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傅錚“嗯”了一聲,扶著洞壁起身,陰著臉解釋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盡快離開。”如今天光大亮,梅茹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這件袍子上面刀傷無數(shù),破了口子,還洇著暗沉的血。梅茹從包袱里翻出一件衣裳,道:“七爺,你換件衣裳。” 傅錚仍“嗯”了一聲,他有些站立不穩(wěn),梅茹要扶他,傅錚淡淡擺手,他自顧背過身去。 …… 二人如今有了馬,趕路自然快了許多。 傅錚重傷未愈又添新傷,他是再沒有丁點力氣,這一路梅茹騎馬,傅錚一言不發(fā),只靠在她的頸窩里,闔眼休息。只偶爾睜開眼,辨認下方位。梅茹也是坦蕩,任由他靠著。她自己坦蕩,就不在意其他。 二人一路往東疾馳,行了約莫幾十里路,這一次又聽到隱隱約約的馬蹄聲,順著風過來,還是嚇人。傅錚昨日才殺了數(shù)十個官兵,這一回只怕來得人更多! 梅茹楞了一下,扯住馬韁。傅錚也已經(jīng)聽到,他慢慢直起身,面色凝重。再凝神聽了片刻,傅錚淡淡道:“無妨,自己人?!?/br> 梅茹聞言,心頭一喜,她偏頭笑道:“真的?” 她笑意那么亮,那么近,她的唇瓣兒上面還留著他咬下的傷口,那傷怪顯眼的,也不知她疼不疼,傅錚定定看著,忽的抬手—— 那手指就要撫到她嫣紅的唇了,梅茹身子一僵,忙躲過他的手,只冷冷看著他。 傅錚垂下手,倦倦道:“趕路吧?!?/br> 又行了約莫十幾里路,遠遠的果然奔過來數(shù)十個人,遙遙一看,領頭那個著銀色鎧甲,后頭的人統(tǒng)一是灰藍色,并非西羌的黃褐色。梅茹心頭越發(fā)激動,身后的傅錚已經(jīng)跳下馬來,梅茹也隨之跳下來。 就見那數(shù)十人似乎也看到他二人,快馬加鞭一路奔到眼前,一馬當先的那人來不及栓住馬,徑自從馬背上跳下來,身影瘦瘦高高的,還帶著少年青澀的稚嫩——正是一路尋過來的傅釗! 傅釗跑過來,跑到梅茹跟前,左瞧右瞧欣喜問道:“循循,你怎么樣?” 梅茹亦止不住的笑意與驚訝:“殿下,你怎么會來?” 傅錚落后幾步,他個子比他二人皆高一些,如今低低垂眸望過去,只見他二人眉角眼梢滿是真心歡喜,只剩他一個人,空歡喜一場,滿滿當當?shù)?,全是空的?/br> 傅錚別開眼,望著旁處。 有其他人來參見他,傅錚微微頷首,不知為何,他胸口的那道黏稠的腥咸再也壓不住,這會兒直接順著嘴角蜿蜒下來,還是黑色的。 傅釗這才在意,嚇了一跳跑過來:“七哥,你怎么了?” 梅茹亦怔怔回頭看過來,隔著眾人,二人視線遙遙一對,傅錚別開眼,淡淡道:“受了些輕傷,不礙事。”他拿袖口擦了擦血,可那道腥咸仍不斷蜿蜒而下,怎么都止不住。傅錚頓了頓,懶得再擦,厲聲下令道:“即刻回營?!庇腥藸狂R給他,傅錚翻身上去,他頭也沒回,直接抽下一鞭子,快馬離開。 梅茹落在后面,傅釗道:“循循,我七哥怎么了?” 梅茹垂眸,澀澀笑了笑,道:“不知道。” 大魏朝在西羌境內(nèi)設有營地,如今一行人趕到此處,到了這兒,傅錚再也堅持不住,那口血到底是嘔了出來!嚇得傅釗連忙召軍醫(yī)過來,梅茹立在帳外,定定看了一眼,倏地仍移開眼,只望著遠處殘陽如血。 她也累極了,如今終于好了,總算不欠這一條命的人情。 帳內(nèi),傅錚已經(jīng)昏過去,只任由軍醫(yī)替他診治。那衣裳洇了血,脫不下來,只能用剪子剪開。