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趙嫣然被聶然給拐了? 我覺得頗有些荒唐,不過見趙首輔那般焦慮痛心,又覺不似作偽。 父皇安慰趙庚年,說太子早已派兵去追,若真見到令千金必然會把她平安帶回來。 我在一旁揉著眉毛想,只怕見到了令千金,也未必能將她帶回。 果不其然,下了朝之后,趙庚年前來我長樂殿,道有要事與我相談。 我屏退眾人,還未開口相詢,趙庚年便跪下身,顫顫巍巍道:“老臣懇請公主救小女一命……” 我連忙攙他起身,“趙閣老何出此言?本宮既視嫣然為友,自會救她……”見趙庚年搖頭苦嘆,我問:“是否,并非聶然虜走嫣然,而是嫣然自己跟他走的?” “當日公主同老臣一番言辭,令老臣苦思良久,終向小女道破,若她不愿嫁予太子,老臣不會強迫,只要老臣忠于皇上忠于太子,趙家也不會受到牽連……”趙庚年垂下眼,“小女得聞后自是開懷不已,誰知京中沒幾日便傳來通緝追捕聶然的消息,當夜她便留書出走,說是要確認聶然的平安再回來……” 我輕嘆道:“嫣然啊嫣然,她是何等的聰明,本宮以太子婚事為脅答應(yīng)留聶然一命,如今聶然逃出京城,她料想我未必還會遵循諾言,故而才親自前往,若她能到聶然身邊,便是一個很好的人質(zhì),縱使追兵追上,看在趙府千金的份上也不敢趕盡殺絕,她不是去確認聶然平安,卻是去保聶然平安的……” 趙庚年正欲張口,我道:“以我對聶然的了解,他不會為難令千金的,若是嫣然要走隨時可以回來,可她的心在那兒,只怕我也是無能為力……” 趙庚年沉默半晌,終道:“正因如此,老臣才前來求公主相助……也只有公主你,才能帶回小女啊……” “這……” “公主,”趙庚年往后倒退一步,再度跪下身,“老臣只有嫣然這一個女兒,若她有什么閃失,老臣……” 我終究還是應(yīng)允了趙首輔。 他確實是老謀深算,知曉我與聶然素日的那些恩怨,只消我能讓聶然對趙嫣然說出什么絕情的狠話,嫣然自然會死心離開。 可如此一來,我就要再一次面對聶然了。 就在我離京三日后,青州傳來消息,宋郎生已擒獲叛賊聶然,現(xiàn)押于牢中。 我所距離青州不遠,趕了一夜的路,終于抵達了所在。 第五十五章 一到青州衙門,便得聞趙首輔千金在官兵擒拿叛賊時受了傷,好在宋大人及時救下,已無性命之虞。當我問及她是如何受的傷,青州知府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只道趙千金已安頓在他府邸內(nèi)休息,派了人貼身照顧,不會有什么大礙。 已是二更時分,宋郎生一行中軍營的人都還在驛館內(nèi)歇息,我稍加思付,還是決定先去探探趙嫣然,若她并無大礙,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誰想一進府邸宅院,就傳來極大的sao動,府內(nèi)的丫鬟們神色慌張,更有大夫們匆匆趕往內(nèi)院。 原來趙嫣然在鬧自盡。 或許不能說她是在鬧,大夫說,她割腕的力度毫不含糊,單是止血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遲發(fā)現(xiàn)一步,恐怕就真的能夠自盡成功了。 知府早已嚇得面色鐵青,除了狠狠叱罵伺候的丫鬟,只得哆哆嗦嗦的求我恕罪。 我覺得這種事當然不能怪他,畢竟在自殺方面我也是一個極有豐富經(jīng)驗的人。一個人要是真想死,頭埋被窩里咬舌都能死的了,哪是旁人能阻攔的了的? 好在趙嫣然命不該絕,止了血灌了藥后沉沉睡去,短期內(nèi)她應(yīng)該是沒有力氣把自己的舌頭咬破的。 我讓那些嚇得找不著北的小丫鬟們退下,獨自進屋陪趙嫣然坐一坐。 床上的趙嫣然面無血色,身子毫無意識的打顫,左手手腕間厚厚的綁帶仍滲著絲絲血,而脖子上也有一道細細的劍上。 我閉上雙眼,仿佛能想象到當時趙嫣然讓聶然手持長劍挾持自己,眼見宋郎生步步逼近,她不惜靠上劍身想要脅退圍兵的場景。 她頸上的血痕極淺,應(yīng)當是聶然及時挪劍的結(jié)果。 我嘆了一口氣,不知要怎樣才能說服嫣然放下這個執(zhí)念,連我自己都是不撞南墻心不死性子,說的話哪會有什么信服力。 