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黃大哥,”沈?qū)幭蚯耙徊剑技包S逸之事,喉中苦意蔓延,想向他交待卻不知如何開口,她帶了些許沙啞地道,“大哥身子可好?小妹聽說你因戰(zhàn)負(fù)傷,不知是否痊愈?” 黃陵知她心中所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謝娘娘關(guān)懷,微臣無恙。微臣聽聞娘娘也曾被努兒瓴擄去,能平安歸來實(shí)屬萬幸。”他由衷說道。 沈?qū)帨喩硪徽穑拔摇彼A送?,低頭自責(zé)道,“我沒能救得了黃逸,我……對不住?!?/br> 黃陵沉沉嘆息,道:“娘娘何出此言?一切皆是那克蒙蠻族的孽債,娘娘同樣受盡苦頭,怎須自責(zé)?” 此時(shí)東明奕趕來,眼里閃過一絲痛楚,握了握拳跨入屋中。 “大皇子殿下。” “黃將軍……”東明奕每每看到黃陵只覺愧疚,全因他的過錯(cuò),害得為景朝浴血沙場鞠躬盡瘁的威武將軍失了獨(dú)子!害得父皇失了未來景朝一員猛將! 沈?qū)幧钗艘豢跉?,她與東明奕對視一眼,對著黃陵道:“大哥,黃逸他,是個(gè)英雄,挺直腰桿從容就義,他……沒受什么罪……” 黃陵幾不可見地身形一顫,眼里流露壓抑的痛苦之色。 東明奕的心重重一抖,他看向沈?qū)?,沈?qū)幰部粗]了閉眼,盡量平靜地道:“是的,黃將軍,黃逸生前還有遺言,托我轉(zhuǎn)達(dá)給將軍……他說,來世,定再做大將軍之子!” 黃陵緊抿著唇角,喉頭哽咽。他沉默許久,重新低啞開口,“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fù)何恨?逸兒他……走得痛快,也算是他的造化了?!?/br> 沈?qū)幋瓜卵鄄€,幾不可聞地哽咽吐息。 ☆、85 這夜注定是個(gè)不眠的慶功之夜。上至君王,下至朝臣,皆在阿爾哚這塊新征服的土地上大啖美食,猛飲美酒,看歌舞升平,聽鶯嬌婉轉(zhuǎn)。東聿衡特赦文武眾臣可不顧尊卑,開懷暢飲。宴廳由此熱鬧非凡,杯盤狼籍。 盡興而歸的東聿衡半醉半醒,他乘步輿來到沈?qū)幍脑鹤樱⒉蛔屓送▓?bào),進(jìn)了上房后擺擺手讓人全都退下,自己緩緩地踱進(jìn)了內(nèi)室。 他的唇角啜著笑意,繞過屏風(fēng)正欲喚她,不意卻見沈?qū)帾?dú)自一人抱膝坐在窗邊,眼中的悲傷幾乎滿溢而出。 他的笑容凝在嘴邊,凝視著越看越心疼的婦人許久,他低啞地開了口,“寧兒為何難過?” 沈?qū)幝牭铰曇?,猛地抬頭看他一眼,撇開臉生硬地道:“沒事?!?/br> “再敢欺君朕就打你屁股。”東聿衡上前,用力扳過她的身子,將她緊緊摟在懷里,“究竟發(fā)生何事?” 血淋淋的真相壓在心底抽空了沈?qū)幍乃辛猓谷粺o法推開他。 溫暖的胸膛正是她現(xiàn)下最需要的依賴。她埋首閉了閉眼。 見她這般脆弱皇帝更是心疼,他緊了緊她,“說出來,朕給你作主……是因憶起了被努兒瓴抓去的事?” 沈?qū)巹右膊粍印?/br> “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乖兒,如今沒人敢欺負(fù)你?!彼H了親她的發(fā)。 沈?qū)幰琅f不作聲。 “欸,明日午時(shí)朕要將那豎子五馬分尸,你可是想去?”他說罷轉(zhuǎn)念又搖搖頭,“場面血腥,你還是不去為好,省得回來又發(fā)噩夢?!?