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這是《楊素傳》的說法。 后面的故事,《隋書》本身就其說不一?!稐钏貍鳌返恼f法是:楊廣得到消息,立即與楊素商量對策。楊素便矯詔封鎖宮禁,并派張衡服侍文帝。結果文帝當晚駕崩,于是宮廷內(nèi)外議論紛紛,到處都是流言蜚語。 然而《宣華夫人傳》卻另有說法。據(jù)說,文帝聽了陳夫人的投訴,勃然大怒說:畜生!怎么能托付大事!然后對正在身邊的楊勇黨羽柳述和元巖說:叫我兒來! 柳述和元巖問:是太子嗎? 文帝說:是楊勇。 于是柳述和元巖來到外間,起草了詔書,并且拿給正在值班的楊素看。楊素立即向楊廣通風報信,楊廣則馬上把陳夫人和文帝身邊的其他女人轉移到別處,同時命令張衡進入內(nèi)室服侍文帝。沒過多久,文帝駕崩。 這就是所謂“最可靠”的正史說法。 然而正是這堂堂正史讓人疑竇叢生。比方說,事變突發(fā)之時,是楊素通風報信,還是楊廣找他商量?派張衡進入內(nèi)室的,究竟是楊素還是楊廣?張衡進入內(nèi)室以后,是碰巧目睹了文帝的死亡,還是實施了謀殺?如果是謀殺,那么,是楊素或楊廣指使、暗示,還是他自作主張? 基本事實都不清楚,怎么讓人相信? 何況邏輯也不通。根據(jù)《隋書·高祖紀》的記載,隋文帝駕崩是在大寶殿,案發(fā)前楊素、柳述和元巖都在殿中內(nèi)閣侍疾。而且據(jù)《楊素傳》的記載,楊廣當時也在大寶殿。也就是說,楊素和楊廣同在一殿。那么請問,他們有必要書信來往嗎?后來的商量對策,難道也是靠寫信的? 再說了,如此重要的書信,豈會誤送,又豈能誤送?更何況楊素當時正在文帝身邊,他寫給楊廣的信怎么會送出去又送進來,轉一大圈到了文帝手里?文帝既然已經(jīng)知道楊素是楊廣同伙,為什么不對楊素采取行動? 那位陳夫人也很可疑。她狀告楊廣,為什么不早不晚恰恰就在這封信送到之時?這也未免太碰巧了一點。而且按照《隋書·宣華夫人傳》的說法,她原本是楊廣重金收買安排在文帝身邊的臥底和線人。當天晚上文帝去世后,楊廣還給她送了同心結并且上了床。這就更奇怪了。這樣一個女人為什么要誣告楊廣,差點就把他送上斷頭臺? 就連魏徵他們也覺得說不過去,因此編造或采信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陳夫人接到楊廣的禮品盒,以為里面是毒藥,嚇得不敢打開。難怪有學者認為陳夫人其實是楊勇同黨,她是跟文帝的兩位公主結成同盟保楊勇反楊廣的。[37] 或者說,她是“雙面間諜”。 同謀之一,則是柳述的妻子蘭陵公主。 這樣一來,本案就完全可能是另一個陰謀:所謂楊素給楊廣的回信其實是柳述和元巖偽造的,陳夫人則看準時機火上澆油,目的自然是要干掉楊廣,讓楊勇復辟。只不過楊廣和楊素搶先一步控制了局面,當晚跟陳夫人上床則不過無稽之談。至于文帝是自然死亡還是被殺,已無關緊要。 當然,這個說法魏徵他們絕不會采信。 但可以肯定,文帝駕崩當晚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些事情正是楊勇和楊廣奪嫡斗爭的延續(xù)。當然,那場斗爭的真相已被魏徵和司馬光們掩蓋和歪曲,也被后世許多文人作了低級趣味的解讀,盡管那才是第二帝國的秘密所在。 那么,偵破此案揭開謎底的關鍵又在哪里? 大運河。 大運河 大運河是隋煬帝的傳世之作。 當我們乘坐高鐵從杭州飛馳北上,六個小時即可到達北京時,是不大可能想起當年之南北大運河的。很少有人能夠想到,在那交通不便的時代,作為帝國的大動脈,大運河有著怎樣非凡的意義。那些揚帆遠航的船上,承載的遠遠不止糧米和絲綢,更是一個民族自古以來的愿望。 這個愿望就是打通南北。 眾所周知,由于地形的原因,我國境內(nèi)的主要河流都是由西向東。因此,從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物質(zhì)的交換和文化的交流,就只能靠車馬走旱路。