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段嶺這一個月里,盤算得非常仔細,他說的家鄉(xiāng)潯北恰好與潯陽的口音差不多,且在自己逃亡時被元人攻陷,是他南逃時途經(jīng)的其中一地,回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來。在他口中,母親因戰(zhàn)亂身死,他與父親離開潯北,往西涼做生意,購買藥材,想沿著西川路倒賣,結(jié)果天下正亂,父子被一伙綁匪打劫,自己被綁匪抓住,喂了毒茶,被扔下岷江,順流漂了老遠,最后命大,擱淺在西川城外。 這樣一來,前因后果正好對上,武獨也不再懷疑,唯獨說不清的,是下在段嶺身上的毒藥。 “什么綁匪,要用寂滅散來對付你?”武獨說。 段嶺答道:“不……不知道,爹……爹在西涼……買了秘方?!?/br> 武獨便存了這么一個疑,沒有再問下去,毒藥林林總總,花樣繁多,以他對天下毒的了解,寂滅散非常昂貴,煉制過程十分麻煩,且很罕見。武獨又問了幾句,段嶺憑著想象,調(diào)動所有的知識來圓這個謊,編造了一個西涼的市集,告訴武獨自己與父親在市集上采買,買了一個匣子,里頭裝有奇毒,結(jié)果帶在身上,經(jīng)過潼關(guān)外市鎮(zhèn)時被山賊盯上,最后被拿來試匣子的毒。 這下武獨相信了,雖然離奇,但仍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 “西域的匣子?!蔽洫氄f,“鏤空的?” 段嶺在門外朝武獨比劃了下,意思是這么大。 武獨便不再追問下去,吩咐道:“把衣服洗了?!?/br> 月上中天,夏夜里,段嶺坐在院內(nèi)搓衣服,西川熱了起來,武獨只穿一條薄薄的及膝絲褲,光著膀子,兩腳擱在案幾上,一身肌rou瘦削健壯,隨口道:“看你細皮嫩rou的,多半也是爹娘眼里的寶貝,來日去打聽打聽,若有你爹消息,讓他拿一二十兩來,贖了你去,倒也罷了?!?/br> 段嶺洗著衣服,沒有說話,側(cè)臉上帶有眼淚的痕跡。 深夜里,外頭卻來了訪客,仆役在院外說:“有人求見?!?/br> “什么人?”武獨問。 “說叫‘鶴’?!?/br> “快請鶴老進來?!?/br> 來者是個老頭兒,武獨忙穿上袍子,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段嶺擦干手,舀水放在壺里頭,放在爐子上燒水泡茶。 “師叔?!蔽洫毭淼馈?/br> 那白胡子老頭看了段嶺一眼。 “山里頭撿回來的?!蔽洫毭忉尩溃皫熓逭堊??!?/br> “上次你要的那幾味,給你帶來了,寫在上頭?!柄Q老拿出一個單子,以及一個包袱。武獨忙道謝,說:“勞煩師叔過來一次,實在過意不去。” “不礙事?!柄Q老說,“正好下山走走,就順便一趟。最近做了一味藥,正好讓你看看?!?/br> 段嶺燒好水,又在外頭洗衣服。 “這毒無色無味,服用時看不出來?!柄Q老說,“需要一個引子,引子到了,便會毒發(fā)身亡?!?/br> 武獨沒有拆那包藥,沉吟不語。 “武獨吶?!柄Q老又說,語氣里似乎帶著責(zé)備,似乎亦帶著催促,“人生在世,總有些事要去做?!?/br> “我過不了心里那道坎?!蔽洫毎舶卜址值毓蜃?,把藥推回去,說:“師父說,下毒不是為了殺人。” 鶴老在矮案前盤膝而坐,與武獨相對,端著茶,喝了一口,說:“那病秧子,熬不了多少時候,何苦呢?當(dāng)初你投錯了邊,早該跟著太子。” 段嶺正在晾武獨的單衣,聽到這話時,驟然停下了動作。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天際一輪銀月,照向段嶺。 “太子身旁有烏洛侯穆?!蔽洫氄f,“容不下我,何況,你們說得都對,先帝說得也對,我婦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既沒有給趙將軍報仇,也沒有給先帝報仇?!?/br> 鶴老又說:“你跟在趙奎身邊三年,跟在李漸鴻的身邊只有不到十天,孰輕孰重,你自己應(yīng)當(dāng)清楚。李漸鴻的死,怨不了你?!?/br> 聽到這里時,段嶺不住發(fā)抖,呼吸停了。 武獨卻沒有說話,僅是喝了口茶。 “先帝說我始終不明白要的是什么?!蔽洫氄f,“他說得對,我就像浮萍一般沒有方向,風(fēng)往哪邊吹,我就往哪邊去,從前跟趙將軍,趙將軍死后,我跟著李漸鴻,李漸鴻死后,我又跟牧相……” 段嶺聽到那句“李漸鴻死后”,瞬間一切的聲音都遠離他,耳畔再沒有別的聲音,他整個人都麻木了,血液就像被注入了劇毒,在他的全身流淌著,所有的知覺離他漸漸遠去。 “我先試試這藥吧。”武獨拆開藥包,里頭是一些粉劑,以及幾枚小的藥丸。 “藥散是毒?!柄Q老解釋道,“藥丸是引,先吃了藥散,再吃藥丸,不出一個時辰,立即斃命?!?/br> 鶴老起身,武獨便穿上木屐出來送客,直將鶴老送到大門外。 第45章 求死 再回來時,段嶺跪坐在房里矮案前,把所有的藥粉一次吞了進去,再將藥丸倒進嘴里,和著桌上的冷茶一吞。 “哎!”武獨大喊一聲,慌忙沖進來,所有的毒藥被段嶺吃得干干凈凈,他馬上點了段嶺的xue道,單膝一跪,將段嶺扳得臉朝下,膝蓋頂著他的胃,按著他的背脊,運勁猛力一催。 段嶺“哇”的一聲張口,將剛吃下去的藥散合著晚飯全部吐了出來,武獨連催三次,段嶺一吐再吐,武獨狠狠給了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做什么!” 武獨把段嶺扔著,轉(zhuǎn)身去找藥給他清胃,段嶺卻在地上摸索,從嘔吐出來的穢物里摸那藥丸,抓著朝嘴里送。 武獨翻找藥物到一半,回頭看見段嶺在做什么事,立即一陣風(fēng)般沖來,揪著他的衣領(lǐng)就是一陣耳光,連著近十余下,打得段嶺眼冒金星,昏死過去。 段嶺歪倒在案旁,武獨翻到清胃的藥,用一杯茶調(diào)開,讓段嶺仰躺,以蘆管朝他鼻孔里強行灌了進去。 不片刻,段嶺只覺胃中翻江倒海,又是猛地吐了出來,武獨便拖著他,將他朝院里一扔,段嶺側(cè)躺在院中,不住抽搐,武獨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把燒著水的壺朝段嶺一扔,開水濺了他滿身,段嶺被燙著脖頸和后背,卻沒有動,無神的雙眼睜大了,直直看著門里站著的武獨。 那眼神充滿了絕望,武獨實在搞不清楚,上前去,踢了下段嶺,問:“在想什么?” 他提著段嶺的衣領(lǐng),把他提起來些許,手指頭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段嶺一動不動,只是雙眼發(fā)直,武獨不耐煩地又扇了他一個耳光,清脆響聲里,段嶺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他睜大的眼睛里,有淚水正在慢慢地滾出來,清澈的瞳孔倒影著武獨的容貌。 武獨莫名其妙,把他放下,不管了,進去收拾東西,掃掉段嶺嘔出的酸臭物,還有囫圇吞下沒消化的rou,顯然是晚上餓得狼吞虎咽,吃太急了。 武獨又看看段嶺,段嶺始終在院里側(cè)躺著,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 武獨皺著眉頭,扔了掃把,趴下來,也側(cè)著頭看他,見地上有不少水,眼淚正從段嶺的眼角源源不絕地淌下來,淌在院里的地上,積成很小很小的一攤水洼,倒映著夜空里的銀河,仿佛是一方很小的世界。 “到底是怎么了?”武獨說,“喂!” 段嶺慢慢地閉上了雙眼,武獨不知他為何會有這反應(yīng),又去打掃,掃著掃著,忽然想通了—— 這少年興許原本就想尋死,只是沒找到好辦法,看那模樣,說不定是父親死了,吞下毒藥以后去跳河,又被自己救了起來,初時恢復(fù)了活著的念頭,今夜聽到那毒藥時,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興起尋死之念。 “喂?!?/br> 武獨打掃完后,出來在門檻上箕坐著,手肘擱在膝蓋上,卷了衣袖,打量躺在院里的段嶺,說:“我且問你,你是不是沒說實話,初始是自己服的毒,跳的江。” 段嶺一聲不吭,他已失去了對這世界的感知,腦海中一片空白,停留在與父親相伴之時,猶如筑起了一面墻,將外界所有的事都擋在了外頭。 “西川十里錦街,碧水如帶,玉衡云山霧繞,江州燈紅酒綠,徹夜不眠,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一到春天,開滿桃花。還有大海,無邊無際……” “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br> “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有的人為打仗而生,有的人為當(dāng)皇帝而生……” “是爹欠了你,這輩子不會再有人來替你位置了?!?/br> “人生苦短,活在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對許多慘烈與殘酷之事?!?