/br> 沈?qū)幧钌畹匚艘豢跉猓硢〉氐溃骸啊羼R分尸又如何?他死了黃逸也不能活過來。” 黃逸?原以為她是因自己遭遇難受,不想竟是為了黃逸。莫非她親眼目睹了他的死?皇帝的聲音低了一分,“黃逸已死,你再傷懷也于事無補(bǔ),何苦來哉?” “黃逸他……”沈?qū)幫崎_他欲言又止,閉上眼就是黃逸慘遭蹂躪的面面,她怎么能將這一切輕易遺忘! “黃逸他怎么了?”他聽徐翰回報(bào)是黃逸英勇就義,為何她似是有苦難言? 沈?qū)幾齑筋澏?,無力地?fù)u了搖頭。 “乖兒,說出來,別憋在心里。黃逸他怎么了?你還有事沒對子陵講么?” 輕柔的話語與溫柔的撫慰沖破了沈?qū)幋藭r(shí)脆弱的防線,“我……我……”她再忍不住開了口,將一切的殘酷真相說給了東聿衡。 東聿衡聽罷,臉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陰沉得可怕。 “我不能阻止那個(gè)變態(tài),黃逸他……我眼睜睜地……我……” “噓,噓,朕在這兒,朕在這兒?!被实垡彩鞘状温犓H口說著被擄的遭遇,他不僅因黃逸的慘死而難受,也因親眼目睹這一切而至今痛苦不已的東明奕與沈?qū)幎奶?。他聽聞東明奕被救回來后無法振作,卻是沈?qū)幾屗謴?fù)了精神,可那時(shí)的沈?qū)幰彩巧硇木銈钟姓l來撫慰? “都過去了,寧兒,你與明奕為黃逸保存最后顏面,他泉下有知定是欣慰,你做得很對,”東聿衡親了親她的額,“難為你了,乖奴奴,難為你了?!?/br> 聽著東聿衡的柔聲勸解,深埋在心中的陰郁似是打開了缺口,源源不斷地流露了出來。她抽泣著,將頭埋在他的手臂上,低聲哽咽。 “欸,想哭就哭出聲來?!?/br> 沈?qū)幝勓?,先是倔?qiáng)地?fù)u了搖腦袋,后而卻再無法克制地在他懷里大哭起來。 他究竟該拿這個(gè)傻寶貝如何是好?皇帝憐惜地輕拍著她,喃喃輕哄。 正午時(shí)分,黃陵率一隊(duì)親兵與簡奚衍、東明奕在后山狩獵場秘密執(zhí)行努兒瓴的死刑。已傷痕累累的努兒瓴被帶至刑場中央,頭手腳都被粗繩綁緊拴在馬背上。眾人皆肅,隨著黃陵一聲令下,已被炭火燒啞的努兒瓴嘶吼著在一陣馬蹄聲中沓無聲響。 黃陵聞著飛揚(yáng)的塵土飄進(jìn)來的血腥之味,背手默然矗立。 不多時(shí),親兵將裝著努兒瓴頭顱的木盒呈到他的面前,東明奕沉沉地道:“黃逸曾說過,黃將軍定會為他報(bào)仇將敵碎尸萬段,如今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br> 黃陵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 東明奕先行離去,簡奚衍低著頭重重地握了拳頭,隨后說道:“將軍,我還有軍務(wù)在身……” “行之,你且與我一同去祭奠眾將與逸兒罷。”黃陵怎會不知這些時(shí)日簡奚衍一直躲避于他。 簡奚衍低垂的眼眸閃過痛苦之色,他沉默片刻,才粗聲說道:“我……不配,我不配當(dāng)逸兒的師父,我沒臉去見他!” 黃陵知道他在自責(zé),他與逸兒這對師徒平日感情好得有時(shí)甚而讓自己妒忌,逸兒的死帶給他的打擊定不亞于自己,如今行之卻百般自責(zé),甚而連他也不敢面對。 “大帥!”簡奚衍驀地單膝跪下,“一切全是我的過錯(cuò),才使逸兒遇害,皇子遭難。末將甘愿受領(lǐng)重罰!” 黃陵彎腰想將他扶起,可簡奚衍用了一分力道,跪在地下不愿起身。 