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東聿衡似是這才記起這回事,他停下手中之事,坐在龍椅上沉默了許久,才道:“傳朕的旨意,賜她一棟府邸居住,配四個丫鬟,八個雜役,吃穿用度皆由官府承擔,終身不得改嫁,不得踏出云州半步?!?/br> “還請陛下三思?!比f福跪了下來,直至皇帝終是下了決心,他又覺遺憾起來。 皇帝無聲地擺了擺手。 萬福走至帳簾邊,微微轉(zhuǎn)頭偷瞄主子。只見皇帝坐在龍椅上一動也不動,眼中有著難以察覺的脆弱。 萬福竟覺得這樣的陛下有些可憐,就像,是被遺棄的孩童。 他比誰都清楚睿妃娘娘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一路追擊努兒瓴,陛下百忙之中也會走神思念娘娘,那發(fā)愣的神情與唇角的上揚是騙不了人的,更何況,讓人千里迢迢送去的相思……一路回程,陛下幾乎歸心似箭,大軍用最快的速度抵達了阿爾哚,進了城后陛下幾乎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他原以為陛下會立即去見娘娘,不想?yún)s是對著銅鏡看了片刻,又是沐浴又是刮須又是換衫,直至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后才笑著往娘娘院子走去……卻不料娘娘竟然心硬如此,寧愿獨自一人老死在云州,也不愿陪伴陛下身側(cè)。 那睿妃娘娘……唉。 ☆、87 云州這座小廟驀地來了這么多的大佛,方圓五百里的文官武官都忙得人仰馬翻,也沒空顧及如今穿著行頭皆不起眼的沈?qū)?,待安頓她時已沒了住處,還是一師爺機靈出了主意,讓她領(lǐng)著兩個丫鬟住進了荒置已久、惟有一老奴看守的李家宅子里。 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這里。聽完一太監(jiān)宣讀的圣旨后,沈?qū)幤届o地領(lǐng)了旨,強烈的心潮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最終歸于寧靜。 狀似平靜地過了幾日,沈昭已對她失望透頂不再來,東明奕也似乎想通了,雖日日過來,卻也不再勸她。 這日,沈?qū)幝牭么筌娒魅占磳㈦x去的消息,官府讓全城人等夾道跪拜送行。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翠喜一聽自個兒也要跟著沈?qū)幜粼谶@偏僻之地,抹了抹眼淚道:“陛下也太無情了。” “小蹄子,這也能胡說!”玲瓏立即狠狠地瞪她一眼。 夜?jié)u深,沈?qū)帾氉砸蝗遂o靜地坐在楓雪居的庭院里,仰頭眺望一輪彎月,緩緩地嘆了口氣,寒氣在空中消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 不知過了多久,她勉強勾了勾唇,稍稍偏頭。 余光竟驀然瞟到了一道頎長的身影。她微微一驚,轉(zhuǎn)頭定睛一看,猛地大驚,竟是一襲月白微服的東聿衡! “你……!”沈?qū)幉豢芍眯诺卣玖似饋?,他還到這來做什么?他究竟來了多久? “誰準你住在這兒?”背手而立的東聿衡腰佩寶劍,面無表情地問。他的身后一個隨侍也沒有,甚至連萬福也跟在后頭。 “你來做……” “朕問你誰準你住在這兒!”皇帝突地震怒大喝。 沈?qū)幦徊涣纤€會來找她,一時心亂如麻,“東聿衡,你要干什么!” 東聿衡顯然被怒火沖暈了頭腦,他上前一把抓住她,“你是朕的婦人,死了也是朕的鬼,做甚么又住到李家來,你要活活氣死朕么!” 沈?qū)庪y得地瞪圓了雙眼,她愣愣地看著眼前因怒氣而顯得有些猙獰的臉龐,一時說不出話來。 “出去!”東聿衡粗魯?shù)乩痛蟛酵庾呷ァ?/br> “東聿衡!”沈?qū)庍@才回過神來,反抗地用力止住腳步,“你已經(jīng)下了圣旨,我倆已經(jīng)沒有瓜葛了,你這又想干什么!” 東聿衡渾身一僵,他轉(zhuǎn)過頭來,眼中似是有些受傷,下顎卻緊繃著怒氣,他緊緊抓著她的手,二人僵持許久,他竟抽出腰間寶劍,用盡全力往身邊奇石狠狠砍去。 