這一剪,立在一旁的傅釗愣住了,他一個男人忽然都有些不忍看,他連忙別開眼,眼圈兒底下是一道紅意。 傅錚沉沉睡了一覺,乏的要命。他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 周圍還是很靜,靜的讓人難受,他心中有什么突突跳了兩下,傅錚下意識的翻坐起來,有兩個字就要脫口而出了,驀地,有人聽到動靜歡天喜地鉆進來,“七哥,你醒了?” 對著自己的十一弟,傅錚默了默,將先前那兩個字咽下去,他淡淡笑了笑,“嗯”了一聲。 ☆、第 74 章 聽聞傅錚醒了,隨行軍醫(yī)連忙將煎好的藥送過來,又細心叮囑道:“殿下,您重傷在身,這右臂萬萬不可再動,只待新rou長好。”說起來,傅錚右肩處的傷口已經(jīng)發(fā)黑,軍醫(yī)束手無策,就直接剜掉一塊rou。 活生生被剜掉一塊rou自然是疼的,心上還有些莫名的空。這種空寂哪怕是新rou重新長出來,也填補不上。 拂了眼軍醫(yī)重新綁好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繃帶,傅錚抿著唇,漠然點頭。 他如今右手動彈不得,只能左手接過藥碗。 傅釗已經(jīng)好奇一下午了,石冬是傅錚身邊的人,按理不會不見蹤影。如今石冬不在,傅錚也沒讓其他人在身邊照顧,整個帳篷里空蕩蕩,怪冷清的,跟京城燕王府差不多。傅釗忍不住問:“七哥,石冬呢?” 驛館遭襲那夜,石冬和一個貼身護衛(wèi)被傅錚私心派去救梅茹的兩個丫鬟,只是至今未見蹤影,也不知逃出來沒有……沉默片刻,傅錚面無表情的扯謊道:“走散了?!?/br> 傅釗“哦”了一聲,瞟了眼旁邊的軍醫(yī),沒說話。他心里還有其他疑問,比如,看樣子循循和七哥是一路逃出來的,二人狼狽的不得了,也不知究竟發(fā)生何事……這事兒在傅釗心里盤庚了好一會兒,偏偏梅茹一直避在帳中歇息,他還沒說上話,如今只能問七哥。 軍醫(yī)非常識相的先行退下。得了機會,傅釗噼里啪啦道出疑惑:“七哥,你怎么會和循循在一塊兒?為何只你二人?其他人呢?” 傅錚端藥的手停了一下,有什么地方似乎又疼了。很快,他只平靜答道:“我與梅三姑娘是恰好遇到,其他人亦走散了?!闭f完,傅錚將碗里的藥一口氣喝了。這藥澀口,還很苦,是一種說不出口的苦意。 “那七哥你是因何受的重傷?”傅釗索性一股腦兒將疑惑通通丟出來。 傅錚冷著的臉上沒什么表情,頓了一頓,他只道:“我與梅三姑娘在路上遇到追兵,交手的時候不小心傷的?!?/br> 聞聽此言,傅釗呀了一聲,忙作揖道:“七哥,我又得謝謝你了。” “你又謝我什么?”傅錚望著他眸色淡淡道,似乎不明白他話中之意。 傅釗興沖沖的說:“自然謝七哥救循循一命吶?!?/br> “為何要你謝?”傅錚仍淡淡望過去,試探的問。 楞了一下,傅釗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實他與傅錚的眉眼很像,只是更多一些少年青澀的模樣,唇紅齒白,眉宇間是藏不住的翩翩俊朗。 傅錚卻沒有笑,他只靜靜看著面前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看著十一弟歡喜無憂的笑意,傅錚漆黑的眼底難得彌漫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艷羨,又像是其他。摸著傅釗的腦袋,他道:“釗兒,你先回帳,讓我歇會兒?!彼穆曇艉茌p,透著nongnong倦意。 “七哥,我還有事跟你說呢?!