東明奕背在身后的手緊握,分明他才是那個(gè)罪魁禍?zhǔn)住?/br> “行之,”黃陵雙手將他扶了起來,“沙場無眼,生死由命,豈能怪你?”他直視并戰(zhàn)多年的兄弟,“你我征戰(zhàn)四方,早應(yīng)明了戰(zhàn)爭無情,也早已將性命置之度外。逸兒的劫難,也是天意……” “我有負(fù)大帥所托,甚至讓逸兒他……”身首異處。簡奚衍這久經(jīng)沙戰(zhàn)的勇將也紅了眼眶,“逸兒他……還那么年輕,我還記得大帥初帶他進(jìn)軍營時(shí),他還不及我的腰高,拿著棍子四處亂揮……” 黃陵握在他手臂上的大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是他引以為傲的親兒??! 簡奚衍也緊抓著他的手臂,兄弟二人哽咽相視,默默不能語。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 黃陵向東聿衡復(fù)命之時(shí),他正在與眾臣商議收服克蒙余孽、一統(tǒng)草原之事。他本意想著留下黃陵大軍繼續(xù)討伐,自己率親征軍班師回朝。黃陵拱手道:“末將以為大軍押解努兒瓴回都,恐有余黨冒死劫獄,不若末將護(hù)送陛下至云州才返克蒙可好?” 東聿衡沉吟片刻,點(diǎn)頭應(yīng)允。 末了皇帝叫退眾臣,聽了黃陵稟告秘密處死努兒瓴一事,而后聽他拿頭拜祭了眾將士英魂,沉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黃逸因護(hù)大皇子而死,朕心頭自懷感激,待回朝朕定加封追謚,不枉小將軍一世忠良。” 黃陵聞言下跪,“臣,替犬子謝過陛下恩典?!?/br> 而后皇帝思及一事,頓了一頓說道:“子陵自為朕南征北戰(zhàn),家中惟有朕賜下的兩名小妾,膝下惟有黃逸一子。如今黃逸不幸,子陵也應(yīng)顧顧小家,置妻納妾為黃家開枝散葉?;视H國戚、巨室貴胄里頭的千金嬌嬌,子陵可有入了眼的?無論哪個(gè)說來,朕下旨賜婚便是?!?/br> 黃陵不料皇帝關(guān)注他家門之私,說道:“末將出生草莽,恐怕慢待了高門小姐?!?/br> “無妨,朕的一品大將軍,正是長陽嬌嬌趨之若鶩的良門佳婿?!?/br> 黃陵猶豫片刻,原是想請皇帝作主,隨后又一轉(zhuǎn)念,道:“末將嘗在云州與花安南將軍之長女花氏破月有一面之緣,末將以為大小姐貌美,又是個(gè)能吃苦的,如今花家清白,末將愿以大媒相聘?!?/br> “花家大女?”東聿衡著實(shí)沒想到黃陵竟看上了花破月。 “正是?!?/br> “那女子并非清白之身,怎可為將軍夫人?”東聿衡皺眉。 “末將曾受花將軍恩惠,無以為報(bào),且花大小姐傾國之色,末將實(shí)為仰慕,還望陛下成全?!?/br> 這事兒著實(shí)難倒了東聿衡。他本以為黃陵會請自己作主,從宗室里頭選一貴女婚配。不料他看上了殘花敗柳的花破月,更甚而此女還與韓震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如今黃陵開口,他即便不賜她將軍正妻之位,也是要賞給黃陵作側(cè)室。自個(gè)兒內(nèi)室的那婦人,不知聽聞此事會不會蹦起來。 她與花家大女曾私交甚篤,此事他也是知情的。 “這事兒朕要想想?!彼€頭回處置這樣兒的男女私情。 “是?!秉S陵不知韓震與花破月糾葛,認(rèn)為天家十有八九會同意這樁婚事。