但,車轔轔,馬蕭蕭,哪里比得上輕舟已過萬重山?成本低效益高的水路航運,才是古代社會交通運輸?shù)淖罴堰x擇。 開通運河,也就勢在必行。 于是有春秋連接長江與淮河的邗溝,戰(zhàn)國連接淮河與黃河的鴻溝,秦代的江南運河丹徒曲阿,以及隋文帝的揚州山陽瀆。山陽瀆開通的次年,隋文帝便發(fā)動了滅陳戰(zhàn)爭。不過他的八路大軍只有一路使用了山陽瀆,因此也有學者認為文帝此舉除了運兵運糧,應有更長遠的打算和設想。[38] 這個設想,只能由隋煬帝來完成。 事實上他也完成了,而且畢其功于一役。從大業(yè)元年開始開鑿通濟渠,到大業(yè)六年打通江南河,一條南起余杭(今杭州),北至涿郡(今北京),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和錢塘五大水系,全長四千多里的運河全線貫通。以秦嶺和淮河800毫米降水線為分野的南北方,從此連為一體。 大運河其實可以分為南北兩段。北段,永濟渠連接了黃河與海河;南段,通濟渠連接黃河與淮河,邗溝連接淮河與長江,江南河連接長江與錢塘江。南段與北段的交接處,是洛陽?;蛘哒f,洛陽是南北大運河的中心。 當然,也是隋煬帝的指揮中心。 因此,讀懂了洛陽與運河,就讀懂了隋煬帝。 但,這跟誰當太子又有什么關系呢? 關系就在楊廣的奪嫡成功是真正的“政變”——政治路線的改變。政變的背后,不僅是利益集團的權力之爭,也是政治派系的路線斗爭。其中,楊勇代表西北幫,楊廣代表南方系。他建都洛陽,開鑿運河,三巡江都,皆因為此。[39] 派系的形成是在隋文帝時代,占優(yōu)勢的則是西北幫,正式名稱叫關隴集團——盤踞在陜西關中和甘肅隴山 (六盤山)一帶的政治軍事勢力。實際上,這也是西魏、北周、隋和唐的統(tǒng)治集團。西魏執(zhí)政者和北周開創(chuàng)者宇文泰,隋王朝開創(chuàng)者楊堅,唐王朝開創(chuàng)者李淵,都屬于這個團伙。 而且,也都出自武川。 武川就是武川鎮(zhèn),是北魏建國之初道武帝拓跋珪在北方邊境設置的六大軍區(qū)(六鎮(zhèn))之一,宇文泰、楊堅和李淵的先祖都是武川鎮(zhèn)職業(yè)軍人。北魏末年天下大亂,宇文泰奉命改鎮(zhèn)關中。于是,與當?shù)赝梁老嘟Y合的武川集團,也就變成了關隴集團。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泰不但將“班子成員”的籍貫改為關中,還賜給他們鮮卑姓氏,比如楊堅的父親楊忠被賜姓普六茹,李淵的祖父李虎被賜姓大野。[40] 所以,這個集團的特點可以概括為十二個字: 武川軍閥,關隴勛貴,混血家族。 難怪楊堅改朝換代來得容易,因為這不過是同一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換屆,并不危害到集團的根本利益。這就像一家公司用更能干的人替換了不稱職的總經(jīng)理,股東們不但不會損失既得利益,反倒能夠獲得更多的紅利,誰會反對呢?[41] 毫無疑問,這樣一個集團的政治路線,勢必以關中為本位,為基地,為出發(fā)點和立足點,實行關中本位政策?;侍訔钣麓淼?,就是這個利益集團和這條政治路線。[42] 楊廣卻不一樣。 作為楊堅的次子,蕭妃的丈夫,二十二歲時就擔任揚州總管的青年皇子,楊廣至少在情感上更偏向于南方。坐鎮(zhèn)江都十年中,他對南方文化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對南方士族表現(xiàn)出最大的尊重,甚至能說一口流利的吳儂軟語。就連在宗教信仰問題上,楊廣都跟楊勇唱反調(diào):楊勇支持三階教,楊廣則力挺天臺宗,并受戒成為天臺宗的俗家弟子。[43] 楊廣儼然成為江南地域集團的代言人。 也就在此期間,楊廣與楊素結為政治聯(lián)盟,牽線搭橋的則是宇文述。