备滇摷钡?,“是要事!”此時亦有其他人候在帳外,傅錚卻只覺得累,懶得再理會其他,他一并回道:“明日再議?!?/br> 他好像是真的乏,如今只想沉沉睡上一覺。 可將人趕了出去,帳中安靜下來,傅錚又并不能真的入睡。睜著眼看著烏洞洞的夜,他的心底好似也有一個洞。好半晌,傅錚換上一身干凈衣裳,慢慢起身走出營帳。 甫一出營帳,迎面便是料峭寒風。那風極勁,仿若陣陣刀子刮過,撲面而來便是徹骨涼意。 這兒的夜是真的冷啊,他站在那兒,不知怎的,就似乎聽到了那日夜里梅茹冷得受不了悄悄跺腳的聲音。她的動靜明明那么小,偏偏他都聽得見,好像就跺在了他心尖上,柔柔軟軟。傅錚是個心冷又硬的人,唯獨舍不得她。 眨了眨眼,傅錚轉(zhuǎn)眸望向不遠處的一個帳篷。那帳中透著暈黃的光,他都能想象梅茹坐在燈下的模樣。 沉默良久,傅錚上前,立在帳外喚道:“梅姑娘?!?/br> 梅茹這會兒已經(jīng)梳洗完,突然聽到傅錚的聲音,她楞了一下,沒有出去,只是在帳中問:“殿下,何事?” 傅錚淡淡回道:“本王的匕首還在三姑娘那兒。” 說起那把匕首,如今確實是在梅茹這兒。這一路回來太急,她都來不及尋機會還給傅錚,沒想到這人自己找過來。 不等外面那人再說其他,梅茹連忙應了聲“殿下稍后”,轉(zhuǎn)身取出匕首。這把匕首沉甸甸的,握住手里冰冰涼涼,而且很硬。梅茹忽然覺得,傅錚其實和這匕首很像,都冷得讓人心生畏懼。如今丫鬟不在身邊,所有的事都需她親力親為。掀開帳簾,梅茹探身而出,那傅錚便立在帳外。 他離得有些近,暗夜里,四目猝不及防的相對。 就見傅錚一身鴉青色萬字流水團花長衫,披著黑色大氅,面無血色的立在帳外,那張攝人心魄的臉再不復昨日殺人時的兇悍與果決,渾身上下難得透著文弱公子病歪歪的可憐模樣。 看了他一眼,梅茹福了福身,將匕首遞恭敬遞給傅錚,口中稱道:“多謝殿下?!?/br> 傅錚沒有接,而是安靜垂眸。 面前的人已經(jīng)梳洗過,沉沉夜色里,原本灰頭土臉的面容很是白凈,襯得那張嫣紅唇上的傷口愈發(fā)明顯,那是他咬過的地方。 察覺到這人的視線,梅茹不大自在的低了低頭。 她的手里還托著他的匕首,這會兒高高遞過來。 姑娘家的手也是白的,還很軟,他昨日才握過……手垂在寬袍底下,輕輕握了握,傅錚淡然道:“三姑娘,這把匕首送給你?!?/br> 梅茹一怔,立馬伶牙俐齒回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殿下傷重在身還惦記在心,夜深來取,想必是喜歡極了。” 傅錚輕哼一聲,視線向下望著她,自嘲道:“是喜歡極了,惦記在心,就算夜深也要來瞧瞧?!?/br> 這幾句話字字另有所指,梅茹微惱,自知說錯了話,竟被這人給堵了回來。 對面,傅錚仍淡淡道:“本王今日過來,只是想告訴三姑娘,這把匕首送給你。熟料先前本王話未說完,三姑娘便誤會了本王的意思,急匆匆出來……” 他聲音清清冷冷,聽在梅茹耳中,偏偏多了絲挑弄,好像她剛才沒聽完他的話,就急急忙忙出來是要見這個人似的! 梅茹愈發(fā)惱,她望著傅錚,那人卻已經(jīng)轉(zhuǎn)開眸子,望向旁處。 他不看她,只漠然的問:“見到十一弟,你很高興?”想到今日他二人見面時的歡天喜地,眸色微緊,傅錚冷冷一笑。 梅茹還是惱,這會兒毫不客氣的嗆道:“見到十一殿下,自然是比見著殿下高興?!?/br> 這一句話便如穿心箭! 又快又疾,傅錚胸口的腥咸又隱隱翻涌起來 寬袖底下手用力攥著,薄唇緊抿,死死咬著牙壓下那道腥意,傅錚黑著臉拂袖離開。 黑夜里,他背影沉峻而冷漠,透著孤煞,哪兒還有先前可憐的模樣? 