,說:“我想,若你愿意,我定會好好待你,只有你和我,再也沒有旁人的地方,我就……待你……待你如待我……眷屬,你就……從我如從……” 段嶺呆呆地看著武獨,武獨意識到自己還捏著段嶺的手,忙放開,伸手入懷,摸出一串珠串。 武獨攤開手,把那珠串遞到段嶺面前,朝他推了推,仿佛一個卑微的人,在呈送自己全心全意準(zhǔn)備的貢品,更甚于敬奉那天地間的神明。 那件貢品,是用紅豆穿起的一條手鏈。 段嶺頃刻間滿臉通紅,明了武獨未說出口之話,竟是朝他求愛。先前段嶺已隱隱約約有這感覺,這時更想起了那天黃昏,楓林中他握著自己的手,說出那么一番話來。 第113章 情竇 剎那間昏暗的段家柴房、風(fēng)雪遍天的冰封黃河、上京城中陌生而晦暗的日子、山搖地動的戰(zhàn)爭、倉皇出逃而歷歷在目的夜晚、落雁城的嚴(yán)冬、父親的死……在他的記憶中統(tǒng)統(tǒng)破碎。 他們自小孤苦無依,此刻在漫天桃花之中靜默相對。 取而代之的,則是那些在久遠(yuǎn)歲月長河中許過他的夢,那些五光十色的夢想,與他想要的生活。 段嶺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武獨——那個從小在寂寞與孤苦中長大的武獨,他終于長大了,來到自己的面前。 武獨的手曾經(jīng)鄭重接過這象征著中原武人的最后一把劍,也曾接過潼關(guān)外天崩式的一劍,此時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我……”段嶺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說不出話來,抬眼與武獨對視時,武獨卻仿佛明白了什么,見段嶺一直沒有接過自己的手串,臉色轉(zhuǎn)為黯然,勉強一笑,笑里帶著苦澀,點點頭,仿佛已猜到是這結(jié)果。 孰料段嶺沒有接武獨的手串,卻抱著他的脖頸,閉上眼,湊上前,吻在他的唇上。 唰一聲山風(fēng)吹過,花瓣飛散。 武獨睜著雙眼,整個人都僵了,如同中了雷擊一般,動也不敢動,保持著彼此嘴唇相觸的狀態(tài)。片刻后回過神來看段嶺,心臟狂跳。 緊接著兩人分開,段嶺接過武獨的手串,握在手里,呼吸急促,想說幾句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彼此俱是面紅耳赤,段嶺卻又帶著難為情的笑意。 然而下一刻,武獨卻一句話不說,起身,跑進了桃樹林里。 “武獨?”段嶺道,卻見武獨腳下不停,幾下就看不見身影了。 段嶺:“……” 段嶺莫名其妙,幾步追過去,看到武獨在一棵樹下翻了幾個跟斗,又一腳掃去,連著幾套連環(huán)拳,激得四周樹葉與花瓣飛揚。 段嶺只覺好笑,武獨驀然回頭,發(fā)現(xiàn)被段嶺看見了,又閃身站到樹后。 段嶺把手串戴上,武獨卻背靠桃樹,閉上雙眼,現(xiàn)出帶著點邪氣,卻又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 段嶺不知該說點什么,仿佛在這一夜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眼前之景,更添了些別樣的意味。方才我居然去親了他!我是怎么做到的?武獨的唇灼熱而柔軟,和他想的全然不同,他仍在回味親上去一那瞬間的感覺。 武獨站在樹后,側(cè)頭朝外看,看見段嶺呆呆地坐在石上,背對自己,面朝明月下的山巒與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