這是可以稱為“南方系”或“老二幫”的聯(lián)合陣線 :楊廣在皇子中排行老二,上面有哥哥楊勇;楊素在輔臣中排名第二,前面有宰相高颎(讀如窘);江南士族在帝國的政治地位也如此,關中本位讓他們成為二等臣民。 現(xiàn)在,心有不甘的“老二”們聯(lián)合起來了。那么,壓抑已久又奮起一搏的他們,能成功嗎? 關鍵的關鍵,就看隋文帝的態(tài)度。 態(tài)度在廢立之前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開皇十九年(599)八月初十,也就是楊勇被廢的一年前,建國以來一直擔任宰相的高颎被罷,還差點被殺。高颎可是隋王朝的開國元勛,任職近二十年時突然遭此打擊,恐怕只有一個原因。[44] 沒錯,他已經(jīng)由棟梁變成了絆腳石。 事實上隋文帝廢楊勇立楊廣之前,是征求了這位老宰相之意見的。高颎的反應是大吃一驚,然后長跪不起說:長幼有序,太子豈能說廢就廢?[45] 文帝默然。不久,高颎被免職。[46] 與高颎一樣慘遭不幸的還有三階教,這個中國佛教的宗派在楊廣被立為太子后,也被隋文帝下令禁止傳播,時間都在開皇二十年(600)。但如果我們知道,高颎是三階教最大的支持者和贊助商,就不會對此表示驚訝。[47] 種種跡象表明,這場斗爭的總導演是隋文帝自己,楊廣及其同黨或幫兇只是順應了潮流。煬帝跟后來的雍正一樣都是合法繼位,他在文帝死前是否推了一把已不重要。[48] 那么,隋文帝為什么要更換太子? 為了改變政治路線。事實上,隋文帝在建國之初,即明確表示要與北周告別。為此,他進行了政治體制的改革(詳見 第三章),到晚年則開始反思關中本位政策,最后毅然決定走馬換將??上墼趫?zhí)行這一政治遺囑時急功近利又矯枉過正,以至于得罪了整個關隴集團,終于身敗名裂。[49] 這樣看,蕭皇后的待遇可真是奇怪。 隋煬帝卻不奇怪。實際上,營建洛陽和開通運河,都是當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做過和想做的事。而且,在經(jīng)歷了長時期的動蕩和分裂后,真正的中華皇帝都會打通南北。這也正是隋煬帝之所想。為此,他不惜東都和運河雙管齊下,結果是為民族建立了千秋偉業(yè),為自己留下了萬古罵名。[50] 大運河,功德無量,勞民傷財。 是的,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古人有“主權在民”的民主思想,卻可以批評他不該忘記“民貴君輕”的圣人教導。隋煬帝確實太不把人當人了。在他眼里,民眾不過是可以任意驅趕和屠戮的牛馬和犬羊。結果正如孟子所說,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為寇仇,司馬德戡的話并非戲言。 隋煬帝,其實是被自己擁有的絕對權力所殺。 幸運的是,有人從隋煬帝的滅亡中吸取了教訓。而且正如此人所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個政權,如果不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反倒與民爭利,與民為敵,它的滅亡就指日可待,只剩下一個時間表的問題。 我們知道,這個人就是唐太宗。 第二章 唐太宗 高祖李淵 隋煬帝躲在江都時,李淵打起了長安的主意。 這是大業(yè)十三年(617)的春夏之交,各地反隋的斗爭如火如荼:杜伏威占據(jù)歷陽,竇建德加冕稱王,梁師都據(jù)郡起兵,劉武周兵進汾陽,李密更是攻下興洛倉威逼東都,帝國手中的要地除了長安、洛陽和江都,就只剩下太原。[1] 太原非同小可。作為拱衛(wèi)首都長安和東都洛陽的北方軍事重鎮(zhèn),它也被稱為北都(隋煬帝所在的江都則似乎可以稱為南都)。隋煬帝在南巡之前任命李淵為太原留守,將整個轄區(qū)的軍政大權都交給他,未必沒有經(jīng)過慎重考慮。 李淵似乎值得信任。 跟宇文泰和楊堅一樣,李淵一門也是武川軍閥、關隴勛貴和混血家族,李淵跟楊廣還是表兄弟,只不過李淵年長兩歲,是表哥。