冷冷看了一眼,梅茹轉(zhuǎn)身回帳?;氐綆ぶ?,她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攥著傅錚的匕首呢! 如今自然不能追過去,這匕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梅茹小性子終于重新上來了,她直接摜到榻上,如此還是不解氣,只恨不得拿這匕首再戳那人幾刀子。好半晌,看了那匕首一眼,梅茹嘆了一聲,重新收起來,只等改日再尋個機會還他。 此處駐軍條件不好,那些兵役卻還是細心的給她尋了姑娘家用的小鏡子,小梳子。梅茹臨睡前坐在案前通發(fā)。幽幽燈下,那唇上的傷口從鏡子里看,果然有點顯眼,姑娘家的唇瓣兒皆是粉潤潤的,偏偏她的破了個口子,還結(jié)了痂…… 梅茹臉一紅,連發(fā)都不通了,只拿著鏡子仔細照自己的唇。 她愈看愈惱,還是恨不得再給傅錚來一刀! 這人好端端的發(fā)什么瘋?前世他們夫妻相對無言十三年,傅錚對她丁點心思都沒有,碰都不碰她,今生還不知哪兒惹到他了……梅茹沉著臉,將鏡子丟開,吹熄燈,躺下睡覺。 這一路又累又乏,甫一挨著榻,梅茹便覺得疲憊不堪,渾身上下哪兒都疼,哪兒都酸。往日走路只是腿酸腳漲,今日騎馬她又要扯馬韁,又要控馬,那傅錚要死不活再支撐不住,便將腦袋擱在她頸窩里,沉沉的,梅茹如今連頸窩都發(fā)酸,全是那個男人的分量。 當時為了逃命,她不介意,還很坦然,如今回想起來,被傅錚碰過的地方便慢慢的開始發(fā)僵。 那種克制不在的僵意,從白嫩小巧的耳垂邊一點點開始蔓延。她的耳垂上似乎還停駐著被他指腹摩挲過的粗糲,她的唇畔留著那個男人發(fā)狠咬過的痛意,她的頸窩里是那個男人將死時的分量,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的手被他毫不猶豫的握住,她的身子更是被他半擁半摟著逃命,在那洞中,他更是死死抱過她…… 梅茹定定躺在那兒,一雙眼牢牢望著帳頂,艷絕的臉紅的足夠滴血。 若是被旁人知曉,她身為一個姑娘家的名聲真的是沒了,那她這輩子只能和這個男人綁在一起。 如此一思量,梅茹愈發(fā)心驚。她的身子僵硬到極致,好半晌,才緩過來這種懼意。梅茹惱極了,只恨不得趕緊爬起來再洗個澡,不,應該直接換層皮! 翌日,在帳外遇到傅釗,她也順帶著沒什么好臉色。偏偏那傅釗好巧不巧,盯著她唇畔結(jié)的痂看了眼,梅茹心里稍稍有鬼,不大自在的別開臉。愣了一瞬,傅釗勃然大怒:“循循,有人欺負你?” 梅茹真是能被這人氣死!狠狠拂了傅釗一眼,她道:“殿下,這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摔到唇,自然會磕到牙,傅釗是個直腸子,直接擔憂道:“你摔哪兒了?磕到牙沒?” 一聽這話,梅茹忍不住撲哧笑了,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最是動人。 傅釗看在眼里,不知怎的,也撓撓頭憨憨笑了,全是少年的清俊明朗。 他輕聲道:“循循,我特地帶了些吃食給你,待會兒拿給你?!?/br> 且說傅錚自中軍帳中商議事完走出來,自然而然的,視線就尋到了梅茹。而她的身邊,就是十一弟。遠遠的,就見這兩個小家伙不知在說什么,那丫頭先是和釗兒置氣,很快又撲哧笑了,然后他那個傻弟弟也跟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