火花濺出一條轉(zhuǎn)瞬即逝的美景,堅硬無比的大石上出現(xiàn)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沈?qū)幱行┬捏@地看著那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 東聿衡提起劍,指向大石道:“朕的心,原就像這塊石頭,無堅不摧。” 他轉(zhuǎn)頭直直地看向她,“而你,就是這條裂痕?!?/br> 沈?qū)帨喩硪徽稹?/br> 東聿衡瞪著她胸膛逐漸起伏,“朕無論如何也要將你娶進宮來,又想欺騙別人你與旁人并無兩樣,朕越是待你嚴厲,越是害怕心頭無法克制的情愫,騙到后頭,朕連自己也騙過了,以為失去你朕也會活得好好的。一年的后悔莫及苦不堪言還不夠么!你究竟還要折磨朕到什么時候!” 沈?qū)幋浇禽p顫,心里大喊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二人沉默許久,東聿衡語帶nongnong失望地道:“你的心里,可曾有一分一毫是朕的?” “我愛過你,我愛過你!”沈?qū)幵倏刂撇蛔〉厥暣蠛埃е麓剑^了一會才語帶顫抖地道,“直到你傷透我為止,我都是愛著你的!” 東聿衡心頭大震,他緊抿著唇深深凝視她半晌,而后一丟寶劍,猛地將她拉進懷里,狠狠封住她的紅唇。 此時沈?qū)幏谰€盡失,她推不開他! 直到二人都氣喘吁吁,東聿衡才稍稍放開她,貼著她的臉一邊親吻一邊道:“跟朕回宮?!?/br> 這話如針般刺進沈?qū)幍哪X中,令她瞬間清醒,她頓時后退企圖推開他。 “寧兒!”東聿衡緊緊箍著她。 “我不能!”沈?qū)幱昧u頭,“我不能?!?/br> “朕往后會好好待你!”東聿衡粗聲道,“朕為了你什么顏面也不顧了,你還不能回心轉(zhuǎn)意么?” “我們……我沒辦法……”沈?qū)幍难鄣字匦鲁霈F(xiàn)了掙扎。 “沈?qū)?,朕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鐵打的。” “我要我的男人只能有我一個女人,多一個也不行!”面對這樣的東聿衡,沈?qū)幗K是將這他人看似荒謬無比的底限說了出來。 “什么?”東聿衡轉(zhuǎn)而不可思議地瞪向她。 “你要我與別的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總有一天我會忍不住殺了她們,殺了你!”沈?qū)幓沓鋈チ恕?/br> “朕是皇帝,你要朕就守著你一個婦人?” “是。” “倘若朕專寵于你,朝堂后宮如何安撫,后妃皇子又待如何,朕不僅是你一人的夫主,也是整個后宮的夫主父皇,你將將朕置于何等不仁不義之地?” “所以我們才不可能?!?/br> “荒唐!” 沈?qū)幧詈粑宦?,趁這惟一的機會向他袒露了心情,“我希望自己能無欲無求,真的。如果我可以,一年前我就不會與你吵鬧,乖乖地當你的妃子,享受你的寵愛,等你濃情不再,我養(yǎng)著孩子等待著你偶爾的到來,多么平靜的生活……至少,不會弄得現(xiàn)今一身傷痕累累?!?/br> “……可是我不能。這是我的底限。我不能忍受跟眾多女人分享一個男人,我甚至可以忍受春藥的煎熬,卻不能忍受我的男人在別的女人床上的煎熬,一年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你前頭卻心甘情愿……是了,你早在進宮之前就決定逃走?!睎|聿衡提起這事依舊不能釋懷。她居然未露絲毫破綻,令他從頭至尾信以為真毫無招架之力。 “是,我是想當春夢了無痕……” 好個春夢了無痕! “這一年來雖然有痛苦,但我不后悔。長痛不如短痛,如果我一直待在后宮,守著不完全的你,總有一天可怕的嫉妒會淹沒我,那會兒我怕不是自殺,就是殺了你們?!鄙?qū)幷f得無比認真,“按照……說法,我就是妒婦。如果你要我再次進宮,我定會讓你后宮雞犬不寧。” “我從一開始,就不想進宮,也從沒想過在后宮終老一生?!?/br> 沈?qū)幰痪渚涞闹卑籽哉Z讓東聿衡緩緩松了手。 兩人沉默地站在石邊,像是過了一輩子那么久,皇帝竟還艱難地吐出一句:“跟朕回宮。” 