因?yàn)殡m然花家平反,如今只剩一女,早已失勢,他與其聯(lián)姻,圣上也不會疑他另有野心。 這夜是克蒙族供奉阿達(dá)神的誕辰,皇帝特準(zhǔn)已實(shí)行宵禁的克蒙之地以延襲傳統(tǒng)習(xí)俗篝火祭拜狂歡。 東聿衡往沈?qū)幵鹤幼呷?,意欲帶她微服出去,心想著她昨夜哭得凄凄,也該出去散散心。憶起她?dāng)年冬至之夜開心的表情,他不由勾了勾唇。 俄而他瞟見院前栽種的兩棵樹驀然地記起一件事來。他跨進(jìn)院中,正巧沈?qū)幰苍谠褐小?/br> 瀲艷笑著率奴婢恭迎,沈?qū)幷玖⒉粍?,東聿衡一面擺手一面看著沈?qū)庉p笑問道:“用過膳了?” 沈?qū)幹萌糌杪劇?/br> 皇帝心頭暗罵這過河拆橋的東西,殊不知沈?qū)幰苍谛闹邪祼雷蛞乖谒媲傲髀盾浫酢?/br> 東聿衡叫退眾人,二人沉默地站立一會,沈?qū)庌D(zhuǎn)身往屋中走去,他背著手也跟了過去,清咳一聲,狀似閑聊似地道:“朕記得讓人送來一條綠枝,你可是種活了?” 聞言沈?qū)幫W×四_步,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還有些紅腫的雙眼直視于他,“……我燒了?!?/br> 東聿衡眉頭一皺,眼神漸沉,“你說什么?” “我說我燒了那東西。” 皇帝頓時(shí)怒火中燒,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二人在灰蒙的夜色下四目相對,周圍的氣息也冷凝了下來。 “你為何要燒了它?”他下顎緊繃,還是決定給她解釋的機(jī)會。 “因?yàn)槲也幌胍!?/br> “……你可知那是什么樹的枝條?”東聿衡問得咬牙切齒。 沈?qū)幋鬼?,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相思樹,我知道?!?/br> 見她竟是清清楚楚自己燒了什么東西,東聿衡的臉上就像被她當(dāng)面摑了一掌。 好極,好極!他深深吐納兩口,兇神惡煞地走上前,伸手想抓她卻在半空停住,他瞪著她猛地撤回手,重重一哼在她身邊大步來回。她是故意激怒他!好個(gè)惡毒心腸的婦人,簡直不擇手段了! 天子與男子的尊嚴(yán)都被她狠狠踩在了腳下,東聿衡終無法冷靜,他轉(zhuǎn)身一把抓住她,“沈氏寧兒,你聽著!朕不知道你受了重傷,朕是怕你跑了,才下旨讓人將你好生看管,朕從未下旨把你關(guān)起來!”他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臂,“你寧愿詐死也要逃離朕的身邊,朕惱也不能惱么?況且傳來消息時(shí),你是真是假也未嘗得知,朕喜也不能盡喜,怒也不能盡怒,既不敢置信你是真的,又怕極是你是假的,每日如置油鍋翻來覆去地熬著,你可能體會朕的心情!” 沈?qū)幹鴮?shí)沒料到,盛怒的他還會對她說這些話! 尊貴如東聿衡,曾幾何時(shí)會不顧顏面對一婦人說這些?但他沒想到這婦人這般絕決,“朕不準(zhǔn)你像對努兒瓴似地面對朕,你聽到了么?他是你的敵人,朕不是!朕是你的夫主!” 被抓住的手臂疼痛不已,但沈?qū)幩剖呛翢o所知,她閉了閉眼,再睜開已是一片冰冷,“我被努兒瓴玷污了。” “荒唐!”東聿衡頓時(shí)瞪眼怒喝。 “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