我替她攏好了被褥,正待起身離開,見她緩緩睜開了眼。我沒料想她這么快就清醒過來,一時沒想好說什么,她卻已咬牙撐坐起身子,靜靜看著我道:“公主……你怎么會在此處?” “我……是受令尊所托來帶你回去的……嫣然,事已至此,你又何苦……” 趙嫣然聞言斂下眉睫,她低聲問道:“然哥哥是否……難逃一死?” 我不愿欺瞞她,沉默須臾,點了點頭。 她寂然的臉上出現(xiàn)了痛楚之色,情不自禁的抓住我的袖子,“你可以救他么?” 我輕輕搖了搖頭。 “可是你分明答應(yīng)過我……” “此一時,彼一時,”我打斷她的話,“聶然乃是前朝皇嗣,且有謀反之心,舉事在即,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趙嫣然微微一顫,“若然哥哥死了,我也無法獨活……” 我不忍道:“此事關(guān)系國之安危,百姓之安寧,即便是你爹也無法改變,又豈是你使使這些兒女情長能夠動搖得了的?你若就此輕生,只能讓你爹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遺恨往年,你何其忍心?” “國之安?!傩瞻矊帯壁w嫣然跪坐在床上,勾了勾嘴角,眼中卻蓄滿了淚,“我聽聞,你的駙馬爺也曾被指認為叛國的前朝皇嗣,可你寧死救他,帶他脫逃,那時的你,怎么不想想國之安危與百姓的安寧?” “因為我相信駙馬不會做出這種事……” “那你為什么不愿意相信然哥哥!”趙嫣然啞聲怨道:“你心中早已給他判了死罪,從來沒有給他機會過!” 我道:“事實擺在眼前,他諸般所為,皆……” “他諸般所為?你看到什么了?他為你做了那么多,你看到了么?”趙嫣然截住了我的話頭,“他是為了誰才中了軟骨散,又是為了誰寧可不服解藥也要置身于險境之中?哦,你多抵還不知道他是如何被抓到的吧?是你的好駙馬放出你在京城被叛賊所害消息,他明明已經(jīng)快要與夏陽侯會合了,卻放不下心,說要回頭確認你的安危,誰知陷入了層層箭陣之中!我想要讓他以我為人質(zhì)挾我離開,他推開了我,不再做絲毫抵抗,你說他一心叛國,可我看到的是他把你看得比他的復國大業(yè)更重要!” 我倏然起身,“你不必再說了……” “公主殿下若心中無愧,有什么不敢聽的?”趙嫣然望著我,慘然一笑,“反正今日到了這個份上,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就都說了又何妨?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一年前他一夜之間失去關(guān)于你的記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么?” 我心頭一顫,怔怔看著她。 “或者……我應(yīng)該要從兩年前開始說起……”她道:“公主,你有沒有想過,到底是誰給然哥哥下的忘魂散,讓他流落在民間的?” “是當今皇上,你的父皇?!彼蛔忠痪涞溃骸八业o夏陽侯世子下此奇毒,我爹尋不到機會,就假手于我,他在我為然哥哥做的糕點中下了藥,你知道么?然哥哥的毒……是我親手喂下的……” 趙嫣然見我一臉震驚,反而一笑,“這些都是我爹前幾日剛剛同我說的,他說皇上想讓夏陽侯為此奔波而無心增兵,我爹甚至派了殺手暗中將然哥哥逼入絕境,最后殺手被殺光了,可是然哥哥也不見人影,自此杳無音信,生死未卜……” 我微微啟唇,聲音輕的幾乎自己都聽不清,“父皇……” 趙嫣然的雙眼漸漸失了焦距,她抬起手,擦了擦眼淚,“在我們所有人都傾力尋他的時候,然哥哥流落在一個小村莊里,他沒有記憶,成了一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漁民,直到他在一場天災(zāi)中救了一個女孩……” 我不敢置信的望著趙嫣然,“你……你怎么……”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靜靜地說:“那個女孩腿傷頗重,為了救人,他與青姑達成了試藥的約定,飽受嘔血疾心之痛,終于得保性命,可那個女孩卻要走了,走之前,她給了他一個名字,叫煦方?!?