當然,這不能說明什么。為了爭奪皇位和最高權力,親兄弟都能骨rou相殘,表兄弟又能如何呢? 實際上煬帝這一任命,打的是如意算盤。太原北面是突厥,長城之內(nèi)則四面都是反政府武裝力量:東有竇建德,西有梁師都,南有李密,北有劉武周(見下頁圖)。因此隋煬帝認為,李淵只能替他看家護院,根本就無法興風作浪。他哪里想得到,那位表哥會趁此機會握五郡之兵作為資本呢? 他當然也想不到,李淵會跟突厥勾結。 不過,李淵最初的表現(xiàn)確實讓煬帝放心。當全國各地的反叛風起云涌時,李淵所在的太原卻出奇地安靜。這個軍事重鎮(zhèn)似乎遠離了漩渦的中心,李淵本人則一如既往地沉湎酒色貪污腐敗,一副胸無大志沒心沒肺的樣子。[2] 然而突然之間,他說反就反了。 反叛似乎是被逼出來的。某個春意盎然的晚上,一個名叫裴寂的人請李淵吃飯。當時,隋煬帝在太原轄區(qū)所在地建立了行宮,叫晉陽宮。裴寂是晉陽宮的副監(jiān),李淵則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任總監(jiān)。副監(jiān)宴請總監(jiān),理所當然。 官員的酒宴上照例有女人做三陪,裴寂卻在李淵享用之后告訴他那是晉陽宮的宮女。動了皇帝的女人,哪怕這些女人其實閑置,也是不可饒恕的大逆不道。中了圈套的李淵如五雷轟頂,只好向裴寂討教計將安出。 裴寂說:唯有造反。 而且,裴寂還告訴李淵,造反時機成熟,準備充分。二郎李世民已經(jīng)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只是因為擔心得不到大人的同意,這才安排明公與這些女人有肌膚之親。 跌入陷阱的李淵只好說:既然我兒確有此心,而且拿定了主意,那就聽他的吧![3] 呵呵,順我者昌,逆我者嫖娼,李世民好主意! 可惜這根本就靠不住。 我們要問,裴寂請客吃飯是在晉陽宮內(nèi)還是宮外?如果在宮內(nèi),李淵當然知道做三陪的是宮女,也當然會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在宮外,則李淵完全可以不認賬,甚至倒打一耙以涉嫌陷害長官的罪名將裴寂就地正法。他怕什么呢? 在這里,我們再次領教了官修正史的不可輕信。為了把李世民塑造成唐帝國的真正締造者,官方史學家都不惜制造或采信偽證。這就像《三國演義》為了抬高諸葛亮,不惜丑化周瑜,矮化劉備、孫權、魯肅。[4]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手段再高明也會穿幫。 穿幫是在時間表上。按照司馬光的說法,當李世民在一段時間之后向李淵舊話重提時,被“綁架革命”的李淵卻翻臉不認人,拿起紙筆要寫狀子將李世民送進官衙。 世民說:大人一定要舉報,兒不敢怕死。 李淵說:我哪里忍心,你不要亂說就是。 世民只好反復勸進。李淵這才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今后是家破人亡也由你,是化家為國也由你![5] 按照這個說法,太原起義便完全是李世民的功勞,李淵倒可以“脅從不問”的。但是請問,裴寂請客吃飯之后,李淵把那些宮女收編了嗎?如果收編,則造反的決心已下,不必再裝糊涂。如果沒有,則他們制造李淵“被嫖娼”一案豈非多余,既誣陷了高祖,也誣陷了太宗?[6] 如此信口雌黃,學術良心何在? 利令智昏而已。 這里說的“利”當然不是物質(zhì)利益,而是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利益。按照這個利益的需求,史學必須具有鑒戒意義。這就只能做整容手術,比如妖魔化隋煬帝,神圣化唐太宗。尊重歷史和尊重事實,不是帝國官方史學的職業(yè)道德。 順便說一句,以史為鑒,正是唐太宗的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