沈?qū)幰蜻@一句差點就想沖動地松口,但僅剩的理智使她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妥協(xié),她也不能妥協(xié)。她僵硬地搖了搖頭,頓一頓,再搖了一搖。 東聿衡的大手緊握劍鞘,沈?qū)幘o緊握著袖中的拳頭。 最終東聿衡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沈?qū)幧⒈M了全身力氣蹲了下去。 全都,結(jié)束了。 隔日,皇帝行駕儀仗自宅院而出。帝乘華蓋鑾車,列御仗、吾仗、立瓜、臥瓜、星、鉞各六;五色金龍旗十,單龍赤團扇、雙龍黃團扇各六;五色花傘十;豹尾槍、弓矢、儀刀各十九龍曲柄黃化蓋二。前列還有鐃歌大樂,御駕浩浩蕩蕩地離開云州,踏上勝利班師的歸途。 沈?qū)帋е^紗與二婢也在人群中,直至隊伍最末一人消失在城門外,她才緩緩回過神來。 衙役一退,百姓們也全都散了,各自趕著為生計奔波,韓震陪在她的身旁往回走,問道:“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沈?qū)幓剡^頭,似是包袱全都卸下了一般輕松地道:“開始新生活唄!” “你如今實同軟禁,又無親人在側(cè),是該為自個兒好好打算打算?!?/br> “放心,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逼狡降褪钦姘?! 見她頗為樂觀,韓震也稍稍放心,“不日我便去趟宜州,接破月過來看看你。” 沈?qū)廃c點頭,一撫掌道:“那好罷,新生活的第一樁任務(wù),就是還清債務(wù),履行承諾,讓大花點頭嫁你!” 韓震失笑地搖搖頭。 青石板上傳來清脆連綿的馬蹄聲,沈?qū)庌D(zhuǎn)頭一看,是送行歸來的黃陵與簡奚衍等軍中將領(lǐng)。 黃陵見著韓震與頭戴面紗的女子,知道她便是沈?qū)?,勒馬停了下來,喚了一聲:“韓大俠,小沈妹子?!毙刺埋R來。 “黃將軍?!?/br> “黃大哥?!?/br> 黃陵笑著點頭,交待簡奚衍帶領(lǐng)眾人先行回營整頓。 “黃大哥,哪位是簡將軍?”沈?qū)幪羝痤^紗問道。 簡奚衍一愣,看了黃陵一眼,跳下馬來拱手道:“末將簡奚衍。” 沈?qū)幓亓艘欢Y,“小女子沈?qū)帲忻珊唽④娛┯嬒嗑?,感激不盡?!?/br> “這……沈娘子客氣了?!碑敃r大皇子告知她也被克蒙擒擄時,他也猶豫過是否要冒險救她。只因聽黃陵說起她時語帶敬佩之意,才決意設(shè)法相救。而后樁樁件件的大事,他也不曾見過她,原以為身份高貴的她已將此事拋之腦后,不想這么些變故后,她還記得這事兒。 “簡將軍救我一命,我卻至今才當面致謝,著實不該,將軍大恩,沈?qū)帥]齒難忘,往后若是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將軍盡管說來便是?!?/br> 簡奚衍道:“沈娘子言重。”難怪大帥與陛下都對她另眼相看,這女子身上著實與一般婦人不同。 黃陵執(zhí)馬鞭,看著沈?qū)幮Φ溃骸澳銈兺睦锶???/br> “我們正要回去哩?!鄙?qū)幙聪螯S陵,突地記起一事,“對了,黃大哥,小妹曾說過有朝一日要與將軍共飲佳釀,如今機緣巧合,我今日回去將子祺釀的酒挖來,明日一同暢飲如何?” 黃陵注視她的笑顏沉吟片刻,而后點點頭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沈?qū)幍溃骸澳蔷瓦@么說定了!簡將軍,韓大俠,您二位是否賞臉做個陪席?” 韓震點點頭,簡奚衍看一眼黃陵,也點頭應(yīng)允。 沈?qū)幭残︻侀_,“那便明日午時,沈?qū)幑Ш虼篑{!” 夜里,沈?qū)帉⒗钭屿髀裣碌木仆诹顺鰜?,她輕拂過自己親手貼上的紅紙上的泥土,眼中思緒萬千。 而后她讓人從中倒了一壺出來,坐在屋里獨酌。 醇厚中帶著清甜的佳釀下肚,李子祺溫文的聲音響起在耳邊,“為夫只愿此酒開壇之時,娘子歡歡喜喜,此便是為夫最大的心愿了?!?/br> 子祺,對不起,我又心痛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