/br> “女孩走后,煦方在海邊枯坐一日,直待夜幕時漫天天燈升起,他遠遠的看到了一只色如彩虹的燈,毫無理由的,他便隨著天燈的方向一路奔去,卻看到了女孩與她的心上人相擁而泣……” “他才知道,那個女孩,竟然是當今公主,那個風姿綽約的男子,是她的駙馬。” “沒過多久,夏陽侯找到了他,把他的身世經(jīng)歷都告訴了他,希望他能隨他回去慢慢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但他無意得知夏陽侯要加害公主的消息,便悄悄趕往京城,同公主一齊跳下山崖,帶公主遠遠逃離?!?/br> 心頭某塊巨石沉沉壓下,我睜大眼睛,久久不能相信此刻所耳聞,“這些……這些事為何你會知道?” “我為何會知道?”她突然笑了笑,再抬眼時淚水滑落臉頰,“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能否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渾身僵了一僵,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她聲音落下,“你那個時候,那么喜歡煦方,要是他沒有變回去,沒有忘你舍你而去,到最后你恢復所有的記憶,你會離開他么?” 這個問題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問我,可我從來不愿深想下去,每次想只覺得胸口被什么給堵住了一樣,可今日趙嫣然寥寥數(shù)語,卻不知為何仿似揭開了早已埋藏在心底的答案,我閉上眼,“你究竟想說什么?” “你不敢回答,是因為你怕答了就無法面對你的駙馬,”趙嫣然道:“可是我知道,如果煦方對你不離不棄,你也一定會和他走下去的……” “嫣然!” “公主……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的煦方,不,是已經(jīng)想起所有關(guān)于聶然記憶的煦方,是有多么的努力想要和你在一起……他為了你,可以拋卻他的全部……”趙嫣然兩眼通紅,“你們抵達綏陽的那夜,在聶家,所有人都朝他跪下,連老侯爺都磕頭求他那一幕……” 所有聶家的人,所有從小扶持他保護他到大的長輩、族人、忠仆,都在用他們的生命,去懇求他留下來。 那是重如泰山的責任和恩情,卻在那一刻摧得他體無完膚。 “縱使如此,他依舊要走——為了你,你根本不知道他為了你舍棄了什么!”趙嫣然面色蒼白,“你可否知道……青姑本已清除了他身上最為致命的毒,哪怕不服解藥,也暫不會有性命之憂,如不是那顆突如其來的解藥,你們原本是不會分開的!” 聽到這里,我終于按捺不住心頭的震驚,毫無意識的倒退了兩步,“解藥?” “是,解藥,你的好駙馬為了取信于夏陽侯,命人送來了皇上所下之毒的解藥,”趙嫣然冷笑道:“就是那顆解藥,重燃了聶家的希望,他們讓無數(shù)護衛(wèi)攔住了去路,硬是讓人制住然哥哥,把解藥生生的給他灌下……” “公主,讓煦方消失在這個世上的人不是別人,是宋郎生?!彼L吸一口氣,“此乃我爹親口所言,你若不信,大可去問問你的駙馬,若非他送上解藥,天下間還會有意圖謀反的聶然么?!” 我不由自主揪住衣襟,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駙馬他……對這些內(nèi)情并不知情,一切皆是……造化弄人,不該把錯處推到他身上……” “造化弄人?”趙嫣然抬起頭,有那么一剎那的茫然,“難道一句造化弄人就可以輕易的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么?!” 我搖了搖頭,緊緊握住埋藏在袖中的雙拳,“可是煦方已經(jīng)消失了,不管是什么理由,現(xiàn)在的聶然盜取兵符,招攬舊部,攪亂京城,此般種種皆是危害朝綱,動搖國本之舉!