/br> “你長大了?!?/br> “你再說一句,爹就不走了,本來就不想走……” “我兒?!?/br> “你爹是不是死了?”武獨的聲音瞬間擊垮了這面墻,令段嶺的意識一點一點地回來了。 武獨又說:“你爹定想你活下去,見著他死了不曾?” 段嶺的瞳孔漸漸地有了焦點,眼前是武獨坐在門檻上,高大的身材像只獵犬,模模糊糊,有點像李漸鴻笑著朝他說話。 “你以為爹不在了嗎?” 李漸鴻溫和地注視著他,說:“我兒,爹一直陪著你?!?/br> 許多不相干的念頭涌進了段嶺的腦海,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使然,他竟是直到這時,才得知父親逝世的消息。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一瞬間便擊垮了他。 但這消息也來得恰到好處,沒有令他死在鮮卑山的懸崖下、落雁城的風(fēng)雪里、岷江的湍流中,而是在這樣一個陌生人的面前,在這樣一個月夜,得知了此事。 他沒有死,而是被武獨救回來了。 在此之前與他重逢的念頭,斷斷續(xù)續(xù)地支撐著他,走到了這個人的面前。 冥冥之中,李漸鴻的英魂仿佛用盡一切力量,讓這最疼愛的兒子在世間活下來。 哪怕顛沛跌宕,哪怕眾叛親離……他不想讓段嶺知道這一切,于是老天仍在庇佑著李家的大陳,他終究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并成功地回來了。 每一次他夢見李漸鴻時,都有人仿佛帶著某種緣分與天命,來到他的面前。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剩下一臉不解的武獨,段嶺的神智漸漸回來。 “想想清楚。”武獨最后說,“人生在世,總要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br> 武獨起身,回入房間,關(guān)上了門,熄了燈,月夜下,段嶺孤零零地躺著,這時候鼻子才抽了抽,眼淚如同開閘一般地涌了出來。這是他這輩子最無助最悲傷的時候,他掙扎著爬回房里去,用墊在地上的袍子捂著臉,把臉深埋在膝前,嗚嗚地哭著。 他還記得那時候父親送他上學(xué)堂,站在窗口看他,舍不得走,自己催他快點走,免得被同窗笑話和議論。 他帶兵出征的前一夜,他們最后分別時,父親還說:“你說,你不恨我,你原諒我了?!?/br> 那時段嶺還不答應(yīng),要與他擊掌發(fā)誓,其實他又怎么會恨他?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期盼著他來,并執(zhí)著地相信,他總有一天會來,他們會相依為命,就像李漸鴻跋山涉水,歷盡磨難也要找到他一樣,他始終在等著自己遲到的父親。然而他僅僅陪伴了自己如此短暫的光陰,連聲告別也不曾有過,便匆匆而去。 人生苦短——他終于明白了這四個字。 門突然被打開,武獨提著燈朝他臉上照,段嶺滿臉淚水,抬頭看,武獨實在是無可奈何,一臉煩躁,撬開他的嘴,把一碗藥給他灌下去。 段嶺喝完那藥后,睡意襲來,側(cè)身躺下,意識里一片混沌,想必是安神的湯藥,令他無暇再去想傷心的事了。 翌日清晨,段嶺醒了,武獨打著呵欠,用過早飯,觀察段嶺片刻,見他依舊種花,澆水,不再起尋死的念頭,便說:“是非好歹,說也說了,你再尋死我也不管了,要死出去死,莫要麻煩我再處理一具尸體,懂么?” 段嶺看著武獨,武獨站在廊下,突然覺得段嶺有點煩人,心里又有股說不清的情愫,是同情可憐他,又有點敬佩他,想必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把房里收拾一下?!蔽洫氄f,繼而換上規(guī)整衣裳出去了。 段嶺脫了鞋進去,給武獨收拾了房間,午后又沒飯吃,他便坐在廊前,看著碧空如洗,外頭的蟬叫了起來,許多想不通的事,都有了前因后果,過往也隨之粉碎。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哪怕赴湯蹈火……” 可他能做什么? 初夏的風(fēng)掃過來,沙沙作響,葉子帶著光斑,在他身上晃來晃去。 如果問他現(xiàn)在想做什么,段嶺只想知道李漸鴻埋在哪兒,好去和父親說說話。 他坐著發(fā)呆,想郎俊俠下的那毒,他一次次面臨死亡,卻都活過來了,接二連三,每一次都沒死成,他還能再去尋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