他做了就是做了,并不是你告訴我一句內(nèi)情就可以改變的了當下的事實……” “不……”趙嫣然咬住下唇,淚光閃爍,“你以為他消失了,其實沒有,他沒有消失……” 我渾身一震,“你,你說什么?” 她的眼神靜靜落向床尾邊的一個包袱上,“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必要繼續(xù)隱瞞呢?”言罷,她挪過身,將包袱散開,把壓在最下層的一樣用絹布裹住的物什掏出,掀開,露出厚厚的信封,“這是……煦方寫給聶然的信,一直以來都是我代為保管……” 她把信緩緩遞往我身前,“我想,真正需要看看這信的……是公主你……” 原來這信,趙嫣然未曾將其燒毀。 我遲疑片刻,慢慢接過,卻覺這信紙如此灼手,一時間連拆封的勇氣也無。 趙嫣然沉沉地道:“當日,他在服下解藥之后就被困于聶府之中,層層守衛(wèi)森嚴,而他根本無力逃出去客棧尋你,藥力令他困倦難耐,他深知一睡下去便要忘記所有關(guān)于煦方的記憶……所以,他拿了一只匕首,每當自己困到不能支撐時,便往自己腿上刺一道口子,迫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寫下這一沓厚厚的信……” 我顫著手抽出信來,當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視線倏然朦朧了起來,淚水涌出來,將一切都淹沒了。 趙嫣然的聲音如同棉絮般織擰纏擾,“他伏在桌案前,飽受錐心之痛,就這樣整整寫了一日的信,把與你在一起所有的點點滴滴,全部寫在紙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么,可他不愿把你忘記,不論過往如何,來日如何,他唯一的心愿……只是想要記住你,唯此而已……” 風聲嗚嗚,如泣如訴,云遮住了圓月,周身一切都在斑駁中黯淡。 可指尖所觸的點點字墨,卻清晰如斯。 我以前常常會想,煦方在變回聶然前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會想我么。 答案在眼前的信紙上,我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他說:和風還在客棧等我,我回不去了,她會來找我嗎,可我不在了,她要去哪兒才能找回我。 他說:我曾以為她會是結(jié)束我虛度光陰的一個新開始,可直到恢復了所有記憶,我才幡然醒悟,那短暫的日子是聶然遙不可及的一個夢,夢醒了,一切都沒了。 他說:我自幼身負重責,身邊所有人都對我報以厚望,總有人告訴我我來自何處,我的命是多少人用鮮血和骨rou之軀所換,他們盼我莫忘國仇,要我日日夜夜都銘記于心,卻從未有人問過我是否愿意活在仇恨中。后來我成了煦方,我才知道,原來,若聶然是在一個平常人家中長大,不必肩負復辟江山之責,他會是這樣的人,一個與聶然截然不同之人。 他說:聶然,我知道,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或許會不屑一顧,直把這些當成是自己失憶的一時彷徨,而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唯有她,才能救贖你。 他說:想念她,可過了今日,我連想念也不能了。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此把她忘了,聶然,你可否替我記住她,可否替我守住她,可否答應(yīng)我,永遠都不要去做傷害她的事。 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東西揪住一般,痛得幾乎透不上氣,這疊信在手中沉如千鈞,怎么也握不住,當信散落在地時,我雙腿一軟,沿著墻壁滑落在地,腦海中卻回響著昔日煦方問我的一句話—— “和風,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天我做了件大壞事,你會不會就不理我了?” 我莫名,“什么壞事?。俊?/br>